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紀事:那個最寒冷的冬天
南何村小學是上世紀50年代建成的,剛開始是初小,升四年級要到離村近十里地的柳林鎮中心小學去讀高小。到了60年代後期,因為南何村周邊幾個村子距離中心小學太遠,就將南何村小學升級成為了完全小學,南何村、牛灣、柿子窪等村子的娃娃們,可以從學前班一直念到小學畢業。
但是南何村以及周邊村莊的人,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思想的實在太少了。大多數村民讓孩子們讀書的目的無非是「認得自己的名字」「別出去讓人哄了」。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我們村裡這些學生,能把南何村小學念完就已經很不錯了,去柳林鎮初級中學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我對念書的厭惡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至少在小學四年級之前我是很喜歡讀書的,成績也比較好,儘管我的父母對於我學習成績根本不在意,他們是「讀書在於認識自己名字」觀念的最徹底的擁護者和執行者。
南何村小學的教室是50年代建成的磚混結構的木架房,年久失修,破破爛爛,不是這塊牆皮開裂,就是那個頂棚漏雨。格局大同小異,一棟房分兩間教室,教室中間有一個給老師們休息的小辦公室。而這破舊的教室,窗戶上幾乎找不到整塊的玻璃,既無法抵擋冬日寒風,也無法阻擋夏季暴雨,所以這樣的窗戶有沒有都意義不大。在飄雪的日子裡,坐在窗戶跟前的同學,必須經常性地擦拭從窗外飄落進桌凳上的雪,要不然一節課下來,雪就會有聚集很多,融化之後弄濕書包和書本,最關鍵的是會打濕衣服,融化之後更加寒冷。即使這樣,我們也在這種不遮風不避雨的教室里念完了六年。
四年級那年的冬天,天氣異常寒冷,廣播上說那年渭水縣最低氣溫達到了零下十七度,創歷史新低,我們南何村在秦嶺山腹地,氣溫比起山底下平原地區還要低幾度。在這樣的環境下上課,幾乎所有同學的手腳都生了凍瘡,有的凍瘡已經皴裂,留下了巨大的血口子。我當然也不例外,手上的凍瘡最為嚴重,跟酵母面一樣腫脹的手背,上面的爛瘡流著膿血,指頭腫得似乎粗了一倍。腳上更難受,已腫脹得穿不進棉布鞋,只能硬往裡面塞,塞進去之後又擠得生疼,走路磨到傷口,鑽心地疼。到了中午氣溫回升,凍瘡處又癢得人無處躲無處藏,想撓癢而無從下手,直恨不得把腳伸到油鍋里去……到了晚上,鞋襪粘住滿是膿血的傷口,根本脫不下來,只能一狠心揪下來,撕破了皮肉又擴大了瘡面,鮮血直流,竟染紅了洗腳盆里的水……
我們四年級的班主任是以嚴厲著稱的賴招娣老師,賴老師是南山跟前龍灣人。大概她的父母是重男輕女封建意識很強烈的人,才給她取了這麼一個名字。可惜的是,賴老師沒有弟弟,卻有7個以上的妹妹。這坑爹的名字沒有起到任何「招弟」的作用,卻造就了這個女老師非常瘋狂和彪悍的從教作風。她有一個小名叫做「女子娃」,我們便取了她的姓,加上她的小名,就成了「來(賴),女子娃。」這樣一句輕浮的話語。我們班被賴老師打過的男生們往惡作劇一般,私下裡經常這樣叫我們班的女生,大家都心照不宣。我剛開始以為,只有我對她很厭惡,不想全班學生乃至她教過的學生都是如此。有一回,我正在跟同學開玩笑,叫出「來,女子娃」的時候,恰巧被她撞見了。我當時已經嚇得不會說話了,因為她並不像其他老師那樣用「觸及心靈」的語言對犯錯學生進行教育,而是採用「觸及身體」的這種最原始而更有效的教育方式。
我不幸遭遇了這樣的危機。她的習慣性動作是揪起耳朵不放手,然後用腳踹學生的身體,躲都沒法躲。我被這樣折騰了五分鐘上下,因為躲避她的「南何無影腳」耳朵已經被揪破了,流了很多血。她大概也感到手上黏糊糊的,繼而看到血漬才放手作罷。
