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蛇舌草那麼火，它到底是個啥？
作者：劉梅花
那時候，還小呢。村莊是個美麗的村莊。依山傍水，花花草草，足夠把我們一群鼻涕蟲玩瘋，玩野。大人們總在責罵，說簡直是一群上牆揭瓦的野人！野人們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一個女人。玩得正酣時，有人遠遠唬一聲：「白香香來了！」一群野人立刻鳥獸四散，轟一下逃的無影無蹤。
那種驚駭，是對神或者是鬼的恐懼，不單單是對一個女人的怕。其實白香香也從沒傷害過哪個小孩，但我們怕得厲害。甚至，我從沒仔細地看過她的臉。只是遠遠地瞧見過個大概。現在想來，眉眼很模糊，印象里只是臉很白，身材瘦恰恰的，像根岌岌棍兒。
白香香的衣服總是鮮艷的顏色，大紅大紫，與那個時代的一片灰藍格格不入。大襟的衫衫，胸前綴滿碎布剪拼的花朵，後背掛滿各色的布條。風一吹，讓她有飄飄欲仙的感覺——這是我現在這麼想的。那時候，老遠的一見那布條飄飄，心下萬分恐怖。
她一路走來，並不是好好的走路——邊走，邊扭，還要唱。那聲音，很清涼，不燥，也透著些許委婉，卻是充滿了詭秘的變幻。她的舞步呢，也是變幻莫測的，極少雷同。也許她的身體里藏著一組舞蹈密碼，被她隨便的拍譯使用了。
有一回，大約是正午的時分，幾個野人玩藏貓貓的遊戲。我爬上路旁的半截子草垛，撕些麥草苫在頭上，悄悄兒伏著。突然，一聲驚叫從垛底下飄來，顫顫地，軟軟地，也不十分響亮地——「白香香來了。」那是個小女孩發出的警報。幾個野人扔下我連滾帶爬地奔逃，像被狼攆了似的豁命地跑。我感覺得到自己的腿肚子瑟瑟的抖。我想，白香香不能爬到草垛頂上來罷？便使勁往麥草里陷，恨不能鑽到垛心裡去。
白香香到底是來了。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聲音和動作，卻把身子頂在草垛上，拿脊背蹭來蹭去，像一頭牛在土牆上蹭磨肚皮那樣，邊蹭邊還曬起了太陽。也許她累了，在歇口氣兒。她是一點也不顧伏在草垛頂的我多麼的驚恐。
我奶奶得到信兒了。她挪動著半大的小腳，迂迴著，猶豫著，靠過來。白香香一見我奶奶，立刻跳了起來，拽住她又唱又跳。奶奶和她周旋著，把她往大路的那頭引，企圖讓她的野人從草垛頂上溜下來逃進家裡。
我扣上庄門的釕銱，從門縫裡往外頭瞅。我瘦弱的奶奶被白香香拽著拉著，邁動小腳陪她一塊兒扭。後來，背著一捆青草的一個人加入了她們的舞蹈隊，我奶奶才得以脫身逃回家。奶奶說，見了白香香一是不要喊她的名字，二是不能同她搭話。就一個字，逃。逃是我們從小就知道的，關鍵是還有逃不掉的時候。
本家的一個姑姑說，某一次，白香香跳舞暈倒在路邊，幾個女人試了幾次都抱不起來。她說 ，白香香簡直是沒有骨頭的。又軟又滑，輕的要命。抱起來就順臂彎溜下去。再抱起來又滑走，沒辦法，蛇一樣的……。姑姑一次次地覺得不可思議。她說，人么，不可能那樣軟啊。水一樣的，骨頭哪兒去了呢？就算是羸弱的小孩子，也是有骨頭有稜角的啊，她怎麼會那樣呢！她這麼說的時候，一臉迷茫。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奧秘。那時候，我就胡亂的猜測，也許她的前世是一條蛇罷。
