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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學良被軟禁後,唯一一次與宋子文會面講了什麼?

原載於《國家人文歷史》2011年2月上,有所刪減,未經授權,嚴禁轉載


1936年12月31日,國民黨軍事法庭會審結果出爐,由軍統負責管束張學良的命令下達,張學良與至友宋子文在宋的官邸——雞鳴寺公館門前握別。從此,這對有著數十年交情的朋友天各一方,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才在台北得以重逢,那也是他們一生中最後一次見面。「相見無限凄然」,張學良用這六個字來形容他們的闊別重逢,其中曲折與悲涼不言而喻。


宋子文和蔣介石分道揚鑣,原因複雜,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就是不滿蔣介石出爾反爾幽禁張學良。張失去自由的30年間,宋子文先是積極奔走,企圖為張學良爭取一定範圍的人身自由,沒有獲得成功。後來便多次給張學良寄送錢款和生活用品,在美國寓居時宋還照顧張的原配夫人于鳳至及其子女,幫張學良代理家產分配等事務,兩人的情誼非同一般。

宋子文為于鳳至赴美治病籌錢


子安弟譯交雨農兄轉漢卿兄鑒:


伊雅格陪尊夫人來華盛頓,馬丁、雷孟仍在英。已屢次囑其來美或赴愛爾蘭。寶林在德,已囑來美或赴瑞典,寶貝安好。


這是1940年宋子文在美國輾轉發給張學良的電報。張學良幽禁湖南期間,結髮妻子于鳳至患了當時國內無葯可醫的乳腺癌,張通過宋美齡遊說蔣介石,允許于鳳至赴美就醫。在宋子文的親自安排下,于鳳至從上海搭美國飛機出境。宋本人因公務先行飛赴美國,在華盛頓見到于鳳至後,當即準備向張學良報告夫人平安抵美的佳音。當時,即便像宋子文這樣的國民黨高官,想與張學良取得聯絡,也是障礙重重。寥寥數語的電報,先經過在香港廣東銀行任職的胞弟宋子安代譯代轉,而軍統特務戴笠是張學良能否見到電報的關鍵環節。幸好宋子文的地位讓戴笠不敢馬虎,收到電報兩日後戴笠即派專人送到張學良的密秘監禁地。

電文中的馬丁、雷孟、寶貝均為張學良子女的昵稱,三個孩子是張學良1934年赴歐洲考察軍事時留在國外讀書的,他始終牽掛他們的安危。這一次宋子文不僅和宋美齡一起成全他生病的妻子安全出境,還在美國打聽到他兩子一女的下落。這讓幽禁中的張學良聞訊備感欣慰,勝似靈丹妙藥。


于鳳至手術急需一筆昂貴的醫療費用,宋子文出國前已得張學良的重託,到美國解決「西安事變」後花旗銀行凍結的一筆張學良私人存款。為了這筆救命錢,宋子文著實煞費苦心,初時遇上了種種麻煩,好在宋畢竟多年負責財政事務,在美國官場和金融界交友甚多,經過百般疏通,凍結的錢款全部得到理想的解決。


1940年8月13日,宋子文給張學良電報稱:「漢(系張漢卿的簡稱)事已辦妥,如不需急用,為長久計,擬交舊金山廣東銀行保管如何?」取得張學良的首肯後,又於當月21日發來電報,稱:「保證漢兄支票時,弟允於兩個月內將漢兄親筆函交銀行,以證明支票即其本人所簽,漢兄英文久已疏忽,與原來筆跡不甚符合,請其用中文函證明,該函請妥封交淞孫寄弟為盼。」


張學良得知宋子文對他委託之事如此盡心,又如此費力後,心情萬分感動。從前自由時,像宋子文這樣的態度也許不足為怪,而今他是階下之囚,身邊特務如麻,人人冷遇,宋子文一如既往以誠相待,此情不比尋常。