那幾年,我們班的同學基本上都有過這樣經歷,女生卻很少這樣。我現在想起來,一定是她父母的緣故,讓她對小男孩有著痛徹骨髓的怨恨,她的父母自然對這7個甚至更多的女孩子不很關心,甚至怨恨。她於是把這怨恨都傳遞給了我們。
就是這樣的賴老師在早讀上宣布了一個重要通知,要求全班每人帶一塊塑料布,面積以正好能遮蓋兩個玻璃框為標準,下午上學之前帶到教室。當時全班43個學生,正好能把教室窗戶上所有玻璃缺失的部分遮擋起來,當然,把塑料布釘在窗戶上用的釘子,也要自己解決。
這個決定發出去之後,班裡部分學生沉默了,我當然也包括在內。當時農村的貧困程度簡直無法想像,別說塑料布,剛剛能哄飽肚子的年月,家裡什麼東西都沒有。木板倒是多,因為遮光,所以被棄之不用。這一天簡直是我們班大部分同學的災難。我家裡倒是有一塊很大的塑料布,但是那是晾曬糧食的時候用來鋪在地上的,因為塑料能防潮。我媽把這塊塑料布當著寶貝一樣,甚至每次晾曬糧食的時候,都顯擺似得放在最顯眼的地方。我根本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所以,那天中午回到家裡的時候,我根本不敢跟父母說老師讓交塑料布的事情。別說塑料布了,釘窗戶需要的12個釘子,我都不敢開口。下午去學校,我遲遲不敢進教室。因為我從校門口已經看見了一部分家庭情況較好、父母對孩子讀書比較上心的學生已經按照老師要求,拿來了塑料布和所需要的釘子。衛生委員已經站在窗沿子上,拿著榔頭開工了!
我擔驚受怕,感到天都塌了。賴老師是以嚴厲著稱的,她帶班主任的班級,學生都噤若寒蟬而最守規矩,所以很多家長在報名的時候已經給賴老師提前把硬話說了:「娃娃要是不聽話,你只管打罵,不用給我說。」小雅她媽甚至說出了「打死算我的!」這樣的「豪言壯語」,讓賴老師作為自己嚴厲教學的樣板反覆訴說(小雅是後媽,在另外的篇章裡面有專門敘述)。在這樣的背景下,我當然很害怕,不知道有怎樣嚴厲的懲罰在等著我們呢。正在我無奈地踅摸著怎麼進教室上課的時候,一轉身發現身後還有十幾個同學跟我一樣因無法按照老師要求帶來塑料布和釘子而不敢進教室。當然,二狗和三拐也在其中。
我們十幾個人就在那個最寒冷的冬天,在學校門口徘徊了很長時間,踟躕、猶豫,最後實在冷得受不了了,我們幾個男生就到學校旁邊的荒地里,撿了乾柴點起了火,大家圍在火堆旁邊抵禦嚴寒。但是我們很快被教導主任發現了,他把我們狠狠訓了一頓,最後讓班主任去教導處領人。以嚴厲著稱而又最注重自己聲譽的賴老師老師當然非常生氣,她班級的學生竟然逃學到校外點火!簡直無法容忍。我當時早已經慌不擇路,除了低下頭等待一場暴風雨一般的打罵之外,沒有任何辦法。賴老師漲紅了臉,像一頭髮狂的獅子,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在教導主任面前給自己挽回面子,只是苦了我們幾個:擰臉蛋、扭耳朵、腳踢拳打扇耳光,最終連她本人都已經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我們幾個耳朵生滿了凍瘡,被她揪得膿血順著臉頰就流下來,滴落在衣服上。
教導主任見此情景,實在是不忍心看這鮮血淋淋的場面,就連忙勸阻:「賴老師,再不敢這麼打了。你先把娃娃們接到班級,問問看是咋回事。突然間這麼多學生在學校外頭逛盪,背後肯定有原因哩。」賴老師老師總算找到了台階下,把我們幾個人叫進了教室。那幾個沒有跟我們一起烤火的女同學,也已經站在教室的後面,看到這個情景,我心裡更加害怕,至少我們會跟她們一樣的命運,而且搞不好還得再挨一頓打。賴老師對於我們逃學的原因早就心知肚明,但是她根本不在意這些原因。回到教室之後,她繼續懲罰我們,每個人被扇了好幾個耳光,然後拿著書本站到教室的後面,遠離講台的位置。
