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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紀事:愛上牛香蓮

關中紀事:愛上牛香蓮香蓮姓牛,小名叫「女娃」,這個小名在關中農村最常見不過了。


香蓮是秦嶺山峪口上牛家窪村人,她大叫牛疙瘩,牛疙瘩生得又黑又粗,脾氣又倔,所以外號叫黑牛。香蓮也受到她大外號的影響,被我們稱作母牛,更惡俗的甚至用母牛的生殖系統稱呼她。當然,對於我們小孩子來說,很多東西並不懂,只是完全按照大人們的語言習慣引申的。一般情況下,我們仍然叫她牛香蓮,關係特別熟悉的,叫個女娃也就盡至矣了。


我跟她是小學初中高中同學,我倆的區別在於我上了大學之後,她沒有考上留在了家裡。女娃學習好,而且不僅僅是學習好,可以說啥都優秀,長得也是特別招人稀罕,白白的皮膚大眼睛,比她大牛疙瘩不知道好看多少倍。但是香蓮的命運並不好,跟戲詞裡面的秦香蓮也差不多了。

小學的時候,有一回輪到我們小組打掃衛生,原先打掃衛生都是一起干,掃完教室掃院子,然後一起處理垃圾,這種辦法非常耽擱時間,因為難免有人偷奸耍滑,互相指靠,不好好乾活。香蓮當了我們的小組長之後,提出了打掃衛生的「分包制」,把全組六個人分為三個小組,兩個人打掃教室,兩個人打掃院子,剩下兩個人擦黑板講台順帶處理垃圾。這樣一分工,大家都有事干,很快就打掃完了,不像原來那樣一邊打掃衛生一邊玩耍。等檢查衛生的老師吃完飯回來,我們已經鎖上門離開了。班主任以為我們沒有打掃衛生,立即開門檢查,發現一切都井然有序,第二天在課堂上對香蓮又一次進行了表揚。


在我的印象中,香蓮從小學到高中,她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所以,她也是我們當時很多小朋友的崇拜對象。那時候也不知道啥叫戀愛,我記得我就給我媽說過:我長大了要娶香蓮當媳婦。我媽笑著說:「你不怕牛疙瘩的牛脾氣你就儘管娶。」嚇得我好長時間都不敢跟香蓮說話。


香蓮跟我上了初中,又在同一個班,因為我倆家裡離得不遠,所以上下學都一起走。那天,學校放學晚了,我倆從學校走的時候都天黑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等我們到她家村口的時候,她大在那兒黑著臉等著她。我下了車子,看見他牛疙瘩就叫了一聲「叔」,牛疙瘩黑臉一沉,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後來,我就不怎麼跟香蓮一起相跟著上學了。早晨我早早就走了,晚上放學一個人先走,就不等她了。因為我總害怕她大的黑臉啥時候給我弄個難看。


山裡人有啥話都不藏著掖著,有啥話直說。但是我不同,我從小就發現我的性格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樣,有啥話不直接說,總是藏在心裡。而且,我非常愛面子,從很小的時候都是這樣。

從很小的時候,我媽總喜歡指派我去干一些舍臉的事情,她固執地認為,一個男娃娃家,臉皮子厚,借東西辦事被別人罵兩句甚至踢兩腳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不會給娃娃造成什麼不利影響。所以,經常讓我去做一些借農具,借糧食,甚至賒賬買東西的事情。


有一回,我媽讓我去六叔的小賣部賒二斤鹽,我其實極為不情願,這實在是很丟臉的事情啊。但是沒辦法,如果不去的話,家裡只能吃白飯,而且最重要的是,會被我媽打。我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到了小賣部,我壯著膽子紅著臉說:「六叔,我媽叫我來賒二斤鹽。」我必須把我媽的名號抬出來,一方面一個碎鼻子娃娃,精明的老六才不會給面子哩,另一方面我也是為了維護我的小小的自尊。我的聲音很小,大概只有我自己能聽見,六叔沒有搭話,我就提高了聲音把剛才那句話又說了一遍,這次六叔確實聽見了,但是冷著臉說:「不賒!上回賒的醬油錢還沒給哩!又來賒,沒啥吃把嘴吊著去!」說完把小賣部的窗戶關掉,徹底斷了我的念想。


