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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峻評康赫小說《人類學》:死亡並不奪走聽覺

這是語言自己在說話。既不是寫作者,也不是任何一個人物,而是從這些主體的夾縫中鑽出來的、語言的主體:真正有意思的是,它沒有通過極簡主義的手段,比如說,剋制和消除寫作者的自我而得到解放。幾乎是相反,這個解放主體性的過程,促成了一種極多主義。


文 顏峻

顏峻評康赫小說《人類學》:死亡並不奪走聽覺


《人類學》


康赫 著


作家出版社 2015年1月出版

我是在冬天讀完這本書的。1345頁。5個星期。不算很快。這中間我回了趟老家,兩星期里只讀了一頁。


回家太冷。卧室正好是整棟樓最邊上那間,捅掉幾塊磚,就能眺望灰藍色的遠天,伸出頭去,還可以俯瞰20米以下的公共廁所。確切地說,是公共廁所門口的台階,三級,每級只有半隻腳那麼寬,卻高到膝蓋下面,像一群立方體,被行人擠得站了起來。有時候,有人從裡面出來,會掀起厚厚的門帘,深藍色的,上面覆蓋著比門帘還厚的一層污垢。如果不是這門帘,在20米上方,應該也能聞到那股濃烈的氣味。廁所對面的垃圾站,已經在兩年前徹底消失,就像是戰敗國,已經自動和歷史一起蒸發了……但沒有磚,至少,磚被牆皮窩藏了起來。風在街的上空,高高興興地吹著牆皮,可能已經吹了20年,或者25年。風已經吹掉了很多東西,剩下的還留在原地,幾乎還是完整的。至少對現狀而言是完整的。至少現狀指的就是此刻,此物體,此概念,此邏輯。在變化之前一切都未存在,在變化之後一切都不存在,在變化之中呢?根本就沒有變化。


卧室頂上,有一套簡單的燈,3片玻璃,假裝自己是花瓣,托著3顆雜牌節能燈,放射著微弱的冷光。這種光,慘烈地凝固著,很可能完全沒有在波動,說不定乾脆就是些粒子冒充的:就像是一種稀薄的固體,一粒,一粒,隔著遙遠的距離,像西伯利亞的路燈(如果西伯利亞有路燈的話)。我在其中穿行,推開它們,吞咽,吹拂。我喪失著體溫。我和父母道過晚安,一個人坐著,以為自己也是完整的,靜止的,然而風已經吹透了牆,也吹透了我。我正在變化,趨向死亡,這白花花的燈光就像是來自太平間,它才是完整的,靜止的,像一種四季下雪的邏輯。


而我上大學的時候,邏輯學這門課,可能總共聽了3節,要麼就是4節。那時候我不怕冷,愛喝酒,以為邏輯並不存在。


可能就是在我喝酒的時候,康赫正在讀康德,要麼就是尼采。他為此自學了半年德語。哦德語呀,文字學家尼採的德語,全是些邏輯,法度森嚴,像姚炳炎先生彈《高山》。但可能他也在喝酒,畢竟,後來,我們喝過的酒,要多過交換過的語言。酒也是邏輯,它是邏輯之箭,直指人心,又時常突破邊界,被嘔吐,像理性突破自身時形成的瀑布。漢語也是。但常識誤人,以為自由就是不疊被子(我收到過讀者來信,說他決心反抗舊世界,第一個行動就是這樣,父母為此氣炸了)。另有很多人不適應城市生活,一張口就是東方,道可道:終極真理:那是1990年代初期,在天安門的延長線上,年輕人矇頭轉向,壓抑,沒錢,急需終極真理的幫助,否則就愛上搖滾樂,打算成為自殺的主唱,要麼就是自殺的詩人,結果一不留神就畢業了,上班了,過上了可恥的生活,也學會了挑選粉紅色的被套。

「也許死亡也奪不走聽覺。就算你死了,你還能聽塵世的響動。吱咕吱咕。鞋底踩過路邊的積雪。我在雪地里跺著腳。雪花飄落。我呵手,我跺腳。我只是在跺著,跺著,我已不受我控制,越跺越慢,每次抬腿都得牽動整個身體。原來我已經僵硬了。」


我在飛機上,拿手機拍了這一頁的照片。我怕自己會忘了。然而我終究是不會忘記的。大腦還有90%的容量,它記住了經歷過的一切,但不準備去理解。死亡降臨之時,這一切自然會湧現,同時,同地,不分彼此。包括語言:我呵手,我跺腳,我只是在跺著,跺著……這些重複的字,旋轉的節奏,先於我的記憶存在,也先於我的心跳存在,至少,我這種族在尚未發明語言之前,就已經有了重複:呼喊著神的名字,呼喊著媽媽,然後發明了詩歌和音樂。那些越重複越少,越慢的,並不是已經僵硬,而是隨雪花飄落,去觀察死亡,再蒸發,再凝結,再降落。那些靜止的,其實也在波動。