這使我第一次對上學產生了極大恐懼,每次在她上課的時候,我都心驚膽戰,站在教室後面,每次上課前遭受她潑婦一般的辱罵,更是一種精神煎熬。她每次在放學前都要強調:「你們這些沒有拿來塑料布的同學,啥時候拿來了,啥時候回到上課。要是拿不來,就一直站到後面去。」窗戶都是從講台前往後按照順序用塑料布訂起來的,所以拿了塑料布的同學都集中在教室前面,我們這些站在教室後面的學生,只能對著沒有玻璃的窗戶,感受著跟外面一樣的寒意。
在我精神壓力巨大而實在無法排解的時候,終於給家裡說了塑料布的事情:「班主任讓一個人交一塊塑料布,還有最少12個釘子。」跟我預料的一樣,在我母親看來,能讓我去讀書已經是格外開恩了,再提其他的要求,簡直就是過分。所以我話剛說完,她就一巴掌拍到我的臉上,我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疼,她罵道:「哪兒來的塑料布?你不會給老師說咱家沒有?」我如實說了:「賴老師說了,不交就站在教室後面聽課。教室後面的窗戶沒有玻璃,冷得很。」我媽根本不在乎老師怎麼說,更不在乎我站在教室後面聽課的感受,她不知道哪兒來的那麼大的火氣:「就知道老師說,老師說的話是聖旨?我就不相信,你班裡就你一個人沒交?其他人都交了?」我說還有十幾個人。我媽說:「還有十幾個人哩你怕啥?站到教室後頭不是一樣能聽課?再冷都是在教室里,還能把你凍死?」我沒有話說了,低著頭咬著牙,用腫脹的手背一下下擦著不停湧出的淚水。
第二天上課我依然沒有能拿來塑料布和釘子,二狗和三拐當然也沒有拿來,但是昨天在這裡站著的同學裡面,有幾個拿來交了,隨後就回到座位上聽課去了。他們坐到座位上之後,還扭過頭來對著我們做鬼臉。
天氣越來越冷,站在教室後面的人卻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我、二狗和三拐,教室的窗戶眼看就要釘嚴實了,賴老師讓我們三個站在最後一塊沒有玻璃和塑料布的窗戶底下,說:「你三個不要臉的東西,以後就站在這個窗戶底下,為大家擋風遮雨!」在天氣接近寒冷極限的時候,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衣也感到窗戶外面的風吹得後背疼,一節課上完,後背倒是不疼了也不冷了,就跟別人的後背似的,敲上去都沒感覺,木木的。那時我根本聽不進老師講了什麼,一心只盼著放學,好能回到家裡,稍稍暖和一下麻木的身體。就這樣凍了幾天後,我終於下定了決心,把我家曬糧食的塑料布剪了一大塊,把二狗和三拐所需要的塑料布也留夠了,相當於整整一整塊窗子的塑料布。而三十多根釘子,則是二狗和三拐這家兩三根、那家四五根地從親戚家裡連偷帶拐湊夠的。
塑料布有點大,在窗戶上多出一部分,寒風仍然能夠滲透進來,把塑料布吹得嘩嘩響。賴老師對此並不滿意,罵了我幾句,就讓衛生委員把多餘的那塊塑料布剪下來了。這一小塊塑料布根本沒有啥用,就給三拐塞到了帽子裡面保暖。
我們三個終於回到座位上了,在教室後面站了足足兩個星期之後。而我媽發現塑料布少了一大塊,又一次對我進行了嚴厲地體罰。她用笤帚把子打我,笤帚把子都打斷了。
在我們回到座位上課之後第二天,也就是我身上剛剛添上傷痕的那天下午,我們這些窮苦家庭的娃娃們,又一次遭遇了這種被我們稱作為巨大災難的「賴老師要求」。這次的任務很簡單——每人帶兩塊蜂窩煤到學校。因為賴老師有一個廢棄的爐子,她打算「貢獻出來」,給教室生一個火爐子,但是沒有燃料,所以「故伎重演」。她在班會上強調「羊毛出在羊身上」,每個人兩塊蜂窩煤,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必須交上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身上的傷口就忍不住疼,二狗和三拐更是坐卧不寧。放學後,我跟二狗三拐就熬煎上了,三拐說:「去球!我不念書了,我回去呀。我大我媽早都不想叫我念了,讓我回去割草餵豬打柴哩!等過二年我長大了,非把賴女娃兒狠狠砸刮一頓!給兄弟們報仇!」說完就快走兩步,我看到三拐用明光鋥亮的袖子擦了眼淚和鼻涕,那袖子是長期擦鼻涕留下的痕迹,硬得能劃著火柴。放棄上學對於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是多麼痛苦的選擇啊。我知道三拐當然會難過,因為我們三個的成績都算比較好的,也喜歡上學,但是賴老師不顧學生的家庭情況,一刀切地提出這種對於我們來說非常過分的要求,讓我們真的特別為難。