尤讓張學良動情的,還是宋子文夫婦為于鳳至的手術,在華盛頓和紐約兩地奔波。一直等到當年11月,哈得遜河畔的紐約城區已是一片銀白雪霧,宋子文仍然沒有辦出個眉目。此間他不斷向張學良報告于鳳至病況,有一份電文可見其中甘苦:「尊夫人患胸癌,弟等屢次堅勸及早開刀治療,惟渠意須待令郎月底由英來美後再行割治。」

張學良看出於鳳至的執拗性格與宋子文的急迫心情,從湖南發信給妻子,最終,在宋子文等友人的鼎力支持之下,于鳳至總算同意在紐約哈克尼斯教會醫院進行切除左乳房的大型手術,從而保住性命,這其中自然有宋子文的一份功勞。1941年2月1日,宋子文給張學良發來一份平安電報,內稱「尊夫人開刀,經過良好。」到此,張學良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


宋於1942年11月30日給幽禁中的張學良寫信,當夜沒有寫完,延續到隔日再次提筆,許多肺腑之言頃刻湧上心間。


在長信中談及張學良一年前九死一生的手術時,關切之情溢於言表,他說:「去歲吾兄患盲腸炎,兩經手術,遠道馳念刻不去心。幸每日皆得消息,備知療治經過,轉危為安,病後調懾,日起有功,喜暫勿葯,漸復康健。海外聞之,慰慶何如。嗣諗高縱移療貴陽,附近山川風土當較優美,垂多次釣、讀書興趣未減否?」


宋還向幽禁中的舊友報告了海外親人的近況:張學良遠在貴州山中,能得到宋子文這樣傾心肺腑的信函,自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精神慰藉。蔣介石對宋美齡及宋子文與張學良的關係,雖不以為然,但也無可奈何。


「兄事即為弟事,決當切實處理」

1945年 「八一五光復」數月後,張學良提筆給在南京的宋子文寫了一封信,通篇所談都是私事,而且還是對外人難以啟齒的困頓細節。


見報載知兄已返國,弟等在此一切安適。唯前由香港帶來之現款早已用罄,目下時常囊空如洗。弟深知雨農狀況,不願常煩向他累(勒)索。現在百物騰貴,弟與四妹兩人吸一吸香煙每月約千枝,就是別腳貨『大小英』香煙,要近萬元。每月看看雜誌,購買書籍,還有兩個傭人的零費,我們四個人穿鞋襪,衣被等。每月總得幾千,換個一雙鞋,總是百元以上,一條被單,總是二千元以上,要是做一套布的棉衣,總要三千。我們四個人只是刷刷牙,每個月就得五百元。現在錢太不算錢了,看起來數碼好大,萬元當不得戰前的幾百元用。弟從來沒有窮過,有時弟與四妹相顧大笑,覺得手中一文不名,真是好玩得很。現在不能不向兄作將伯之呼,擬用四妹名義向中國銀行或兄借款數十萬,或將來由弟償還,或立即由弟函美國家中撥還。兩種辦法,請擇其一。總之,弟每月總得兩萬零用(聽數目嚇人,其實不過當年一二百元),請兄替弟想辦法。否則幾萬數目,到手了,下月又怎麼辦?弟目下快成猶太鬼了,吸香煙要吸到底,捨不得丟煙頭。走路要擇軟的,怕費鞋喲。你們聽見會笑吧?……


張學良的這封來信,百般輾轉,層層審閱,經過數人之手,宋子文收到時已是1946年的春天。宋子文見了張的這封求助信,為之唏噓,他早年曾親赴瀋陽,見識過張少帥在大帥府里的奢侈。經努力斡旋,宋子文很快就為張學良解決了一筆足可渡過難關的生活之資。


此後,宋子文在國民黨政權里也越來越不順遂,並於1947年初無奈去職,到上海過隱居生活。雖然仕途不暢,宋子文畢竟不同於其他國民黨高官,這年四月東北軍元老莫德惠得蔣介石允許,將要前往台灣新竹探視張學良,宋子文聞知以後,吩咐台灣銀行為其解決二十萬台幣供會面使用,還委託莫捎去生活物品。宋子文親筆寫給張的信中說:「去歲六月間曾上才緘,外附漁竿、咖啡,今年一月復上一函,托雨農兄派弁轉呈,伊雅格來華上月返美,弟自去年十月間回國,視察八年戰禍,乘柳枕兄趨候之便上酒四瓶,美煙十條,贈EDIFH絲巾、脂紅。」