上個月的一天,我和康赫聊起王蒙的《青卞隱居圖》,多麼複雜,抽象,時刻都在波動。然而幾乎是同一時代,倪雲林的一道長長的水岸,一筆下去,就有吉米·亨德里克斯的吉他反饋那麼長,顫動著,翻轉著筆鋒,肚子頂著吉他,生殖的脈輪波動著。他重複著趙孟頫和王維,也重複著伊夫·克萊因和拉·蒙特·揚。幾個小時之後我開始煮粥,車前子繼續和康赫聊筆墨。他們說語言:筆墨的激情。要麼就是筆墨的熱情。我聽成了筆墨的愛情。


後來,我從牆邊起身,下行20米,西行200米,又南行400米,去鐵路局對面的燈飾城,買了十幾個飛利浦節能燈。黃色的,暖光。回家去,踩著椅子,挨個換上。跟父母分別說一遍:瓦數只高了一度,別擔心費電。晚上,房間居然就熱了。就像是那些電影,從郊區的半山腰上看過來,萬家燈火,都是暖的。只隔了一層薄薄的磚牆,像畫框一樣,外面就黑暗了,裡面就開始波動。我知道這是心理學,但沒有心我們就活不下去啊。比干剖了心,往城外疾走,遇見賣菜的就問:人無心,能活否?一個賣菜的婦女都知道啊,不能啊。比干就死掉了。不愛筆墨的話,畫什麼都沒有用啊。


接下來他寫:「那時候腦子裡還會有死的意識嗎?」

有意思。這句話是誰在問?


大概是20到30年前,康赫花了很多時間研究意識。用常識來說,就是意識流唄。也就是說,寫下來是人的內心獨白,嘩嘩流淌。當然常識誤人,意識從未如常識一般寒酸。29歲那年,康赫寫了《斯巴達》,那是一次野心勃勃的嘗試,意識的復調喧嘩著,令人耳不暇接,但也結構井然。現在,他擺脫了對意識的正面挑戰,踩在意識上,像踩在雲彩上跳舞。他用了三頁的篇幅,把時間和五蘊拉長,寫一個人過馬路。他也用三頁寫一句話,中間沒有標點,讀起來卻不需要呼吸:這不是時間的伸縮,而是人自身的流動:以無厚入有間。他寫了一個賣瓷磚的,那人腦子裡裝著3個自我,輪流說話。這又像是精簡的意識,也叫戲劇。他鑽進意識之海,但不是海底,而是在意識脫離黑暗,塑形為語言這一過渡地帶。


再來一段。第4章開頭,「黑暗中的獨白」:麥弓漸漸醒來,聽見貓叫。隨著意識的覺醒,麥弓的語言從鬆散到清晰,黑暗中被抽象圍繞著的貓,也進化成日光下的貓,從海底浮向塵世。貓叫聲從喉嚨里發出,振動著聲帶,麥弓稱之為小巴屌。這本書里,許多次寫到小巴屌,人的,生物的,振動著語言的根:黑暗的肉體。這振動離開肉體,再從空氣中落入漢字,結晶成顆粒,成為漢語中的貓叫。貓在語言里叫,在麥弓慢慢覺醒的語言里,也在麥弓四通八達的記憶里叫。至於麥弓自己,也在寫作者的語言中醒來,從一群沒有主語的句子,逐漸成形,又可以去人世間行走。而寫作者是誰?是康赫嗎?是誰在替「你」和「我」說話?


「回到了黑暗裡,接近死亡的地方。骨骼滑動,在凌亂骯髒的皮毛下。我是衰老。僅僅只是,出自你們人間的判決。回來了。確實是它。那麼它回來了,高高俯視。那是人的說法,試圖站在它的位置上。它走在窄窄的屋脊上,停下,走。」

有意思。這本書,總是在不同的說話人之間滑動,很難抓到主語:它生成不同的主體:麥弓對自己說話,麥弓的意識在自言自語,麥弓聽見聲音,將它轉換為詞語,寫作者也聽見聲音,將他轉換為詞語,吱咕吱咕,人物在思考,人物在虛構,思考和虛構生成了話語。寫作者也在說話,他說:「你……」他幾乎就要像上帝一樣談論普遍性了,突然他消失了,又出現在一個象聲詞里,那些放屁咳嗽的公共汽車,是誰聽見了它們的聲音,再轉換成詞語?是誰選擇了「匿有」來顯影「niyou」,那個紹興話里約等於「沒有」的聲音?是誰在問誰:「那時候腦子裡還會有死的意識嗎?」