沒有賒成鹽,我只好回去如實向母親彙報,結果當然是被母親狠狠地修理一頓,最後的結果是,母親不得不親自厚著臉皮去六叔的小賣部,把鹽賒回來。對於大人的面子,六叔還是比較看重的,往往也就不說啥,在一個油乎乎的本子上記下一筆,等我父親發了工資的時候,一併還清。


然而,我出馬往往不能成功,母親幾乎總要親自去一趟,才能成功。但是她已經知道讓我去基本辦不成事,卻還要讓我先去一趟把面子丟了,然後打我一頓,再親自出馬搞定。我甚至覺得母親簡直是故意要刁難我,或者故意要打我一頓才能激起她的鬥志,讓她下決心親自去一趟。其實,母親一定還是覺得我是個男孩子,又是個娃娃,臉皮厚而臉面根本不值錢,每次有事必然讓我充當探路先鋒,能辦成固然是好,就不用她親自再丟人耷臉地拋頭露面了。辦不成的話,母親就打我一頓,也給自己壯壯膽,然後親自跑一趟。

我的童年就在這樣的挨打中結束了。等我上了初中,儘管已經很大了,但是我媽仍然沿襲以前的習慣,借鄰居的東西仍然讓我先去舍一下臉面探探路,還東西仍然是我。當然,這仍然是讓我最難以接受的事情。經過這麼多年的磨練,不僅沒有讓我的臉皮變厚,反而是讓我的臉皮變得越來越薄,自尊心也變得越來越強。我想,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理解,一個男孩子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的自尊心。


當我的個頭已經比我父親還要高大的時候,我已經敢於反抗她的命令了。有一次,她又要讓我去鄰居家借傢具,我沒好氣地說:「沒有的傢具自己置辦一個,任啥都借,你不煩人家鄰居還反感哩!我不去!誰愛去誰去!」我媽瞪了我一眼,準備抬手打我,看到我站起來一米八的個頭,超過她一頭,就把拳頭放下了,緩緩地說:「誰家能把傢具置辦渾全?借一下這不是很正常嘛。農村不就是這麼?」我心裡更加厭煩:「誰家也沒咱家傢具缺得多!啥傢具都借!從沒見其他人上咱家借過一樣東西,都是咱跟人家借哩!你沒聽我二嬸在她屋那麼大聲地喊叫,說五娃把她家裡東西都借遍了?」我媽說:「你不會當作沒聽見?人家說說咋了?兩句難聽話能把你說疼了?」我的火氣更加上揚:「我這臉就不是個臉?讓人隨便臊?爭氣的人誰願意受人話?我才多大就讓我在人家口水和白眼裡活人?」說完我頭也不回地出去了,氣呼呼地一口氣跑到南坡頂上,對著遠處的秦嶺山脈,用我剛剛變了聲的嗓子美美地喊了一場。然後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離開這個窮苦閉塞又偏僻的破爛村子!在這個村裡我五娃的臉連別人的尻子都不如,就不值錢!我當時對我母親的憤怒和偏見,就是從這裡來的。


現在,香蓮問我為啥不理她的時候,我簡直窘到了極點,肯定不敢跟他說是因為我害怕她大。我就說,我最近有些事情,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想一下。香蓮很失望地看著我:「那我跟你相跟上,一路上我不說話。」我又最不願意拒絕別人,於是我就跟香蓮說:「快到你村口的時候你就趕緊走,我候一時再過去。」香蓮是多麼聰明的人,她立即就笑了:「你是因為我大?哈哈哈!」我的臉更紅了:「叫你大看見了不好!」香蓮才不計較:「有啥不好的嘛!晚上放學遲,一路上相跟上還安全呢。我爸也不反對咱倆相跟著走,還說幸虧還有個南何村的娃子跟我一起走,要不然這一路還不知道多操心哩!」我才知道我大概是多心了,但是我仍然不是很放心:「我看你大上次看到我不是很熱乎,嚇得我以為他捶我呀。」香蓮就笑得更厲害了:「哎呀!我大就是那號人,一張黑臉,對我們姐弟都是這樣子,更不要說你了。」我這才放心了。


上了高中,我們倆竟然還在一個班,這實在是太神奇了。我們之間的友誼早已經根深蒂固,我們熟悉得如同親兄妹一樣。最關鍵的是,我們彼此都有著對對方的愛慕,但是誰都沒有說破。她不可能說,我就更不可能了,因為我太重面子。但是我們彼此都能感覺到。


