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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羽毛

     回憶的過去大多只是幻想,從夏季一開始,回憶便漫無止境,因為夏季到了,世界軟弱無力,童年雕像正在融化,學生時代正在蒸發,無事可做而又不甘心就此自殺的人們只有通過回憶來排泄對於青春的激情。回憶漫長,如同一條盡頭髮光的隧道,在回憶中,現實的觸感被混淆,窗外的鳥飛進了監獄,幾隻角馬奔過了儘是紙片的證券交易所,他坐在那裡,已經不太能夠記得清楚自己是如何開始這段人生——這段踉踉蹌蹌卻有似乎漫無盡頭的旅途的,他枯坐,似乎下一秒自己的身體中將要開放一朵花。人生和夢境的相似之處就在於作為主體的人還沒有意識到,便已經置身其中,對於開始渾然不知,大多時候也是戛然而止。


      但那朵花並沒有綻開,頹廢萎靡的惡之花只在波德萊爾的筆下開放,一些不為節日升空的煙花爆炸,在一些地方,人海泛起浪花,在另一些地方,人群正在死亡。世界的一切看起來毫無關聯,實際上又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偶爾,他和他生活在世界的兩極,因為同一個主題的夢而擦肩而過,或是因為躺在南北兩個溫帶的床上而思念同一個人而共鳴。他繼續坐在那裡,角落的蜘蛛也在緘默,他難受,卻又說不出話,像一把斷了弦的低音提琴。


   

    在雨天空無一人的教室,往往適合巴赫的平均律曲棲息,雨打在地上,世界是琴鍵,在白與黑的變幻之中,夏季那難耐的慾火被澆滅,人們紛紛癱在一張張白色的床上,像是在彌散消毒水味的醫院,他們表情紛紛絕望,彷彿主治醫生早已宣判絕症的到來,無事可做,教室里依舊空無一人,影子在散步,沒有人的鋼琴在發出巴赫和諧而對稱的音樂,一隻燕子從房檐飛過,人們紛紛醒悟,那奇怪的味道不是消毒水,是新鮮泥土的氣味。


      教室里的陰影中會走出紅色裙子的女孩,她跳沒有腳步聲的舞蹈,跟隨著音樂的和諧,一點點的,即使世界在雨中崩塌,屍體在潮濕中腐爛,大陸上布滿螞蟻和老鼠。舞蹈的隱喻指向死亡,或是其它詭秘的故事,人群紛紛圍在她的身邊,觀看,猜測,他們從人類起源講到宗教的毀滅,從農耕文明揣測到帝國主義,爭論曠日持久,淹沒了這條走廊慣有的寂靜。直播,報道,這間教室成為世界的中心,無數發光的屏幕中全部模擬著這裡的景象,總統來訪問,學者來考察,五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把守,三千條橫眉冷目的狼狗等候,接著,信息爆炸,網路傳輸,每一個角落都知道跳舞的少女,太空望遠鏡在星空觀察,軍情六處的特工正在監聽。


    運作,重複,世界遵循這樣的規律,如同一台精妙而古老的機器。看見,紅色跳舞的少女宛如一隻天鵝般優美,所有的和諧圓圈都在指向巴赫的對位,眩暈的人群,偶爾瞥見了年少時期夢寐以求的嘴角,或是灑滿一地的冰淇淋,不能結束的夢境,持續到雨天結束的時候,大雨持續了一整個世紀,腐朽了舊日的社會秩序和人情關係,母子可以成為戀人,金融家淪為民工。在舊日的荒原之上,人們沉默不語,通過手勢和眼神交流一切,一切都在崩塌。人們紛紛穿上自己的拖鞋,用牙刷清洗著這個不可思議而又荒誕的夢,塑料毛髮擦過牙齒的聲音令人感到彆扭,但也清醒,一切靜默入場,東方巨人仍以一座雕像延續他的餘暉,勃蘭登堡門上的大帝目光依舊囧囧有神,幾隻紅場上的鴿子飛過,一個生下來就是瞎子的孩子走過,突然,他告訴他的母親,她正準備在廣場的人群中將他拋棄。