這是語言自己在說話。既不是寫作者,也不是任何一個人物,而是從這些主體的夾縫中鑽出來的、語言的主體:真正有意思的是,它沒有通過極簡主義的手段,比如說,剋制和消除寫作者的自我而得到解放。幾乎是相反,不妨這樣說:這個解放主體性的過程,促成了一種,什麼呢,不妨說,極多主義。語言的主人們紛紛現身,但還算不上共存,更多的時候是彼此代替,語言它自己,趁他們相互抵消而浮現出來。這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狀態,即使這個浮現出來的語言的主體,也是臨時的。它必須是臨時的,就像革命:一個從不效忠於任何主體的動詞……我不妨來發明一對參照:在針對自我的努力中,凱奇和李叔同是極簡的,來自管理和壓抑的文化,《山海經》和卡夫卡是繁複的,羅嗦的,也是自相矛盾的,但更自然。在這奇形怪狀的對照中,語言有它自身的譜系,它路過中產階級的簡潔,頭也不回,直到一片野地:富含脫氧核糖核酸的濕地里沒有自我,什麼都不需要取消,只需要讓動詞和象聲詞離開它們威嚴的主語。


那些不斷生成,又不斷在滑動中消隱的主體,康赫在第一章就已經和盤托出。他說的是魯迅。和康赫一樣,魯迅的語言也總是在重複,在跳舞。他的舞蹈風格介於穆旦(trance)和卡夫卡(舞踏)之間,他跳出一種新音樂,類似於阿芬克斯孿生兄弟的早期作品。在魯迅自己的譜系中,對照傳統,他總是在變奏,在轉折中重複他的舞步,但從不做復調,絕不對稱,不建築。是哦,「尼采反對瓦格納」。魯迅更像是浪漫主義的掘墓人薩蒂,在「Gnossienne」和「Vexations」之間擺盪著,把建築拆成野草。而康赫是薩蒂的「傢具音樂」、戲劇和電影配樂,滑稽又莊嚴。他替魯迅傳遞了一些東西,首先是紹興方言,然後是幾套通用的書面語,從北平說到了北京,然後是自己發明的部分。


語言是種族擠壓給人的禮物。不是給個體而是給所有人,那個其中無有任何一人的總體人。人,不可以拒絕,也無法回贈。他只能在擠壓中也變成禮物:在今天的互聯網經濟學中,我們已經看到:世上沒有免費的禮物,你收下,你就成為它的產品。人,被用來交換的工具,生產剩餘價值的符號,負載著意義,以道德和種族的名義,要求著語言用簡明的等價方式換算,去傳遞已經存在的信息。有時候以觀眾的名義:是誰發明了演後談呢?哪個王八蛋?是誰不相信語言,要它立刻結束餘韻,加入到流通之中?是導演還是觀眾更害怕未知?


這件事,康赫通過魯迅,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不是我們中的一員。我甚至不屑於通過建立主體來保護我。我只有破碎的主體。


這些話語,從滑動的,破碎的主體中流向讀者。並且由讀者繼續打開自己破碎的,此起彼伏的,無家可歸的主體,來波動,來反饋,像斯哥特·沃克爾晚年的歌聲,沒有主幹,但每一條分岔都柔韌地顫動著,在空白中刺向奇怪而高的夜空。


之所以說起斯哥特·沃克爾,是因為大衛·鮑伊剛死。我從未喜歡過後者。他最後的專輯聽起來就像是加了糖的斯哥特·沃克爾,這使我對他有了好感,就好像我們都買了前往同一個地方的機票,在路上他向咖啡里加糖,還不忘分給鄰座的人。這種風度令人傾倒。


之所以說起奇怪而高的天空,還是因為魯迅。他在《秋夜》里寫到了這個句子。七個字,像其他最好的詩,濃縮了半本文學史:的確是從格律詩和韻文中來,但奇怪而高,是語言的雙重跳躍,它包含了音節的變奏、詞類的穿越。這種cyberpunk 式的突變在20世紀前不會常見。那是現代性劇變中,肉體和機器的合體。那天空下是兩棵棗樹,魯迅說,是一棵棗樹,和另一棵棗樹:唯物主義的棗樹,只能一棵一棵看見,再一棵一棵說出來,就像只能用皮膚去蹭,用疼痛去交換的棗樹。棗樹不再只是物體的意象:必須兩次出現的詞,必須在重複中由兩個顆粒相對照、撞擊,再傳遞下去的物質。棗樹棗樹,一變變成了奇怪而高,就像1980年代末期的底特律,黑人胡安·阿特金斯扭著屁股,把它扭到 TR909 鼓機裡面,然後扭著均衡器,把下一個重拍從飽滿的低音扭成了薄薄的一小片,然後就扭成了阿芬克斯孿生兄弟……不不不對,不需要這麼漫長的進步。從一開始,魯迅的音樂就是雨果·鮑爾的聲音詩,噠噠噠啪啪啪!裡面有縫紉機和機關槍的節奏。