在迎戰高考的日子裡,我們誰也顧不上跟誰說這些閑事,一切都為了七月份的拼搏。那年月,一個年級一年才能考上個三五個人,對於我們應屆生來說,幾乎是一點希望都沒有。我成績還算可以,但是仍然對自己沒有信心。在高考前一個月,我的情緒仍然穩定不下來,儘管班主任給我說了很多話,說以你的實力好好發揮肯定能考上,應屆生每年都有考上的,而且這話也給香蓮說過。香蓮為了穩定我的情緒,每天晚上下了晚自習,都要跟我在教室再聊一會兒,涉及到很多事情,我把我性格裡面敏感的特徵全部都跟香蓮說了,包括我怎麼領糧食借傢具,怎麼去小賣部賒東西遭白眼,甚至被村裡人拿腳踢抽耳光……所以,我必須考上大學,要不然,我在村裡根本抬不起頭,任誰都看不起一個從小跟要飯的一樣的孩子。香蓮最了解我,她不斷地給我解寬心,讓我忘記以前的不快,想著彼此的前途,甚至哪怕考不上大學呢,在村裡種地也比一般農民有知識,不管在哪裡成功了,都不會被人看不起。這樣一來,經過香蓮的勸導和安撫,我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了。

到了高考前一天,她給我說:「要是考大學還能在一個班就好了,畢業了直接還在一起工作。還……」我吃驚地看著她,但是她臉一紅,轉身走開了。高考畢了之後,等待是非常難熬的,我在家裡呆著實在木亂,就去了牛家窪找香蓮,也因為好長時間不見她,我心裡空落落的。


我記得她屋的樣子,到了牛家窪,我不經人指示就直接找到她家了。之前說過,我是一個自尊心特彆強的人,這次來找香蓮,我童年和少年時候那種非常敏感和羞怯的感覺又湧上來了。在猶豫著要不要敲門的時候,門卻從裡面打開了。一個中年婦女端著一簸箕綠豆,正要從屋裡出來,不用問,這是香蓮她媽。她見了我非常熱情:「哎呀,是五娃呀!快進來,快進來!老牛!你看誰來了?」坐在院子陰涼處的牛疙瘩表現地非常冷漠:「是五娃呀。來,坐下,跟叔諞一時。」這已經算是最好的招呼了,因為我聽香蓮說過,牛疙瘩跟人說話,最多不超過五個字,這已經是平生第一回給我說了這麼一句完整的話。


香蓮媽說:「你咋跑來了?你倆這麼多年同學,從來沒見你來我家串過門子。」我這時候已經從原來羞怯的陰影中走出來了,說話也變得直接了:「我一個男娃娃,不太方便老給你家來。咱這邊山裡人閑話多。」香蓮媽哈哈一笑:「牆高的小夥子了,還害怪?還講究在外頭念書哩,腦子裡頭這麼封建?」我低下頭,臉紅脖子粗地說:「入鄉隨俗嘛。」牛疙瘩說:「五娃你大這陣子還忙?好長時間沒見回來了。」香蓮媽吃驚地說牛疙瘩:「你這些年從來沒有說過這麼長的話!我的天神哩!你今日是咋哩?」牛疙瘩說:「我跟一般人不說話,受不下那麻煩!要說話就要跟有水平的人說話哩!我跟五娃他大能說一黑來!」我吃驚地看著牛疙瘩,才知道這個悶葫蘆竟然跟我大是「知己」,然後我隨口答話:「我大前一段時間在甘肅做一個工程。我高考跟前的時候他請假回來了,沒幾天那邊發電報催哩,就又回去了。」


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我突然想起來我此行的目的是找香蓮,就冒昧地問她大:「老叔,我們成績還沒有下來,我心慌地弄不成,想尋香蓮對一下答案,她得是沒在?」牛疙瘩說了:「有啥心慌的?能考上跑不了,考不上咋都考不上,放寬心!香蓮到她姑家去了,估計下午就回來了。你今日後晌嫑走了,在咱家把飯吃了,吃畢飯她就該回來了。」我不好拒絕,但是在這裡呆著實在彆扭,只好跟牛疙瘩說一些學校的事情,香蓮媽在廚房忙活著。我順便在院里和屋裡轉了轉,把香蓮家熟悉了一下。