二狗辦法最多,他上前拉住三拐說:「先嫑著急說不念了。上回塑料布五娃給咱解決了,這次咱們三個的蜂窩煤,我包了!我有辦法!」
我根本不相信二狗有辦法,三拐當然也不相信,二狗家比我家還窮,能想出個啥辦法?但是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三拐也想上學,我們倆更不想再受到賴老師的任何懲罰了。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包括我們三個在內的十幾個人都沒能交出蜂窩煤。交上的蜂窩煤堆在教室後面的角落裡,不小的一堆。這已經足夠幾天用了。對於沒交的同學來說,自然是不能享受爐火的溫暖的。所以,嚴格要求學生而最體現公平原則的賴老師老師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沒有交蜂窩煤的同學,一律站到教室外面去,不許進教室」。
我們在自己的座位上僅僅坐了半天,就不得不再一次拿著自己的書本,來到寒風凜冽的室外。那天正逢大雪,一會兒工夫,雪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我們十幾個人趴在窗台上,一邊認真地聽著課堂上講授的內容,一邊因為寒冷下意識地跺腳取暖。而聲音較大的時候,賴老師老師就會打開教室門喊一聲:「怕冷就滾回家去,不要影響其他同學學習!」我們只好連跺腳都省了。那天下午放學回到家裡,我的腳被凍得腫了老高。回到家之後,我趕緊用暖壺的水泡了泡腳,我媽串門回來發現暖壺的水沒有了,對我又是一通打罵。
二狗終於想到辦法解決蜂窩煤的問題了。在山下不遠處有一個國營煤場,用無煙煤軋蜂窩煤。二狗說,他可以翻牆進去偷出來幾塊。二狗信心十足地說:「今天雪這麼大,煤場的人都放假了,除了門口看大門的,其他地方應該沒有人,保險能成功。」我們都興奮不已。放學之後我們三個都沒有回家,廝跟上出了秦嶺到山下煤場去了。為了防止偷盜,煤場的院牆修得非常高(若干年後我跟二狗給煤場修圍牆的時候得到了這圍牆高度的具體數據:5.3米)我們計劃從後牆翻進去,拿了煤塊扔出來,然後人再翻出來,或者從大門直接跑出來。想著很簡單,但是圍牆實在太高了,大門口有門衛,還有一條惡狗,所以非常危險。
二狗是我們三個裡面最靈活的,翻牆偷煤當然非他莫屬。三拐力氣大,我們三個用疊羅漢的辦法上牆,當然由三拐來墊底,我在中間,負責把二狗送上牆。三拐在牆跟前半蹲下來,我也半蹲在三拐肩膀上,二狗最後上來,踩在我的肩膀上。然後三拐慢慢站起,接著我緩緩站起,把二狗抬到最高。我們三個的個頭都不很高,十歲的小男孩,能有多高呢?所以二狗即使站起來伸出雙手,也根本夠不著五米三高的牆頭。他只好用手腳並用,盡量摳著比較寬的磚縫,腳踩在凸起的地方。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二狗終於爬上牆頭,並從那邊順利下到煤場。緊接著,一塊一塊的蜂窩煤就從牆裡面扔出來了,我跟三拐左一塊右一塊接住。有一塊就沒有接住,掉下來打碎了。我趕緊喊二狗再扔一塊出來,二狗剛把最後一塊煤球扔出來,我們就聽見裡面亂糟糟的,有人大聲呵斥,緊接著有狗叫聲。不一會兒,二狗從牆頭上探出了腦袋,人聲也漸漸清晰了,當然是最惡毒的叫罵。那人甚至拿石塊朝二狗砸過去。二狗剛站上牆頭,就被石塊打中了,慌忙中直接從牆上跳了下來,萬幸的是腳先著地。但是牆太高了,二狗跳下來半天站不起來,我跟三拐嚇壞了,趕緊把二狗扶起來,二狗一頭的冷汗,嘴唇顫抖,已經痛地翻白眼了:「不要扶……疼!讓我緩一陣兒。」