有人從另一角度看見了巴爾扎克,用《人間喜劇》來比照《人類學》,並且提到了現實主義。我想說唯物主義。畢竟,現實主義是對現實的捏造,這個詞對巴爾扎克和康赫都不公平。從寫實的角度看,康赫的確像照相機一樣精確,他寫了許多人,據說有100多個。以及他們所在的殘垣爛瓦的世界,1990年代的殘垣斷壁,那些糞水橫流的廁所,那些從嘴裡吐出來的沙子,那些月亮,康赫說他計算了月亮每一次出現時的形狀和方位,那些蘆葦,那段楊派絕活《連環套》,那120輛自行車……然而這一軸無止盡的人間長卷,並沒有語言本身更精確。意義和無意義從北京老太太和蕭山老太太嘴裡出來,黏黏糊糊,藕斷絲連,擠壓進四方的漢字,一顆顆,一粒粒,自組織,重新在顆粒間產生彈性和粘性,也發明著邏輯。這邏輯由現實和語言的現實共同負擔,像紂王和妲己出遊乘坐的雙駕馬車。有時候,是一種瘋魔的節奏:唱《波西米亞狂想曲》那一段,人物被語言照亮,敘事變成了狂想曲。有時候它偏執,像小孩重複著一個音節:比如,羅列北大跳蚤市場都在賣什麼。然而你一個詞一個詞讀下去,就讀到他夾帶私貨,什麼鬼?北大跳蚤市場上,居然賣起了大麻和陰毛?這種不動聲色的偽科學腔調,瘋癲的民間科學,比魯迅還要更接近雨果·鮑爾莊嚴的滑稽。


滑稽:他也有織體,但被縮小尺寸,放在了跳蚤市場里。就像是把巴赫放在了 AMM 樂隊的噪音里。我沒有讀過康赫改編的《堂吉訶德》,但在《人類學》里讀到了「堂吉訶德織體」:龐吉訶德。那是幾段零碎的超現實主義劇本,不像是被夢做出來的,倒像是夢的另一面:詞語從文學到戲劇,縮水了,但也更狂熱了。在段落和章節的舞台上,一些詞,彼此不熟,神經兮兮地抽著筋,居然還真的組成了一些有意義的句子。很難說,這是表演給我們,讀者來看的,還是乾脆就表演給其餘的語言。


現實:敘事的現實和語言的現實,兩者都在滑動,有時候還充滿喜劇精神。因為滑稽就是神的表情。


莊嚴:我們是多麼討厭那些微笑的人啊。喬布斯。凱奇。奧修。成龍。勝於討厭那些從來不笑的人。周文王。瓦格納。陳丹青。波諾。


為什麼要從「我們」中退出?


我難道不是也一樣,越寫越嚴肅了嗎?就好像我曾經是一個寫搖滾樂評論的,以得罪人為生,沒寫幾年出名了,得到了我們的尊敬,被稱作老師,開始關心蘇珊·桑塔格也關心的話題。


這篇文章的標題是「也許死亡也奪不走聽覺」。從書里摘出來的。1990年代的摘錄法吧?那時候我們都讀迪蘭·托馬斯,他也有一句常被摘錄的:而死亡也不能統治萬物。很像「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吧?1990年代,斷章取義的年代,很多房地產商在那10年里讀到了這些句子,但只有句子,沒有上下文,把句子聯繫起來的邏輯已經崩潰了。我渴望然而無法認識整體,就去摘錄句子。句子是可以切割的,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只要有足夠多的人同意,就成為信用銀行,說出密碼,就兌換。貨架上眾生平等。如果沒有我們,我們該如何為句子定價?


我回去蘭州,也像是回去90年代。那時候,我就在這間屋子裡聽搖滾樂,一台破單卡錄音機,好像是愛華牌的,轉起來總是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比音樂聲還大,像極了路易吉·盧索諾的噪音樂器 intonarumori。我捏著破鋼筆,在報社發的240格稿紙上狂寫。偶爾抬頭看一眼錄音機,黑乎乎的機器,它一直在唱歌,行使著自己的主權,但我並不理解那種語言。我從中過濾出搖滾樂,叮咣,fuck,波西米亞狂想曲,努力地捕捉著意義,去對抗現實。而現實自身並不是一個整體,它一直都在那裡,又無法理解,它真不像一個世界,倒像是廣告和其他出現在晴空下的句子:蘭州人好,紅川酒好!歡迎來新區落戶投資!禁止通行!胖媽媽手抓周年酬賓!槍支麻藥,包辦復仇!徐子涵徐子涵徐子涵徐子涵你在哪!