正準備吃飯的時候,大門一響,香蓮風風火火地騎著車子進門了。她看了我笑了笑,就直奔堂屋桌上的大茶壺,抱起茶壺就著壺嘴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香蓮媽看到這樣子皺起了眉頭:「一個女娃娃家,瘋瘋張張的,哪兒還有個女娃娃的樣子?」香蓮不在意地說:「怕啥?在自家屋裡還怕誰看見?」香蓮媽說:「這不是五娃在哩?叫人家看了笑話!」我尷尬地看著香蓮,香蓮看了我一眼,卻笑著說:「他?他跟我這麼多年同學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還用管他咋看?愛看就看,不看把眼睛閉上!」說完就又笑了。


香蓮說,她剛到姑姑家不久,就感覺心裡慌得啥都幹不成,總覺得家裡要有啥事情發生,剛開始覺得自己可笑,後來越來越心慌,就趕緊騎了車子回來了,一進門就看見我在她家院子杵著。


吃完飯之後,香蓮她媽跟牛疙瘩找借口出去了,屋裡就剩下我倆。我們坐在她家的院子里,一句話都不說。一陣風吹來,樹葉嘩啦啦地響,樹上的知了拚命地聒噪著。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我們就這樣坐了一個多小時,院子里非常安靜,我倆得心情也非常平靜,人和環境達成了一種少有的默契。那種感覺一直讓我無法釋懷,多年以後,我都能很清晰地記起那種美妙的感覺。


什麼是知己,什麼是紅顏知己?只有兩個人獨處的時候,哪怕一句話不說,也不覺得尷尬,只要知道對方在自己跟前,就感覺到非常輕鬆愉悅,這種感情才是最真誠和彌足珍貴的。整整一下午,我們沒有說幾句話,但是我的心情變得大好,那種煩躁和焦急等待通知的焦慮,也不治而愈了。


發榜的日子到了,我的名字赫然在列,而我找遍了所有的角落,都沒有找到「牛香蓮」的名字。我感到非常失落,甚至比我自己沒有考上大學還要失落。我見到了香蓮,她應該比我來得早,我走出校門的時候,她已經看見我了,她給我笑了笑,表現地非常輕鬆,推著那個我最熟悉不過的自行車。我是走來的,完全為了耽擱時間,我一路上很擔心學校裡面宣傳欄里貼出的「光榮榜」上沒有我們的名字,所以我陷入了一種既想急切地知道結果又不敢真正去面對的矛盾之中,所以只能用步行的方式來緩解這種矛盾。


回去的路上,我推著車子,她坐在車座後面,一路無話。我實在找不出啥安慰她的語言,快到她家村口的時候,我說了一句:「你等我畢業了,我娶你!」她看著我,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也不管可能遇到村裡人,跳下車子把我緊緊地抱住了……


大學所在地是遙遠的西北邊陲,路上要坐三天四夜的火車。為了節省路費,也為了減少在火車上「硬坐」受罪,我兩年沒有回去。等到大三學年結束我開始實習的時候,這才回到了闊別三年多的故鄉。故鄉除了老去的父母鄉親,長大了的朋友發小,沒有太大的變化。大家見了我都很高興,這大山裡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大學生,轉眼就成了國家幹部了,每個人都感覺自己臉上有光,包括曾經給混得最牛的村幹部何光明,何光明儘管已經成為山裡的首富,也對我點頭哈腰打招呼。但是我沒有見到香蓮。我決定在家待幾天就去找她。這三年來,我無日無夜不想念著山裡的香蓮,我給她寫過那麼多信,卻一封回信都沒有收到。我要問問她,究竟是咋回事?我也問過我媽,我媽支支吾吾地不給我說清道明,叫我心裡又多了一層疑惑,嫑出了啥事了!


該見的人都見了,該走的親戚也差不多走完了。這天晌午,天氣正熱,我推個車子去牛家窪了。半路上買了好酒好煙帶上。到了那個熟悉的門口,我敲響了香蓮家的門板,經過幾年大學生活,我已經把曾經在山村特有的羞澀打磨掉了。門打開了,香蓮媽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你……尋誰?」我也感到意外,這才幾年啊,香蓮媽竟然不認識我了:「嬸嬸,是我,五娃!」香蓮媽連忙把我讓進去:「幾年都沒見了,你咋來了?趕緊進來!」然後對屋裡說:「老牛,來客了!」我進了屋裡,跟我三年前來的時候的格局相差不大,老牛仍然在一塊陰涼處坐著歇涼,他見了我沒有說話,就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我對這個變化感到吃驚:「叔,我來看你了。」把東西給了香蓮媽:「一點心意,您老嫑嫌。」屋裡傳來香蓮的聲音:「媽!誰來了?」香蓮媽擦著眼淚:「五娃,五娃來看你大了。」我感覺奇怪,香蓮咋不出來見我,明明在家裡啊。


