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秒藝術地理： 錫耶納向你扔出藝術史上第一個雪球

所謂120秒，就是兩分鐘內能看完的某些地方和美術相關的事兒

佛羅倫薩往南走48公里，就到了錫耶納。據說這個城市是羅馬締造者之一瑞摩斯（Remus） 的兩個兒子建立的，他們的父親死於叔父之手後，兩人騎著著兩匹馬逃出了羅馬。兩人白天騎白馬，晚上騎黑馬。這個城市的徽章上和主教堂上你還能看見這兩匹馬的顏色。

這倆兒子阿休斯和錫牛斯逃出羅馬時把母狼的雕像也帶走了，所以現在錫耶納的主教堂前有這麼個雕像，來表示和羅馬的關係傳承。

1349年是錫耶納命運的轉折點之一。一場鼠疫讓錫耶納城區的五萬人口折去三萬，錫耶納從此一蹶不振，不但徹底輸給競爭對手佛羅倫薩，失去區域商業中心和金融中心的地位，城市建設也停滯不前，至今依然保持中世紀面貌。

老城區的建築大都建於12-14世紀之間。其心臟部分的田野廣場（Piazza de Campo) ，曼吉亞塔樓 （Torre del Mangia），市政廳（Palazzo Pubblico） 是著名的「九人委員會」（1287-1355） 治下產物。我國差不多時期南宋恢弘建築多為木構，大多毀於兵燹劫掠，倖存者也是遺落在僻遠山野鄉間的廟宇。元代建築存世的也多為寺廟道觀，規劃嚴整的元大都現在只余城垣。看到九百年前的建築依然強壯地服務於社會現實，此清明之感讓人震撼。

錫耶納「九人議會」的成員多是商人，銀行家和一些殷實中產積極市民，俗稱「胖子們」 ，代表幾個大家族的勢力。暴發戶，律師，醫生和貴族是沒有資格當選為「九人委員會」成員的。大家立場一致， 理念一致，都以和貴族階層，教會較勁並打敗競爭對手佛羅倫薩共和國為己任。

和佛羅倫薩的競爭是歷史上的（都認為自己代表伊特拉斯坎文明的正統），經濟上的（都從事金融業和羊毛貿易），政治上的（佛羅倫薩支持羅馬教皇，錫耶納支持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最終落實到視覺和城市建設上。

托斯坎的這些城邦共和國萌生於教廷和神聖羅馬帝國權力鬥爭的縫隙間，為資本家階層的野心和活力而驅動，借古希臘和羅馬的共和國樣式，卻帶來了全新的公共生活方式。

10-13世紀的南北宋，有點象義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的兩生花或者鏡像，也是商業及其發達，金融業發達，出現行會，有坐商有行商，城市興起。但是地緣政治形勢不一樣，文明之花的遭遇也不同。

共和政治的合法性在於能為社會創造福利，創造美好有序有保障的社會環境。這些抽象的觀念需要一個實物來提醒大家。一幢莊嚴而不奢華，表達理性和感情的完美結合的市政廳就是答案。錫耶納的市政廳在這些城邦共和國里是最出色的。

1297年，錫耶納開建市政廳（Palazzo Pubblico），直譯就是公共的宮殿。為了表現政府之公心，市政廳的地址選在三山交匯之地，表示對哪個城區都不偏不倚。市政廳邊的曼吉亞塔樓，和附近的大天主教堂一般高，表示世俗權力和教會分庭抗禮，這將是當時義大利最高的塔樓。

市政廳內請本城的畫家們來裝飾。地球廳以前叫委員會廳（Sala del Consiglio），的整面東牆上是西蒙尼·馬蒂尼（Simone Martini， 1284-1344）畫的「聖母子」。

西蒙尼·馬蒂尼的師承來歷都眾說紛紜，這幅壁畫是他第一幅有文獻記載的作品，按照廳完成時間來算，他這時還不滿三十歲，風格已經非常成熟, 顯示出法國哥特藝術的影響。

錫耶納市政廳是整個城市運行的核心。九人議會上班吃住都在這裡。九人議會許可權很大，市長，立法委員會，財政委員會的人選，以及下一任九人委員會成員都是 由他們和市長以及四個行會首腦組成的15人會議提名並選舉出來的。委員們任期雖然只有兩月，但是因為這樣的提名機制，一個人可以多次進入委員會，權力實際還是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裡。

所以，九人議會開會的「九人廳」 （Sala del Nove）等於是這個城市的神經中樞。在這個大廳的牆上，有幅了不起的作品，「良政和惡政的後果」。它前無古人，是整個文藝復興時代最早也是極其罕見的以世俗政權為題材的濕壁畫。