我跟三拐幾乎是架著二狗回到村裡的。當然,這事情我們三個沒有對任何人說。第二天,我跟三拐不約而同地去找二狗一塊上學,一路上,我倆換著背他到了學校。交了蜂窩煤,我們三個終於回到了溫暖的教室上課了,而二狗一直臉色蒼白。課間我跟三拐去照看二狗,我抹開二狗的褲腿,發現二狗的腿已經黑青,腫得老高,而且二狗發著燒,不停地打冷戰。我們非常害怕,二狗卻慘然一笑:「沒事,咱們是三個好兄弟,一輩子都是好兄弟!」看著他蒼白的臉,我跟三拐心裡不是個滋味。後來我們三個關係最好,也一起打光棍熬活,不管出現什麼矛盾都能解開。這當然是後話了。
二狗腿上的傷過了將近一個月才漸漸好了。而那時候已經快要期末考試了,教室的蜂窩煤日漸不足。我們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賴老師老師又一次提出了拿蜂窩煤的要求,這次是一人一塊。有同學私下裡說,其實班裡根本用不了多少,班主任的辦公室裡面還有一個爐子,裡面的蜂窩煤就是從教室拿的。我們當時年紀小,也沒覺得老師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只是還要再拿蜂窩煤,讓我們又非常為難。
三拐說,這次他偷偷地從煤場的正門進,拿了蜂窩煤就跑,他跑得快,裡面的人保險攆不上。我說不敢再冒險了,再說偷人家的東西本身就不對,我來想辦法吧。他們倆都沉默了。
我家裡在三個人中間算是比較富裕的,家裡曾經生過一年爐子,後來因為煤價高,也就生不起了。即使在這個異常寒冷的冬天,也沒有生煤爐子,而是生的柴爐子。但是那年的蜂窩煤還留有幾塊,我媽當寶貝一樣,用爛布子苫蓋了好幾層。為了不讓二狗或者三拐再去煤場冒險偷煤,只能我自己從家裡偷偷拿三塊,無非是被我媽打一頓,我當時認為,不就是三塊蜂窩煤么,我媽打我也不可能太重。所以,我從家裡把蜂窩煤拿來交上去了。
二狗鬼點子最多,把我拿來的三塊蜂窩煤用粉筆做了記號,放在了交上來的一堆蜂窩煤的最底下,因為不久就要放假,放假之後爐子就沒用了,我交上去的三個煤球有幸躲過被燒的命運的話,還有可能拿回來。當然,我的偷盜行為很快就被我媽發現了,當然少不了一頓拷打。這次被打的時候,我一再強調是老師要求交蜂窩煤的,不是我偷出去幹了別的。但是我媽根本不管我拿她煤的目的,打我還特別狠:「你念不成書就不要念了。今兒要個塑料布,明兒要蜂窩煤,後天還要把家裡的東西都搬到學校去!老師的話就當事,我說話你就不聽?站到教室外面咋了?這天氣能有多冷?我天天站到外面也沒見把我凍死……」一邊罵一邊打。這次打得太重了,我的一條腿直接腫起來了,可能傷到骨頭了,根本不敢挨地,腳一點地就鑽心地疼。二狗說:「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我去煤場再偷一回哩!」
到了學期結束的時候,划了三個白色記號的煤球果然躲過了被燒的命運,還完整無缺地在教室後面的角落裡靜靜地躺著,二狗拿了這三塊煤就出了校門了,我們三個太高興了!當我把煤還回去給我媽的時候,我給我媽說:「煤沒有燒到就放假了,我給你拿回來了。」她看了看啥話都沒有說,就把蜂窩煤放到原來的地方了。她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打我的愧疚,儘管我走路還一瘸一拐的。我也早就習慣了這種漠然。後來多少年,我家都沒有再生過煤爐子,這堆蜂窩煤都沒有再動過,那三塊去過學校的煤塊上的白色標記依稀還可以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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