得一個人坐會兒。哪怕已經是半夜了。發會兒呆也是好的。我得把標題改掉。


我試著往舞台邊上挪一點,讓顏老師替我寫:


在康赫那裡,「我們」是從殷商向周轉折之後出現的:揮霍者紂王死了,儲蓄者,吃自己兒子肉的傢伙活下來了,還頒布了《禮記》。有著深邃微笑的人接管了占卜、祭祀、顏色、食物:事實上,比《禮記》更早出現的是《樂記》,聲音比行動更早得到了管理。聲-音-樂這組等級關係,讓集權根深葉茂,或者說它定義了這個種族的語法。後半部書里,麥弓寫完了他的劇本《紂王》,康赫就不斷把它摘錄出來。紂王在死前說,命運的閃電向他宣示的,仍然是可能,而不是那不可能。


一個月前的另一天,康赫引用了尼采:查拉斯圖特拉遇見一個厭世者,他已經老朽,決心去山頂等待一道閃電,就讓它帶來死亡吧……當時我們在排練蓬蒿的朗誦會,我說結束的時候,咱們就自顧自下場,讓表演慢慢死亡吧,康赫說,不行,我怎麼忍心看生命那樣消亡……什麼意思?是想要一個英雄的結尾嗎?紂王和自由爵士只差一步了,再往前走,麥弓就要去領導抵抗運動了,用一個我們去映照另一個大我們了?然而麥弓用一種平整但是喜悅的口氣,向幾個外國人談起了司馬遷:這位寫作者,把荒誕的歷史看作一場表演,他不再抱怨自己丟失的雞巴,也不去評判英雄和惡棍:沒有度量,沒有打分,不從任何現存的價值中選擇:不能交換。暴力終究被接納,但它不過是喜劇。


但仍然不是「人間喜劇」,或者清明上河圖,而是一個動詞:通過給予歷史合理性,而恢復自身臨時的原點:給我的神經病一個舞蹈,給我的眼淚和鼻涕一個亮晶晶的光芒,給我的死亡一種去除了尊嚴的物質性:「我」只存在於「給」的過程中。即使是無有器官,身體也仍在生殖:給我的語言,包括那些已經被我們用舊了用髒了的語言,一次抻長、縮短、倒退、放大、碎開、下潛、變色的機會。司馬遷生下了康赫。康赫請麥弓使用高亢的語言,我們叫人藝腔的那種,也給了它一個表演的機會。但是各位觀眾,不許摘錄。寫作和閱讀都只能是動詞。可以停下來細看,動作就驅逐了價值。再停,靜如處子,連看都不再看,卻保持遍照四野的潛能,就只剩下粒子和波動。


以上是理想狀態。事實是,閱讀中止了兩個星期,我失去了慾望。每天晚上,下午,我好幾次坐在床邊,面朝北窗,左手有一個電腦桌,這邊伸出來幾個格子,那邊立一隻音箱,一處凹陷,又一處可以伸縮,藏著鍵盤,下邊還掛著個抽屜,一抽出來,就顫顫巍巍,媽的這玩意太小了,又太複雜,好像是窮人對宇宙的想像。前方,窗前,卻是一張沉甸甸的寫字檯,像帝國大廈蓋在義烏商場隔壁。上面鋪了一層氈墊,一層報紙,父親平時在那裡練習書法,現在放了幾本新書:《穆旦詩文集》、《中觀甚深心要善說》。回家第一天,蘭州話、京蘭腔、普通話、假北京話和《人類學》相互角力,我消化不良,我像是自己的外國人,我去鳳棲梧書店,靜靜地,來回走了半個小時。


我盯著10年前買的筆記本電腦,已經帶回來10次,或者15次了,都放在同樣的地方。一根髒兮兮的電源線從它左側繞向右側,離開桌面,向上斜伸,進入一個正在從白色塑料向陰影陷落的方塊,那方塊垂直於牆面,有點快要脫落的樣子。它是否也向25厘米以東的風,傳遞著自己微弱的體溫?


那並不是打坐,照見五蘊皆空,而是獃滯。我幾乎和20年前的我重疊了起來。但另一張書桌在哪裡?放著稿紙和錄音機的那一張,從自我的抒情,加入到了集體無意識的抒情中?朝東?也許就是這個電腦桌的前世?在永恆回歸的過程中,漢字以單音節為原點,將自己扔出去,遍照方言和官話,又一次次返回它的方塊和單音,就像是 hip-hop 在兩拍之間錯位一下,在弱拍上空一下,卻總是返回心跳的節律。但回歸總是很難:一自戀,詞語就墜落為滿198元包郵的電腦桌。也就是從這個意義上,狄奧多·阿多諾不信任流行樂,他看見節拍和匯率一樣,變成了我們的一部分,而我們不是生產者,我們是產品,我們站在音樂節的舞台下,舉著手機,像一組憂鬱的提款機。