莫德惠離開台灣時,張學良也曾給宋子文復一信,他在信中不無感激地對宋說:「弟之家事勞兄分神太多了。兄又交來法幣、香煙多條等等,使弟也無法再說謝謝。而雪中送炭故人情深,只有心藏罷了。」


也是在這封信中,張學良談到日本投降後瀋陽和北平、西安等地張氏家產的分配問題。此事張學良請宋子文代他請示蔣介石,宋子文不僅為他辦成了此事,還自始至終充當這批張氏財產分配的委員會負責人,這當然不是泛泛之交所能做到的。


1946年4月19日,張學良在給宋子文的複信中提到:「香煙,莫德惠這回來,各友朋送來不少,足夠我們兩個人一年用的,請近勿再帶,以免浪費。」宋子文收閱張學良信函以後,曾有複信一件,談到:「兄事即為弟事,決當切實處理。」


唯一的、最後的重逢


1949年,宋子文與貌合神離的蔣介石徹底決裂,到美國當寓公。宋子文和張樂怡夫婦在美國可以經常見到于鳳至和她的幾個孩子。20世紀50年代于鳳至的次子精神失常,她極想讓這苦命的孩子在臨死之前見他父親一面,但于鳳至視蔣如仇讎,不肯向台灣提出請求,她向宋子文夫婦流露出這層意思。儘管那時宋因為反對蔣介石而寄居海外,根本沒有能力協助這件事,可他仍然答應下來,給妹妹美齡寫信,成全了張氏父子最後相會的夙願。


在美國寓居的幾十年中,宋子文不時打聽張學良的近況。只要海外報界刊登和老友相關的信息,宋子文都要一詢究竟。五十年代末《張學良懺悔錄》從台灣傳到美國的時候,宋子文一度為此發出感嘆,本質上他與張學良的信仰追求畢竟有異。後來宋子文為此還專唔已從紐約遷往洛杉磯的于鳳至,聽她說出張學良這篇所謂《懺悔錄》的出籠始末,心情方才有所平緩。在國民黨體系中生活大半生的宋子文,自然理解「兩蔣」(蔣介石、蔣經國)執政後的政情動態,往往在表面平靜之下另有無法猜測的內幕。


蔣介石曾不斷派人前往美國,勸說在這裡隔岸觀火的孔祥熙和宋子文早一天回到台灣去,宋子文都委婉謝絕。在胞妹美齡的多次催促之下,終於在1963年決定回台灣,但只同意「觀光」,不接受任何官職。


宋子文與其說為觀光而來,不如說是想藉此機會和許多從前的政界至交見面。這其中他最急於見到的人,自然是分別27年的張學良。


1963年2月13日,春節過後不久,台北春寒料峭,宋子文悄悄來到台北近郊的復興崗70號。這裡是大屯山下幽靜的居民區,早在宋子文返回台灣之前,張學良就在兩年前從高雄遷居於此,當時他的生活條件稍有改觀,不過要進入北投那幢二屋小樓里和張見面,仍需層層審批,方能成行。宋子文想見張,當然無人敢於攔阻,畢竟宋子文的身份特殊。


早在兩日前,張學良在寓所就聽說有位客人來訪。但他當時不敢打聽,身邊的特工人員也沒有說明來者何人。不過張學良似乎已經猜到是宋子文,因不久前台灣某報透露宋子文來台的消息。等到中午時分,寓所門前有汽車聲響,不久就有幾位客人進了他的小院。負責警衛的特工們事前就在張的住宅布下便衣,這是有重要訪客到來時才有的。雖然張學良有心理準備,可當他和宋子文在小樓里見面的時候,還是震驚地怔住了。二十多年不見,南京政府風華正茂的宋子文已69歲,頹唐老相,頭髮斑白如雪,一雙昏花老眼隱藏在眼鏡片後,目光也有些獃痴了。而張學良兩耳重聽,額頭謝頂,步履雖還健朗,但畢竟歲月不饒人了。世事的風塵已將往昔的英姿掩盡,他們都變成了垂垂老矣的失意之人。