好多的時候，她是一個人。獨自走，獨自扭，獨自唱，忘我而孤單。也有的時候，她遠遠地瞧見一個人，攆上去，給人家說話。常常重複的無非就是她是玉帝的女兒，是天女下界來尋找夫婿的，她不久就會回到仙界里去。大約是世間不太好玩，不太如意。也或者是她要找的人沒有找到罷。
不過呢，她和一般的瘋子，或者是精神病患者不同的是，她穿的一直很古怪，但很乾凈。有時候神志是清楚的。她躲在家裡不出門，不見人，不知道在搗鼓啥。過些日子，犯病時，收拾的清清爽爽出了門，又唱又跳在大路上扭來扭去。人愈多的地方，她愈加興奮，手裡常常舞動一塊手帕。至於她唱什麼歌詞，什麼曲調，現在一點也不記得了。
也有的時候，她被男人逐出家門。尤其冬天的日子，在夜晚，她在河灘里用樹枝燃起一小堆火，在火堆旁跳舞唱歌。好幾次，我疑心她肯定是被凍死了。然而早上，見她仍蜷縮在一截矮土牆下，緊緊貼著牆皮，像一隻凍蔫的鳥兒。太陽出來時，她在河灘里，大路上奔跑，腳片子踩在落霜的碎石子上，像被誰攆著了那麼的驚慌。我們疑心她是被鬼追逐著了，不然跑的那麼瘋那麼劇烈幹啥呢。況且她的腳片子不感到疼么？
在鄉間，常常有一些女人，都還不老，就生一種怪病。犯病是亦神亦人，四肢抽搐，口裡胡言亂語，亂跳亂舞。鄉里的說法是「磨神」。因為神靈要附體之前，對人有折磨的過程，大約也是適應的過程罷。磨，是折磨，是壓抑，是對極度不如意的緩慢釋放的過程。只不過這個過程比較抑鬱，扭曲。「磨」上一年半載後，便稱要「出神」了。
「出神」也是很隆重的一件事，家裡要放鞭炮，神婆要披紅，喝柏樹枝熬的湯，拜觀音，唱一種曲子，程序並不簡單。往往相鄰也是前來觀看的。「出神」後，便可名順言正的為人家跳大神驅鬼邪了。得到的酬謝，或是一隻雞，或是兩碗糧食，或是半塊磚茶——那是原先。現在，都是現金。
有次我嘴閑的沒事，問一個神婆，信的是佛教還是道教？她白了我一眼，說你啥都不懂。她們驅邪是頂替神的，相當於神的代言人。有人頂觀音，有人頂城隍娘娘。總之，都是大神。像我這麼傻的，嘴一張就讓她發笑。
我要說的是，白香香並不在此列。她幾乎一直都在「磨神」，磨了七八年，磨的她家裡人都不耐煩了，還不「出神」。不知道她喝不喝柏樹枝熬的水，但她常常去河灘里拔一種草，我們土話叫「雀兒舌頭」草。她採好多草夾在胳膊底下，見人，就神秘的說那是仙草，吃了便可飛到天上去。又怕人奪去她的仙草，緊緊夾住胳膊，躲躲閃閃往家裡逃。
那片河灘雜草稠密而茂盛，我們是不去的。因為草叢裡有跳來跳去的癩蛤蟆，還有傳說里的七寸蛇。濕地里，牛的蹄窩印兒一個跟著一個涉到河那邊去，成窩的螞蟻壘在蹄窩兒邊沿，鬧嚷嚷的。但是白香香是不怕的。整個夏天和秋天，她家的牆頭上曬滿了那種草，一小把一小把地紮好，翻來覆去地曬，。一把把的草在太陽底下蜷縮著，枯萎著，像蜷縮枯萎在土牆根的白香香。
現在想起來，她患的也許是癔病罷。精神創傷是癔病的誘發因素。這種病人情感反應強烈而不穩定，易受外界暗示而自我暗示也很強烈的。多幻想，妄想，抑鬱，惱怒，憂思，爆發。常見的癥狀是哭笑無常，手舞足蹈，有表演的慾望。有時又呈抑制狀態，昏睡，昏迷，木僵。中醫的說法是氣機逆亂，阻滯經絡，蒙蔽清竅而產生癔病。
奶奶說白香香在最初發病的時候，在每個月圓的夜晚，等月光涉過了門檻的時候，就支起供桌拜月，然後跳「仙舞」。她披頭散髮，聲嘶力竭折騰上半晚夕。現在，我在想，也許她以為月光是她盛大的舞裙呢。不過，誰也不知道她內心的隱秘，是否跟於月光有關。