牛疙瘩的臉還是一如既往地黑,他嘆了一口氣:「進去看一下吧,了個心思。嫑把你的大好前途斷送了。」我更覺得莫名其妙,大跨步進了裡屋。到了香蓮的門口,我聞到了她身上熟悉的味道,但是她躺在床上,連床都沒有下,痴痴地看著我:「你……你回來了?」我憤怒地看著她:「寫了多少封信給你,能出一本書了!沒見你一張紙!你真絕情!我邢五平考上大學了沒有忘了你,你倒先把我給忘了!咋了?怕是已經結了婚,在娘家熬月子哩吧?」劈頭蓋臉一頓說,把我心中的氣憤、不解和埋怨一股腦兒甩出來了,就跟當年我拒絕我母親去鄰居家借東西一樣。說完了,我心裡也就暢快了。香蓮無聲地哭著,撩開蓋在身上的被單,一雙腿死氣沉沉地僵在床上。


「你剛走那天,她去送你,回來的路上坐我村老六的三輪車,走到半道上翻車了。命是保住了,腿怕是沒有指望了。」香蓮媽冷靜地說。


我的精神立即處於崩潰的邊緣!這可咋辦呀?這老天爺是要把南何村的人都收拾一遍才能安寧?我只說我考上大學命運就改變了,誰料到老天爺給了我好的前途,卻把我的一份好姻緣給扼殺了。怪道人說不信命不行!我大腦一片空白,感覺到天塌下來一般,為啥這麼好的人卻有這樣悲慘的命運呢?我知道香蓮為啥不給我回信了,如果她人好好的,渾渾全全的,她應該對身份之間的差距不會太敏感,現如今她成了一個自認為的「廢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跟我有任何瓜葛的了,我太了解她了,她絕對不會讓別人對他流露出哪怕一點點同情心。就好像當年做題一樣,明明我已經做出來了,完全能給她講一講我的做題思路,但是她就是不聽,就是要自己琢磨。這要強的人啊!


但是我仍然要跟命運抗爭,我才不管球老天爺咋懲罰我們,我認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人說知己難得,我有這麼好一個紅顏知己,哪怕她身體殘缺了,只要思想不殘缺,我照樣不改初衷。我走出香蓮的房間,香蓮用被單把臉蒙上,哭得棲棲遑遑的。我走到牛疙瘩跟前,跪在地上:「叔!我這次回來,是給我自己提親來了。我要娶香蓮,我給她說過,也承諾過,承諾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兌現,我今天兌現我的諾言來了。」


老牛的眼窩瞪得比牛眼還大:「五娃你瓜了?香蓮都成了癱子了!」「我知道,我就是要娶她,不管她是個啥,只要她還活著。她就是我媳婦,從第一天在一個班裡上學的時候我就認定了,這輩子除了她我眼裡再也拾不進去任何人了,反正就是她了!」老牛從躺椅上竄起來,他吃驚地看著我,然後把我扶起來:「好娃哩!叔也是為你想哩!你現在是幹部,你把她娶回去,把你拖累得啥都弄不成。」「弄不成我就回南何村,幹部活人哩,農民也活人哩!我就不相信了,當農民養活不了一家子!權當我沒有上過大學。我主意已經定了,你們不用管其他啥事情,我父母拿不了我的主意。」牛疙瘩嘆了一口氣,卻分明透露出了欣喜,而香蓮媽不住地擦眼睛。


出人意料的是,香蓮卻死活不同意我們的婚事,她一口咬定根本沒有看上我,一直以來只把我當自己的兄弟看待,沒有男女的愛慕之情。當然,這樣一鬧,我媽最高興,她本身就不同意這門婚事,還是那句話,香蓮好好的啥都好說,如今成了這樣子,娶回來咋弄呢?能不能生養還難說哩。我爸最支持我,並不因為他跟牛疙瘩是很好的朋友,他給我說:「娃子!有種!說出的話潑出的水,一定要把自個的話擱住!要不然,這輩子就不要活人了!」