花了兩個星期,我緩慢地想起,麥弓是天安門失散的孩子,他是在失落的意義中等待死亡的那個人,那些人。他把等待變成了一個動詞。他呵手他跺腳。意義崩潰了,但也許是好事。儀式仍然有效,在價值離散的地方,停止自戀,詞語就還可以從一個方塊字跳回到下一個方塊字:去創造一粒又一粒雪霰狀的死亡:又疼,又不堆積,每年隨節氣不定期返回。


從這個意義上,康赫的司馬遷,以無表情的、舞台地板一樣的語言,將歷史呈現為一場(無數場)表演:上台吧,客人,散場吧,客人。康赫的魯迅,以破碎轉折的語言,包括以他無數的筆名,擺脫了周禮所塑造的「我們」這個巨大主體。康赫的康赫,他突然狂熱起來,高聲念起了魯迅的《雪》:漫天飛舞的雪……他不要堆積雪羅漢,他要消散……消散者在聲音、意義和漢字間無性繁殖,遇到低地,就聚集成章節,根莖蔓延,寫一本寫不完的書。這就是筆墨的愛情:在愛情中沒有我,更沒有我們。


然而愛情難道不是一個被塑造的概念?尤其是為16到18世紀的小資產階級(他們住在巴黎和南京)生產?一個挑戰。我還真想在不換掉這個詞的前提下,換掉這個概念。顏老師繼續說:


康赫在一個訪談里說,第4章已經寫到了惡。主人公必須在第5章返回,從方言中重新獲取母愛。感謝他在大自然面前的謙卑,無性繁殖仍然遵循著時間的地圖:9章,9個月,從9月底到6月初。第5章過年回家。這有點像經典故事結構:在征途的黃金分割點上,讓主人公回去尋根。


我就真的想起了一個叫徐子涵的人。


第5章,出現了這本書里最銷魂的詞:宓。這個詞,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先在第4章出現了一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像是意識渙散之時,偶然浮出的一個氣泡。很像是一個錯別字。然後它在第5章回來,從一個字,變成一個名字,沉默十幾頁然後再次回來,變成一個人,變成一個形象,聲音,一片田野,風吹著黑雲和白雲在上面滾動,每一次回來都更豐滿,也更虛幻,變成所有的戀人和所有的兒童,但它的背景總是在變,它的語言也在變,在句子的重複和變奏中,詞語代替記憶,語言對語言的呼喚代替麥弓對所有女人的呼喚:在心理學失效的地方,再潛得更深一點吧。方言,胎音,語言之前的意識的黑暗,宓,一種愛情但從未擁有過現在時。它只能是虛構的,它幾乎是一個孤獨的字,一個不協調的聲音:mi,從ma那裡變形而來,不像媽媽那樣飽滿,倒像一粒孤單的米,在130萬漢字的身體的海洋中生長出來,卻是為了泡沫般消逝……我從未讀到過任何一種愛情,以這樣微弱和強烈的方式,在夾縫中自由來去……你弗可忘記我……不要忘記我……你莫可忘記……用語言的不同變體一遍一遍地說,直到把存在呼喚成虛無,護送它回黑暗中去……到底是誰,在用哪一種聲音說話?難道不是宓,在用它反射回來的聲音,向自以為是語言的使用者,我們,喊著相忘於江湖?


只有一種靠得住的愛情,那就是對語言的愛,那也就是海德格爾這一掛人說的,對世界的愛。「世界在愛中成為世界」。康赫對別人說,整本書都不重要,但第5章一定要讀。這並不容易。不是因為方言的密度,匿格奈哉咚咯吤即弗槁則,而是它太多情,容易缺氧。


我也不斷下潛:「呼喊媽媽就是在呼喊自己」,麥弓說。然後第5章就變得濕潤,語言連續、規則、綿長,既滲出著蕭山一帶的水汽,也滲出女人的體液。這對一個北方讀者來說不大公平。我下潛但斷然否認「母親」這個詞:仍然是那個被塑造的我們,塑造出來的一項公共性。但我也向大自然鞠躬:麥克盧漢說,技術把大自然變成了藝術。語言的技術,從一開始就塑造了大自然,不是嗎?母親,不屬於任何一個人的巨大主體,現在最好稱它為:舞台。


尋找方言就是尋根?想得美啊你們這些去西藏畫氂牛的小偷。我偷走了我的笑:這並不可笑,倒不如說有點悲哀。尋根,仍然只是寫作者扔上舞台的一個方案:用康赫的話說,就是在無主的狀態中,人需要語言的幫助,來粘合破碎的自我。這些南方人,麥弓和他的朋友們,從北京這個亂鬨哄的地獄逃回故鄉,嘴裡說著一兩句鄉音,回憶和意識里還有成千上萬句,說成了海。然而他們還是要再被寫回來:從媽媽那裡逃回北京:那語言的風沙之地,離散和喪失之地:這是為了保持一種距離、彈性,或者張力嗎?迷失是為了更好地回歸嗎?這是一個邏輯問題,但麥弓說,不可以演變成毛澤東的「黑暗辯證法」,非此即彼,左右逢源,它得繼續演算下去,發展成黑格爾的「上升辯證法」。


那個深不可測的母體,真的還存在嗎?


