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舊情人，我是時間的新歡
文 關熙潮經作者授權發表
1
人們更願意輕信胡編濫造的故事，和莫名其妙的主人公。
但小池是個真人。他比女孩還白嫩透亮，上下睫毛一樣長，每件衣服的前胸位置都有卡通圖案。跟小池認識五年，從我們的二十四歲到二十九歲，一直斷斷續續地聯繫著。去年春天他徹底失蹤，朋友圈和微博都清空了。我想他總不會突然死掉吧，應該是回河北老家了。深秋過半，他邀我出來坐。頭髮剪了毛寸，胸前是《捉妖記》的胡巴。
他說他得了艾滋病。我說你神經病。他說是真的，沒開玩笑。
小池叼著煙剝大蝦，小孩裝大人的做派。他低頭不看我，應該是怕我怪異的神態使他難堪。
「然後，我昨天又單身了。」小池邊嚼邊說，聲音含混。
我跟小池是在世貿天階認識的。我去參加年會，他是外請的廉價攝影師。PARTY又臭又長，我趁抽獎環節溜出去吸煙。頭頂的LED巨屏充斥著廣告跟簡訊祝語，我仰著頭吞雲吐霧，默讀著那堆戀愛正酣的酸話，心裡冒出一萬噸髒字。那時我剛分手，想當初也是把彼此的表白簡訊發到腦袋頂上，望著望著眼睛就濕了，哭著哭著就接吻了。不歡而散後，我曾發誓此生不來世貿天階這個鬼地方。
小池過來跟我蹭煙。初見他，大長腿齊劉海，像株金針菇。他眨著無邪的大眼睛要走了我電話，說常聯繫。
我為什麼要跟你常聯繫？
小池那晚在簡訊里說，他是同志，剛來北京。我說，嗯，你找錯人了，但祝你幸福。
他沒再回復我，直到第二天醒來，才看到他後半夜發來的信息。
「我要跟你做好朋友。」
他的語氣跟外形極其統一，熱情奔放又沒攻擊性。
2
第二年，小池告訴我，他戀愛了。
他從背包里掏出一枚首飾盒，嘻嘻地笑。裡面是條鏈子，還有張珠寶鑒定單。
他們在社交軟體上相識。那男的是個官二代，沒有紈絝子弟的壞習氣。他們著生在不同的世界，偶然碰觸在一起，彼此貪戀。
早上，他給小池做早餐，兩片全麥麵包夾著新煎的火腿。小池說不，我要油條豆腐腦。
他帶小池去那些有錢人才能進的地方，買五千塊以上的衣服。小池說不，穿上老十歲。
小池在列印店找了份工作，每晚九點半等著他來接。
他住在複式房間，二層是健身室。跑步機旁邊有張桔紅色的床，看著比卧室還軟還舒服。
「這一層以後都是你的。」他說。
「我要跟你住樓下呀。」小池說。
小池終於心甘情願地戴上了新手鏈，他覺得踏實。之後，小池跟著參加各種聚會，都是家境顯赫的年輕男人，還帶著老婆。他有些不知所措，直到發現他們也一樣，婚姻不過是向父母交差。
他們有男朋友，他們的老婆有女朋友。小池覺得難以置信，他用很長時間接受這種生存形式。
看似活在同一個世界，不同圈子的距離，遠若光年。
「明天我媽來咱家，回去趕緊收拾收拾床，別給看出來。」一個人說。
「我估計我爸快看出來了，上次險些撞個正著。」另一個人說。
小池隱隱有不妙的預感。果然，他聽到了最不想聽到的話。
「我也快結婚了，她各方面合適，也是我們這樣的人。」那男人說。
小池把手鏈生拽下來，啪地拍到桌子上。
「所以你在樓上準備了張床。」小池哭著說。
3
小池決定離開那個男人，他不要那樣的生活。
他分手時，我早已擺脫了前任的陰影，跟新歡泡溫泉。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他講完，默默想著，這真是編劇的好素材。
我告訴他，別後悔就成。接下來的日子也許難熬，畢竟你的生活跟他綁定太久，說分就分，好比從活體身上摳走內臟，疼得山崩地裂，沒人打麻藥。
第三年，小池接到了他的婚訊。
「你幹嘛告訴我，要我隨份子嗎？」
「我想見見你，給你帶了條煙。」
「喜煙都送貨上門了？你特么也帶大奶糖來了吧？」
這是小池說的最刻薄的一句話。誰都沒做錯什麼，罵不起來的，這滋味更難過。他掛掉電話，心煩得想死。
