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揚：遺民傅山的高官朋友們
傅山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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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民傅山的高官朋友們
文|張明揚
（媒體人）
1654年6月，大書法家傅山因涉嫌參與反清活動入獄。作為晚明遺民與山西文化界的雙重領袖，傅山的被捕自然不會悄無聲息，各路新知舊友都參與到營救傅山的義舉之中。
傅山捲入的不是小案，是帝制時代最為忌諱的「謀逆」大案。傅山雖不是梁羽生《七劍下天山》中渲染的武裝抗清領袖，但終究還是自外於朝廷體制的明遺民。然而，營救者中除了民間勢力，還有一批清朝體制內高官不畏敏感，積極施以援手，為日後傅山奇蹟般的無罪獲釋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
頭戴烏紗帽的古代官員繪像
按照白謙慎先生在《傅山的交往和應酬》中的說法，任職于山西省布政司的魏一鰲才是傅山脫難的最大功臣。在傅山的供詞中，魏一鰲是可以為他提供無罪證據的「現場證人」。但問題是，魏一鰲當時很可能並不在現場，傅山其實是以性命相托，指望魏一鰲做「偽證」。面對此種巨大的政治風險，魏一鰲挺身而出，以他作為體制內官員的證詞成為了案情轉折的關鍵。
不必窮究傅山謀逆案之「真相」，更有意義的設問可能是：為何傅山作為一個清政權的批評者及不合作者，卻不避諱甚至積極交好清朝官員？或者說，與朝廷為敵卻不與體制眾人為敵，是何種的心態與道德邏輯？
在明清鼎革時代，如傅山這樣的交友方式並不罕見。如張岱交好浙江提學谷應泰，助其編纂《明史紀事本末》；顧炎武的外甥直接就是清朝刑部尚書徐乾學，他並不反感接受外甥的吃請，也並未站在道德高地上對外甥表現出「失節投敵」的不屑。
《傅山的交往和應酬》
白謙慎著
上海書畫出版社
2003年12月
首先，面對種種經濟壓力特別是政治壓力，傅山等明遺民即使懷有效法首陽山上伯夷叔齊的理想主義，在現實中也並無可能。還以傅山為例，明亡後傅山家族在家鄉的影響力一落千丈，時常受到地方敵對勢力的挑戰。若無魏一鰲的奧援，傅山不用等到謀逆一案，兩年前可能就已經官司纏身。
其次，中國傳統道德也並非想像中的教條死板，而是有其彈性空間。經典意義上的忠臣或遺民，並不需要在改朝換代之際以死殉君，或是堅決採取武裝反抗復辟前朝。如傅山這樣，僅僅需要做一個言論上的反對派（寫書寫詩抨擊當朝），行動上的不合作分子（拒絕入朝為官），就會成為社會輿論中的忠貞之士。因此，無論是「遺民不世襲」（讓兒孫當官），還是與朝廷官員交友，都屬於此種遺民式的道德彈性。
那麼，站在清朝官員的立場上，他們又為何願意冒風險與體制外遺民交往呢？最直接的答案是，此種友誼可能就沒什麼風險。帝制時代國家與社會的關係相對不那麼緊張，皇權不僅不下鄉，大體上也並不侵入官員的私人生活。另外，考慮到遺民大多是言論上的反對派，而在乾隆時代以前，朝廷定義謀反多以「行動派」為標準，此種友誼的政治風險基本可控。公為大清皇帝之臣，私為大明遺民之友，在理論上是可以自洽的。
伯夷、叔齊是商末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相傳孤竹君死後，叔齊讓位給伯夷，伯夷不受，叔齊也不願繼位，先後都逃往周國。周武王伐紂，二人扣馬諫阻。武王滅商後，他們恥食周粟，採薇而食，餓死於首陽山。
第二，清朝漢族官員們可能面臨著出仕異族政權的道德拷問，需要通過幫助在野遺民來獲得一些合理性和道德上的崇高感，緩釋心中的不安，營造一種「曲線愛國」的幻覺。
第三，在科舉體制之下，官員不僅是國家體制中人，也身兼讀書人的雙重身份。官員與遺民，同屬於「士」的知識共同體，他們的互動可理解為增強身份認同感、緩解身份焦慮的抱團行為；更何況，傅山這樣的遺民往往是地方文宗，在知識共同體中的位階還要高於官員們，如同下級官員討好上級一樣，積極交好文化高階人士是多麼符合社交行為的基本規律啊。
不過可以肯定，清官員與遺民的互動應無「兩邊下注」的政治考量。清政權與反清勢力的力量對比不在同一量級上。「兩邊下注」更可能產生於晚清民國，沒人知道風會往哪邊吹。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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