如果不是借故鄉-異鄉這樣一對邏輯去打撈失落的自我,人類,這些自我學習的動物,該如何去放棄他閃閃發光的自我?我,一個外地人,該如何去愛這個既失落了故鄉也不抵達異鄉的世界?我發明著我的外語。


顏老師在蘭州凍得不行,後來終於打開了電暖器。和麥弓一樣,他每次回老家都水土不服,像是大病一場。電暖器像是荷包蛋,在黑暗中笑嘻嘻地看著他。一種軍區食堂的笑容:亮度較低的金黃色,周圍是一圈不規則的瓷白色,反光的是水,上面漂浮著油點,一簇,一滴,在顫動中一簇變成一滴,或相反。那碗湯有一股清淡的氣味,湊近了就聞不到,主要是香油,然後是雞蛋本身的氣味,有點土腥味,或許還有一絲蔥香:既是一絲蔥的香氣,也是一絲來自蔥的香氣,在我記憶中那是水的氣味,而水的味道是鹹的。我從未真的在食堂看見荷包蛋。它來自一個敘事:打了兩個荷包蛋的麵條,又叫病號飯,媽媽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端給我荷包蛋。而這個敘事也只是我的敘事。它從未如實發生。滋,滋——電暖器已經冷卻,又重新熱起來,一台機器,它不發出愛,然而我把電暖器體驗成愛。我,人類的一部分,一次,一例,在深夜盯著康赫那本重達1.5公斤的書:人類學。


狄奧多·阿多諾,作曲家,社會學者,另一個不會笑的人,他的音樂味同嚼蠟。他像是一個擁有珍貴主體的人,批判著正在將自己出售給魔鬼的流行音樂。或者說他是最後一代擁有珍貴故鄉的人,帶著敵意,看這些離家太久,已經回不去的人。確切地說,他是「我們」的一種。正如他是觀眾的化身。他的音樂之所以無趣,是因為裡面假設了英雄的母體:與死亡做對,與遺忘做對,與模稜兩可和虛無做對:人一旦凝固為觀眾,就總是要求給予他已經擁有的,就像我們總是在呼喊著媽媽。但這種呼喊,與其說是懇求,不如說是命令。


那是一種一旦作曲家離開,就不能生下自己的音樂。


回家讓我憤怒,我刻薄了。顏老師一直在反抗,但回溯到90年代,難道他,他們的敵人不也是被塑造出來的嗎?他微微一笑,就打掃乾淨了廣場,留下受傷的孩子,反抗著每一個受人尊敬的,憂心忡忡的家長。儘管,如果是阿多諾,會說我是受到了1990年代初期崛起的文化工業的折磨:看,一個自我意識一息尚存的消費者,他盲目地仇恨權威。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可以不負責任地說:他的音樂味同嚼蠟。


麥弓,你知道為什麼,90年代是經濟起飛的年代?那個賣毛線的上海老闆享受著他的中國夢,但沒有答案。也許這個人和整個90年代,也都是被塑造出來的。《人類學》隱含了一種可能:在語言不夠用來承擔存在的時候,它只好加大音量,先是變成口號,然後是大合唱:從《大約在冬季》到《海闊天空》。語言總是沒有槍聲響亮,然後它泄氣了,人們面對自己的困惑,一個詞都掏不出來,只能去唱更多的歌,並經商:只有在卡拉OK和商品經濟里,意義才是明確的,一加一等於二,意義流通就像貨幣流通。在此基礎上增殖的意義,投資、轉讓、對沖、套現,只能來源於算術符號,關於意義的意義,它從未關聯過存在。2003年之後,自然,我們為每一個我領回了豐盛的選擇:這些符號是從「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上存出來的利息,那一代理想主義者,與其說今天在銷售情懷,不如說,他們在進行符號的再生產。《人類學》的廢墟,本來就是這樣一個語言的廢墟,只不過拾荒者愛他的垃圾,從噪音中愛出了第一母音:啊。啊——,小巴屌振動著黑暗。哦。哄。啊。愛地獄的人。唵。