據說白香香的飯量很小，一天一餐或是兩天一餐。多半就喝她採回的草熬的水。想想也是，那個饑饉的年代，勞力多的人家都不夠吃，哪有多餘的糧食來餵養她一個閑散的病人呢。
到後來的幾年，她總是出不了「神」，常常被攆到家門外面的。好多的夜晚，她的聲音突兀的穿插在鄉村的酣夢裡，寒冷而凄涼。黑漆漆的夜讓大家無法判斷她所處的位置，也許在山樑，也許在河灘，也許在村莊里。黑夜裡，她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剪碎寧靜。那近乎嘶喊的歌聲或者是哭調，把長長的黑夜推了又推，搡了還搡。村莊一夜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她一夜飄零，一夜遊盪。
我表姐說她記得白香香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心有天高，命有紙薄。她說白香香說著句話時，目光恍惚，游離，還充滿了鬼氣。表姐家離白香香家不遠，也是膽大的女孩子。換了我，哪有膽兒接近她看她的眼神呢。也許，白香香是從哪段戲文里下載了這兩句話。也許，是好多女人都說過的，她濾下了，覺得用在自己的命運里很妥帖罷了。
順著這話的脈絡剖析，她曾美麗過，愛過，恨過，惱過。只是生活里太多的不如意讓她想飛到仙界里去，去衣袂飄飄，輕歌曼舞。她找到一種仙草，需要藉助它的藥效，飛。她堅信不疑。
有一年，寒冬。村子裡有戶人家的狗在夜間生了一窩小狗，趕天亮全部凍僵了。他們要把僵掉的小狗倒在門前的坡窪里，遇見了白香香。白香香突然間受了刺激，瘋狂地嚎喪著，在大路上狂奔，誰也擋不住。那條狗，不知是被白香香嚇著了還是為死掉的小狗傷了心，在每個夜晚都哭嚎，據說聲音跟人的一樣。狗一哭，白香香也附和著哭，彼此起落。老人們就說，真是孽障啊。後來，那狗被宰了，白香香方安穩了些。
鄰家的嬸子含含糊糊說起白香香的哭，說的很躲閃隱秘，至少我到現在才琢磨出大概的意思。說是白香香生過孩子，但沒有養活，鄉里是說沒抓住。怎麼沒抓住呢？大約是早產，因為她結婚攏共才六七個月，不到日子。但據說嬰兒頭髮指甲都很長，很健康，很足月的樣子。那麼她就有不貞的嫌疑了。嬰兒也許是被溺掉的，也許是早產夭折掉的，總之，誰會知道事情的真相呢？都是捕風捉影。
反正，白香香一直是沒有孩子的。她在追逐玩耍的孩子們的時候，肯定是一種喜歡，只不過表現的有些強烈，她從不傷害的。她的傷痛肯定不是一樣兩樣。精神的塌陷，她找不到支撐的點。就像一朵花兒，花蕊已經被蟲子蝕空。
學醫後，我知道白香香採的那種草就叫白花蛇舌草。是一味中草藥。它是清熱瀉火藥，能治肺熱咳喘，咽喉腫痛。可利尿，治療水腫。還是一種能抗癌的草藥呢。她是怎麼尋到它的呢？也許前世的她真是蛇，那草是她門前的風景？還是憑著一息朦朧的記憶，她和它之間有著難解的情緣？
有一次回老家，在山野里溜達。白花蛇舌草還在河灘里搖曳。只是長大後，那是很平常的一片雜草地。小時候覺得那兒多麼的恐怖呢。山窪里一攢一攢的土堆堆，上面長滿了茅草。我不知道白香香有沒有墳頭。也許有，也許沒有。有沒有都不要緊，她耗費了一生，是要飛到天上去的，人間的憑記是多餘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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