關於這次會面的談話內容,張學良和宋子文都沒有留下詳細的記錄,隨同參訪者黃仁霖(國民黨勵志社總幹事)和葉秀峰(中統特務)也不曾記下隻言片語,所能參考的只有張學良日記的簡要記載:「中午十一點半,J·L(黃仁霖)陪同T·V(宋子文)、秀峰來,多年別來,相見無限凄然,歡談一刻許,辭去。……」


分手之前,張學良談到要在家中設便宴款待宋子文的意思。宋子文也不顧當時的政治氛圍,爽然答應他定會再到北投作客。


四日以後,宋子文果然不失前諾。就在2月17日這天中午,宋子文推掉一些國民黨軍政高層的宴請,堅持要去張宅赴宴。這次宋子文氣色比前次稍好,還是在黃仁霖、葉秀峰等人的陪同下前來。趙四小姐親自下廚,燒了她最為拿手的幾碟菜肴,盛情款待宋子文一行。席間稍有活躍,不過話題仍沒有涉及敏感的政治問題。他和宋子文談話身邊均有人竊聽,兩人說的,不外是些宋氏海外見聞和張氏在台生活起居而已。


張學良和宋子文分手之前,已為他的到訪準備了禮物,是他幽禁期間始終帶在身邊的一些歷代名人字畫中的兩幅,從大陸一直帶到台灣。一生愛畫如命的張學良肯把珍藏多年的古畫送給到訪的來客,宋子文恐怕是第一人。張學良日記中記載:「約談三點許離去。我送給T·V畫兩幅,並給秀峰、J·L,中英對照新約各一本。……」


張學良和宋子文的重逢匆匆結束了,這是這對世紀至友的最後一面。原本,宋子文到張家赴宴時有約定,在宋離開台灣之前,還要再見一面,宋子文要答謝少帥的宴請,張學良為再次會面每日懸念不已。


2月27日是宋子文行前安排的一次重要日程——和張學良在台北博愛路一家中餐館共進午餐。不料,就在這次宴請的前一日上午,張學良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正是前次安排宋子文來北投張寓的黃仁霖。他只告訴張學良:「宴請的時間提前了,地點還在博愛路中餐館。」張學良和趙四小姐遂於2月26日中午,在兩個特務的陪同下驅車前往那家餐館。出乎張學良意外的是,宋子文居然不在場,代替主持宴會的是其弟宋子安。宋子安告訴張學良:宋子文隔日就要提前返回美國了,因為他的夫人張樂怡不慎在美國家中跌了一交,腿傷較為嚴重。張學良為之悵悵,他沒有想到這次和宋子文在台灣的相逢,每一次都時間匆忙,最後一次話別餞行又失之交臂。不過在他們看來,將來仍然還有見面的機會。


他們都不會想到,1963年早春在台北的這次匆匆相見,就是他們的訣別。此後宋子文曾於1969年2月飛抵香港,參加他胞弟宋子安的葬禮,但不肯去近在咫尺的台灣。張學良清楚這位老友的心情,晚年的宋子文仍然心高氣傲,始終看不起蔣介石,也不想重溫台灣那種讓他不快的氛圍。1971年4月25日,宋子文在舊金山與朋友聚餐時猝然而亡,當時張學良正在台灣南部進行旅行,聽說老友的噩耗,並得知蔣介石只以「勛猷永念」一方匾額應付了事之時,張學良面對大海,潸然淚下。


責任編輯:台海編輯


文章來源:http://www.taihainet.com/news/twnews/twls/2016-05-01/171488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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