四壁的畫面分為四部分，光線較好的兩壁是「好政府」，「好政府對城市和鄉村的影響」，照明比較暗的兩壁則是「壞政府以及壞政府對城市的影響」， 「壞政府對鄉村的影響」。

14世紀早期的人心目里的好政府是什麼樣子呢？

畫家用兩組人物來表現。在畫面右邊正中帶冠的男人，代表著錫耶納市，腳下兩孩子是瑞摩斯的兩個兒子阿休斯和錫牛斯。錫耶納的左膀右臂是六位美德女神，左邊是懶洋洋的和平，小臉擰巴著的堅韌，目光炯炯的謹慎，右邊是正大仙容的仁慈，手拿沙漏的節制，以及手持利劍和人頭的正義。

畫的左邊，正義再次隆重出場。上方是手持書本和大尺子的「智慧」。此時的正義對凡俗表象視而不見，憑藉頭腦和心靈來把握天平的平衡，在這裡，羽毛不為輕，黃金不為重。最下方主事的是代表民意的「一致」 （Concordance），他從市民議員行列手裡接過樹枝。

好政府的管理下，城市生活繁華有序。首先，所有的建築都色彩和諧，符合一定的尺度。這也反映了錫耶納的現實。

九人議會通過了關於城市規劃和美化的條款，規定為了錫耶納城市的美觀以及在城市裡生活的所有人的福祉，所有新蓋的建築都要考慮到已有建築的尺度，不能過分突出，要服從整個城市的整體美觀。

錫耶納和對城區發展放任自流的聖吉米尼亞諾城相比，在布局規划上明顯高出幾個層次。

城市裡有供水系統，下水道，有消防員，有警察，有得到政府撥款的醫院，有物價控制系統，防止饑荒時奸商囤積居奇。

「好政府對城市的影響」，里自然也包括商業發達，街上舞蹈的女孩子們是謬斯九女神。鞋店和學校以及金店比鄰。趕著羊群，抱著雞來城裡的農民農婦們體現出暢順的城鄉貿易渠道。

鄉間也是收割繁忙的興旺景象。這幅畫是整個文藝復興時期最早的一副城市和鄉村風景的全景圖。這是被灌溉，被耕種，被收穫的田野。

在這幅畫左上方的小窗里，一位穿戴得嚴實的男士，面帶沉思，手裡拿著一個雪球。他象徵冬季。這可是藝術史里出現的第一個雪球。為什麼之前的任何繪畫都沒有表現過雪球，或者打雪仗？ 可以有很多解釋。繪畫藝術的發源地的溫度？雪球題材缺乏意義？這個雪球就象一口什麼也不為的呼吸，能讓人忽然產生一些徹底的反思。

「暴政」那兩面牆的構思相對簡單粗暴。暴君被刻畫成女惡魔，大概因為「女人善變」，心思不可捉摸。頭上飛舞著：貪婪，驕傲，虛榮。左邊是 殘忍，背叛，欺騙，右邊是瘋狂，挑撥離間和戰爭。她腳下是象徵慾望的山羊，而被擊倒的「正義」已經癱軟，天平也碎在地上。

暴政下的城市敗落，鄉村也環繞著死氣，無人耕種，無人收割，田園荒蕪。可以想見人們絕望而痛苦的生活。

這巨幅壁畫的作者是正值壯年的畫家安布羅喬. 羅倫則提（Ambrogio Lorenzetti）。

雖然是命題作文的裝飾畫，畫家卻畫出了一種鮮活的生氣，倒像是幾十幅肖像，每個人物都有各自的線索和來歷。他把哥特時期美術的裝飾性和嚴整，與濕壁畫的靈動潤澤結合在一起，並吸收了羊皮書插圖，以及雕塑的表現手法，具有高度的技巧和原創性。

此畫一出，成為市政廳繪畫里一個難以跨越的高峰。佛羅倫薩有喬托的壁畫，但那是宗教畫，還是要向信仰和虔誠借力。

錫耶納開建市政廳後兩年，佛羅倫薩也開始建他們的市政廳，當時叫Palazzo della Signoria (紳士宮)，科西莫美第奇公爵當權後，也在這裡住過，很快另外造了皮提廣場（Palazzo Pitti.），於是這個紳士廣場就從此變成」老廣場「 （Palazzo Vecchio）

很長一段時間內，佛羅倫薩都不是錫耶納的對手：市政廳沒有人家美麗，塔樓沒有人家高，市容沒有人家堂皇，打仗沒人家厲害，直到那場鼠疫的發生。佛羅倫薩也遭災了，但是佛羅倫薩勝在人多，12萬人死剩5萬人。再後來，美第奇家族的統治下，佛羅倫薩成為托斯坎地區的中心。

幾百年後，美第奇家族的權勢和影響力已象雪球一樣消融，這個手持雪球的男人還帶著他神秘的微笑存在於錫耶納的一處牆壁上。順便說一句，創建於1472年的錫耶納的SPA銀行，雖然要晚於創建於1397年的美第奇銀行，但是它最牛的地方是還穩穩地存在著，當仁不讓地在世界上所有正常運行的銀行里充當資格最老的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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