      「根本沒有跳舞的女孩,它只是一隻紅天鵝的羽毛。」

    但一切都是能指,古代中國的狸貓可以成為太子,紅色天鵝羽毛和跳舞女孩也只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聽見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曲,他都可以哀傷地想到他們。他哀嘆,世界的高樓大廈數量比指揮家更多,所有人都一文不值,根本沒有什麼偉大的名號和渺小的人生,一切都只是世界的齒輪罷了,人們建造了人的帝國,卻遠離了自然。精準的幻想在不滿足於現實的人們身上划出一道道明亮的傷口,他們因此疼痛不已,卻又不願以麻醉藥的功效縫合傷口,於是他們都在那寂靜無人,被影子侵佔的走廊上行走,看見空蕩蕩的教室外面有一場持久不息的雨,一個紅色裙子的女孩在巴赫圓形的音樂中跳舞,音樂沒有間隙,女孩一直跳舞,他們以為窗子外在下雨,最後才終於明白,那些窗子其實都是鏡子,倒映著這邊的景象。


      手裡握著一隻羽毛,他從昏昏沉沉中醒來,現實和想像只是兩種不同的夢境,醒來後一切依舊歸於零,他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夢,在一個夢裡變成了一隻犀牛,在日益衰退的棲息地上孤獨地流淚,另一個夢裡他在跳舞,卻記不得外面的天氣,還有一些夢,他活在宇宙中幾個不同的星球上,它們大氣層的顏色都有多多少少的不同。


    偶爾,人群擦肩如同櫻花花瓣拂過,他在睡眼惺忪中聞到某中香氣,一些人說日文,另一些用英文交談,恍恍惚惚間他確認這是一個夢境,因為夢境中的自我無法在倒映中呈現,人們無法在夢境中看見自己的樣貌或是形狀,一切都只是一個影子,一個簡單的夢境將自我映射成了不同形狀,他在尋找香味的過程中這樣想著,有人告訴他新聞正在播報一間空蕩教室內跳舞的女孩,而還有人告訴他莫斯科紅場上一個可憐的盲童無法尋找到母親。他自問這個世界怎麼了,無時不刻荒誕而隨機的消息湧來,代理人告知他期貨賬戶強行平倉,陌生的女人打來電話要求一夜激情。他被迫地去到書店,翻開荷爾德林詩集的第381頁,在頁面的右下角他曾為自己做過一個記號,一個灰色的三角告知他仍保留自我清醒的意識。


      香氣仍在誘惑他,他嗅過一次便不能忘記,他嘗試想像蜜蜂的巢穴,各種純粹的香味在隱藏,他觀看著動物世界的昆蟲板塊,了解著蜜蜂的習性,它們通過跳舞來指引花朵的方位。蔚藍色的海洋,龐大而沉默的抹香鯨,了此殘生的擱淺海豚們,他在蜜蜂的舞蹈中卻看見海的意象,想起很多三流導演仍然以拍攝昆蟲紀錄片來維持生計,做著和許多其他導演一樣的夢想,他因為這記錄片而抽泣不止,但是遵循科塔薩爾的指南,掐著時間哭泣了兩分鐘。他看著蜜蜂的舞蹈沉默不語,某種不和諧的因素卡在他的腦袋,令他無法思考。歷經三個月的思索,他瘦了十二斤,卻明白了蜜蜂的紀錄片,蜜蜂跳舞的配樂不對,蜜蜂跳舞時應當播放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曲,他恍然大悟,意識到這個是導演的信號,或許全世界只有他領悟到了這奇異而又精準的暗號。


 

   「我以為我會死了。」


     他看著他說。


    「但後來我明白了,死亡其實只是一個暗號,雖然人生中無數的東西隱喻死亡,但死亡也只是一個符號。」


     他說,「死亡背後是虛無,我們在談論死亡的時候,我們其實在談論遊戲的終結,我們都是崇拜永恆的,只有虛無主義者無畏死亡。」


      他這時看著那個跳舞的紅色女孩說,她在告訴他那散發香氣的花朵的位置,無序,混亂,一切的事物都圍成了旋渦,無數的圓通往黑色的盡頭,了解起源本無意義,知曉未來也無益生活,世界是一塊潮濕而又幽暗的礁石,他隨著海浪一頭撞在它的堅硬上。

      他醒來,站在一間滿是鏡子的屋子,每一面鏡子裡面都是一個和他不一樣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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