實習單位連發好幾次電報,催促我儘快回單位報到,我放不下香蓮,當然也說服不了她。等到我再次離開家鄉去單位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這次離開竟然會長達五年。因為我所在的單位是一個野外作業的機構,每次出去風餐露宿不說,很長時間無法回家探親。所以我在離開南何村之後,又有五年沒能回去。等我再回去的時候,一切都變得不同了。首先是村裡蓋房子的多了;再就是我的同齡人基本上都結婚生娃了,而我還是光棍一條;第三,就是香蓮準備嫁人了,丈夫是劉家樓的劉興茂。


劉興茂是個老光棍,一直以來靠做醋賣醋過活,沒想到後來竟然攢下了不少家底,把房子都蓋起來了。香蓮的腿逐漸恢復了部分功能,雖然不像正常人那樣能走能跑,但是至少拄個拐杖能自己挪動身體了。加上我一走五年沒有音訊,連我父母都不知道我的具體情況,因為涉密,我也跟家裡斷了一切聯繫。老牛就在劉興茂的百般勸說下,勉強答應了這門親事。


香蓮根本連考慮都沒有考慮就答應了,說好臘月十六結婚,而我臘月二十三到了南何村。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我在家裡坐了一會兒,聽我爸說完香蓮結婚的事,就立即騎上自行車去了劉家樓。


我連路都不用問就找到了劉興茂家裡,跟著酸臭味儘管尋就對了,最酸最臭的一家肯定是他家。劉興茂的房子蓋得很氣派,看來是這二年沒少掙錢,比我整天在風沙吹拂的野外好多了,這狗日的劉興茂,還有這運氣!


我到了劉興茂家門口,喊了幾聲,就聽到裡面有動靜了。一會兒,門開了,香蓮拄著拐倚在門框上:「你來了!」我已經滿頭大汗,滿眼淚水,早已分不清淚水和汗水:「來了,來遲了一步。」香蓮沒有讓我進門的意思:「來了就對了,我看你一眼啥都有了,這輩子啥都不圖了。」我已經說不上話了,一股氣壓在胸口就像千斤巨石一樣,我緩了緩說:「我沒有結婚,我等你著哩。」我倆就這樣對視了好長時間,我最先怯了,收取了眼光,推著車子離開了。背後是香蓮的嚎啕大哭。


我再也沒有見過香蓮,據說是我上次回去不久,她跟劉興茂就搬到山外一個村裡去了,仍然是做醋,生意越做越大,日子過得倒也順心。


他們究竟因為啥搬走的,我大概聽我媽叨叨過一回。那天,剛當上新郎半個月的劉興茂穿著平常那件髒兮兮的行頭在我村裡賣醋。有知道內情的人就問:「興茂,你剛當上新郎官,也不說在屋裡多歇幾天,這就出來做買賣了?」劉興茂滿臉憨厚的笑容明顯透著喜氣,也不言語,只是不斷地從骯髒的衣袋裡掏出一顆兩顆的水果糖散給眾人。那一套工作服已經又黑又亮,上面常年貼著蒼蠅,趕都趕不走。村裡人經常開玩笑:「劉興茂一走,咱村裡的蒼蠅能少一半。咋哩?都叫他引走了!劉興茂是蒼蠅的祖師爺,他一來,哪個蒼蠅敢不迎?」這樣骯髒的衣袋裡掏出來的喜糖,大家也不太樂意接受。這時候,二狗拿了個空瓶子過來了,還沒開口說話,劉興茂髒兮兮的手裡抓著一把水果糖就伸過來了:「吃糖吃糖。」二狗故意把醋瓶子失手摔在地上,劉興茂尷尬地拿著糖,看著二狗,他大概知道二狗在村裡的名聲。最後的結果不用再說,二狗把劉興茂狠狠打了一頓……


我後來也結婚了,媳婦不是別人,就是大學一個班的女生。結婚當天,她拿出一沓信,全部交給了我,我不用猜都知道是香蓮寫的。多少年過去了,儘管我們有了彼此的生活,但是我仍然能清晰地記起當年高考結束的那天,我和香蓮在她家小院里的那次約會,當時是那麼安靜,那麼純真,那麼朝氣蓬勃,又那麼毫無雜質,就如同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一樣,讓人看見就永遠無法忘懷。(文/吉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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