小池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同年的中秋節。姥姥沒了，單親媽媽再嫁，小池不願意回老家，又不知犯了什麼渾，瘋了似的想他。他在微信里說，不方便出門，老人在家呢。小池說沒關係，我去看眼你就走，就說是你朋友就行。
「你放心，我沒惡意，也沒喝酒。」小池冷靜地解釋。
小池花光了身上的幾百塊現金，去京客隆買了箱最貴的月餅，拎去了他家。
他家太熱鬧，激醒了小池的神智。小池後悔了，撂下月餅就想扭身跑掉，甚至不敢抬頭看眼他。他叫小池來幫忙洗菜，不容猶豫地帶他去廚房。只有他倆在裡面，全家人都在客廳看電視，談笑風生。
跟探望普通老友似的，兩人的交談凈是寒暄：你最近怎麼樣呀，我還行呀，你呢，等等。
小池望著他，鼻子一酸。淚光里，那男人切的不是菜，而是全麥麵包片。小池從身後抱住他，切菜的噹噹聲忽然斷了兩秒，又續響起來。
兩人跟做賊似的，留意著廚房外的動靜。小池低聲喃喃，說想吃油條豆腐腦。男人肩膀抽動，鼻子里發出抑制啜泣的「嗯嗯」聲。
4
第四年，小池先後交了三個男朋友，放浪形骸，終於洗脫陰影。
我卻又回歸了單身，並且是用E-MAIL互相發信，總結舊事，感慨無常，禮貌分手。
郵件在確認送達後就被我刪除了，正如世貿天階那個不停刷屏覆蓋的大頂棚一樣，了無痕迹。
平和結束的愛情，才是真正難忘的。那些狗血撕逼的情節，只適用於輕淺的少年。我學會了淡定，不再像咒罵LED屏那樣抗拒泡溫泉，小池也很出色，他在淘寶上買了同款高仿手鏈，說是因為好看。
我們在忘與不忘的灰色地帶，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路。
很可惜，小池栽進了坑裡。他碰到個渣男，纏綿後趴在小池身上詭異地大哭，第二天拉黑小池前，提醒他過幾周去檢查身體。
就這樣，小池在拿到醫院結果後，消失了半年，服藥治療。他找了個同病相憐的戀人，又因為性格不合分道揚鑣。
「有沒有想過，當初如果不離開那個人，嗯。」我問。
他沒回答，只是吐著煙傻樂，還像個二十四歲的孩子。他抬起手，說他家住那兒。
再往前走，就是天階了。我們站在屏幕下面，斑斕燈火映著一對對兒行人，他們五顏六色。
小池說，給根煙，語氣像極了初見。
「你為什麼會跟我講？」我問。
「因為……你其實對我怎樣不感興趣，連好朋友都不算。」他擺弄著手機。
我竟然語塞。他剛把手機放進口袋，鈴聲又響了。
是堯十三的歌，也是我最近循環聽的那首。
你是誰的新歡和舊愛
如果他善待你的美麗
會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會不會一無所有
再見舊情人
我是時間的新歡……
他舉著電話嗯了幾句，說有事先走了。我揮手告別，看他瘦高的背影晃晃蕩盪地消失。
掐滅煙，抬頭望，看見一串手機號碼後的「小池」兩個字。
他說：我們都要往前走，一邊重新再來，一邊銘心刻骨。回頭見啦，我特別的「舊情人」。
作者關熙潮，作家、編劇、主持人，新書《此生若能牽手，誰願顛沛流離》正在熱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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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愛情會讓我們忘記時間；以後，時間也會讓我們忘記愛情
※時間，會把對你最好的人留在最後
※時間總會留下真正對的人，有一天想起，希望你不後悔認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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