幾年前,在另一個訪談的結尾:「你最討厭的詞是什麼?」


康赫說:「恨」。


有趣的是,他說那句話的時候,多少有點咬牙切齒。康赫說話說到高興,就會咬牙切齒。然後慢慢開始大笑。一個小魔鬼住在他嘴巴里。一個忘記了觀眾的表演者:他不斷地說,停下來,再大聲開始說,搶著說,和自己搶,幾乎就要跺著腳說,最後撲到一句話上去大笑。像一個小孩。一個滑稽的小魔鬼。這樣寫作,他恨不起來,因為一切敵人都不是實體。是表演。


然後我回去蘭州,辦了新護照,給舊電腦換了 CPU,換了燈泡,吃掉兩隻籽瓜,和媽媽吵了一架,重設了小米盒子的 DNS 地址,吃掉幾斤羊肉,又坐上飛機,飛回北京:我們在此相識。一個是外地人。另一個也是外地人。


無主的人,說著普通話,無主的語言。也說方言,但我不同意方言,它更像是父母的家。中學同學的家。一個外地人怎麼可能有家呢?除了母音?


我回來讀完了剩下的800多頁。我感謝康赫在這本書里躍入北京,他的地獄,我的地獄,如他所說,一片無主之地。我們聒噪著談論噪音:按照邏輯,無主的語言終將演變成噪音,但失語者可以搶先一步,將自己扔進噪音:獻祭是一個動作,它不朝向一枚固定的月亮,它也不是指著月亮的手,語言在能指這個動作中臨時存在。上升的辯證法是這樣說的:死亡當然不會奪走聽覺,因為聽覺並不需要主體。死亡與語言同在,共同歸來,在康赫停筆的地方,《人類學》還可以繼續寫下去。


睡不著的那兩個星期里,我總是獃滯地坐著,像是以微弱的幅度重複著一個動作。他無法離開這個動作,因為害怕新的動作使上一個失去意義。他盯著斷橋鋁窗框看。就像目光是一道繩索,可以用來固定住身體。他也盯著這本書看。我緩慢地想起一句話:我們不是尋找死亡,而是尋找新的生命。這句話出現在一份聲明的結尾,也可以說是出現在80年代修辭的結尾。這飽含著意義的,確切地說是過度飽和的詩學,並沒有在隨後的幾天里作廢。經過卡拉OK的孵化,它很快又覆蓋了整個地表。但在尚未找到腔調,也沒有用社交媒體的蜘蛛網將自己固定起來的時間裡,畢竟,「我們」失去了語言。我失去了我們。一個絕妙的時機。


我寧可說1990年代是我的故鄉:一個被封存的時間,而不是一個失落的空間。但我只能說這一次。說完就作廢。就出發。因為那僅僅是一次,一例。人類在一個人身上也活過一次。


黑乎乎的房間里,電暖器橘色的導熱絲像一種靜物,有點黯淡,好像已經黯淡了20多年,還仍然是亮的。窗外的路燈光,月光,不知從何而來的折射的,散射的,無人認領的光,也照進來。我從來都不理解這景象:我曾經離開,我從未回來,我曾經渴望離開,我們在這裡說著醉話和蘭州話,也說普通話,但一旦說出來就終歸是另一些人的聲音,我們從未離開,也不願意回來對另一個時間說話。我守衛著不存在的意義,直到忽然睡過去又醒過來:哦他其實是為了守衛虛無。


寫作者回到了其他人呈獃滯狀態的地方。包括呈廣場舞和音樂節舞狀態的地方。他像艾倫·坡的紅死魔一樣,闖入穩定的結構,質疑舞蹈,然後轟隆嘩啦,曾經堅固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了。畢竟,舞蹈曾經是革命的動作,也將要是,但現在不是,還不是。那篇小說的標題,恰如其分地告訴語言,舞會是紅死魔的舞會,不是舞者的,你們和你們的尊嚴去死吧。


經歷了許多失眠之後,我才可以說我就是許多寫作者中的一個:他兩眼通紅,就像剛剛從惡中歸來。惡:這裡也和其他的封存的時間連通:比如說,阿多諾的二戰:他竟然會用奧斯威辛的詩學宣布:奧斯威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難道這也是輪迴,詩人要去語言的地獄走一遭?寫作者不需要原諒他的刻薄。寫作者是野蠻的:在《人類學》的結尾,我居然又一次看見了六月的朝霞。虛無主義者麥弓對自己說,那是地震雲嗎?


他們當然不尋找死亡,但誰也沒有想到,生命是以一種退讓的方式,給了世界舞台。


(經微信公眾號「撒把芥末」授權轉載)

顏峻評康赫小說《人類學》:死亡並不奪走聽覺



我看到的就是他們看到過的——康赫《人類學》品讀會


時間:2016年5月21日 14:00


地點:衡山·和集


對談者:康赫、韓博、廖偉棠

顏峻評康赫小說《人類學》:死亡並不奪走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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