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馮友蘭,比《中國哲學史》更有史料價值的竟是他的檢討書?!
馮(友蘭)先生的檢討是他平生著作里最值得保存的一部分。因為它代表了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自我反省的心路歷程,有極大的歷史意義,可以算是20世紀下半葉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非常典型的思想狀態的結晶。所以,不但不應該刪掉,反而真應該給它出個單行本。這不是為他個人,而是為當時中國整個文化界、知識界留一份典型史料。——何兆武
前不久,我(何兆武)在《科學文化評論》雜誌上看到對鄒承魯院士的訪談。記者問他:「西南聯大的先生里您最欣賞誰,最不欣賞誰?」鄒承魯說:「最佩服的是陳寅恪,最不欣賞馮友蘭。」這話說來似乎有點大不敬了,不過當年我們做學生的大多對馮先生的印象不佳,主要還是由於政治的原因。馮友蘭對當權者的政治一向緊跟高舉,像他《新世訓》的最後一篇《應帝王》等等,都是給蔣介石捧場的。
在我們看來,一個學者這樣做不但沒有必要,而且有失身份。1942年,教育部舉辦過一次全國學術評獎,就我的記憶,國民黨當政二十二年中僅舉行過這麼一次。當時評出一等獎兩名,一是馮友蘭的《新理學》,也是《貞元六書》的第一本,另一部是華羅庚關於數論的著作。馮書的評審者是張君勱,對馮書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馮先生在學術上是有貢獻的,但是否即如張君勱所推崇的那麼高,恐怕不無疑問。洪謙先生隨後發表一系列文章,評馮先生的哲學,幾乎是全盤否定、一無是處。解放後,馮先生對自己做了一系列深刻的自我檢討,張君勱在海外看到之後大為生氣,又把馮先生罵得狗血淋頭。
1945年國民黨在重慶開全黨的代表大會,主席團有十幾個人,自然都是國民黨最重量級的人物了。馮友蘭也躬逢其盛,赫然名列其中。後來聽說國民黨要他做中央委員,他沒有接受,還是留在學校里教書。那時候在民間,民主的氣氛還是佔上風,所以大家跟馮先生的思想就拉開了距離。國民黨也曾表示出一副民主的姿態,要在基層進行選舉,街道上貼出一個大榜,寫著:選民誰誰誰,某月某日選舉。好友王浩跟我講,一次和馮先生聊到此事,馮友蘭說:「中國以後要走民主的道路。」王浩說:「可那只是故作姿態,都是假的呀。」馮友蘭答道:「不能這樣說。既然當局肯這麼表示,就說明它真心要這麼做。」一個大哲學家,天真得宛如一個三歲的小孩子。不要說那時候,就是今天也一樣。貼個選民榜,然後讓每個人去選舉,這就是民主了?還差得遠呢。
馮先生後來沒有去台灣,其實他完全有資格的,可是他留了下來,這是他的功績。解放後,馮先生又高舉緊跟毛澤東思想,不斷寫檢討,說自己是唯心論的,以前主要是為蔣介石服務等等。或許是他說得太深刻了,或者怎麼樣,總讓我們覺得有點過分。記得有一次他在檢討上說:現在大家都要做毛澤東的小學生,我還不夠格,我現在要爭取做毛澤東的小學生。他就檢討到這種地步,就這麼謙虛。「文革」時候,馮先生又跟著四人幫走過一陣,這是他一貫的作風。江青有一段時候特別提倡女性要當權,批孔高潮之際,馮先生已年近八十,以梁效寫作班子顧問的身份隨江青到天津。不幸因病住進醫院,病榻之上還力疾寫了一系列詠史詩,其中有兩句力捧女皇,「則天敢於作皇帝,亘古反儒女英雄」,參與到喧騰一時的「女皇頌」之中。不久「文革」結束,北大陳啟偉先生有一篇《評梁效某顧問》的文章,所批的就是馮先生。
1980年我去美國的時候,曾和一位台灣學者閑聊。他說台灣有四大無恥文人,第一個是錢穆。接著又說了三個名字,不過因為我們和台灣隔絕得很厲害,所以我都沒有聽說過。後來他又說,大陸也有「四大」,哪四位呢?第一郭沫若,第二馮友蘭,第三xxx,第四xxx。這是我第一次聽人這麼說,起初以為只是台灣的說法。後來看到徐鑄成先生的回憶文章,說他在解放之初來清華大學曾見過馮先生,想不到後來馮先生竟名列「四大」,可見「四大」之說大陸亦有之。徐先生生平的立言真誠、立場進步,這是眾所周知的。
「文革」結束後,馮先生又寫了好幾次檢討,說自己在「文革」時候犯了錯誤,違背了「修辭立其誠」的原則。有一次開會,我遇到塗又光先生,他在河南人民編《三松堂全集》。我問:「馮先生的歷次檢討收不收?」他說不收。我問為什麼,他說:「因為那都是言不由衷。」我不同意這種觀點。作為一個全集來說,凡是他有的就都應該收,至於言之由衷還是不由衷要由讀者來判斷,不能由編者決定。不然就應該叫選集,怎麼能叫「全集」?雖然有的人那樣說是迫於壓力,比如翦伯贊死的時候,兜里還揣著個條兒:毛主席萬歲,萬萬歲!他為什麼要這麼說?是真相信,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有一種猜測,認為他是為子女著想。因為假設要寫「打倒……」的話,恐怕他的子女都不會有好下場。究竟他最後怎麼想的,誰也不知道了,可是這些作為原始資料都應該保留。馮先生的作品也不例外,而且我以為,馮先生的檢討是他平生著作里最值得保存的一部分。因為它代表了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自我反省的心路歷程,有極大的歷史意義,可以算是20世紀下半葉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非常典型的思想狀態的結晶。所以,不但不應該刪掉,反而真應該給它出個單行本。這不是為他個人,而是為當時中國整個文化界、知識界留一份典型史料,這甚至於比他的著作還重要,更有價值得多。學術可以否定,可是作為歷史的見證,他的檢討永遠具有史料價值。
(本文選自《上學記》增訂版,何兆武口述 文靖執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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