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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雷平陽專欄:弒父

詩人雷平陽專欄:弒父



弒父

作者:雷平陽,來自鳳凰讀書?雷平陽專欄:煙雲


父親一生沒有出過遠門,都是在村莊里繞圈子。但他從唱書人的口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個歌舞昇平的蜀國。他決定在自己死之前,一定要去看一看。


村莊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他找不到可以諮詢出行知識的人,就私底下按照古代的方法,買了一匹馬,鑄了一把劍,還把家裡的宅基地賣了,將五萬塊錢在銀飾鋪換成了銀兩。一個暮秋的清晨,天上的星宿還在閃爍,田野里的稻穗和草葉上掛滿了白霜,父親行囊里裝著白銀,背著沉重的鐵劍,騎上馬,出了村口,向著雞叫聲與狗吠聲四起的北方出發了。


村莊里的傻子一宿沒睡,坐在梨樹椏上,一頭白霜,笑嘻嘻的問他:「你要去哪裡?」他說:「蜀國。」只在夜裡放牧的羊倌,趕著幾頭羊,從北方的黑夜裡回來,問他:「你要去哪裡?」他說:「蜀國。」田野上的守夜人喝醉了,正在與想像中的鬼打架,見了他,停下揮舞的拳腳,問他:「你要去哪裡?」他說:「蜀國。」傻子、羊倌和守夜人都不知道蜀國在哪兒,只能愣愣的望著他騎馬朝著北方走去。

父親騎在馬上,涼風吹拂著他的衣衫,也吹拂著他長年沒有洗過的白髮。對身後的村莊,他雖然多少有些不舍,但他的心裡,那時候只裝著一支支大軍輪番爭奪壯烈的成都,一眼望不到邊的川南平原,美麗的蜀國女子和油汪汪的蜀國美食。他也曾熱血沸騰,幻想著能在某個蜀國將軍的帳下當一名傳令兵,扯著嗓門,號令千軍萬馬。


傻子還沒傻去之前,是一個鐵匠。他曾在傻子的鐵匠鋪里對傻子說,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穿著一身鐵甲,走起路來,鐵甲撞擊有聲,哐啷哐啷,像一個鐵打的戰神。


父親向著蜀國走去的第二天下午,在昭通城做牛皮生意的兒子騎著摩托車回來了。摩托的屁股上牽著一根棕繩,棕繩的另一端系著一匹馬,馬背上坐著垂頭喪氣的父親。傻子還坐在梨樹上,夜牧的羊倌和守夜人則在家裡沉沉大睡。村子裡沒有什麼人,只有幾個老人咧著沒牙的嘴巴在唱紅歌,幾個留守兒童在高聲背誦課本上眾所周知的古詩。兒子的摩托停在破敗的家門前,熄了火,黑著臉,對著馬背上的父親一聲斷喝:「下來!」父親顯然還沒掌握騎馬的技術,翻身下馬時,心裡一慌,雙腳沒著地,人已落在地上,發出鐵劍和白銀撞擊的聲響。


這時候,母親從家裡走了出來,一邊伸手去扶父親,一邊在嘴巴里責怪父親荒唐的行徑。隨後,圍繞著宅基地的問題,家裡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兒子咆哮不休,父親同樣地在咆哮。咆哮的聲音一直持續到黃昏。就在人們以為事態隨著月亮的升起終將平息之時,只見兒子提著父親的那把鐵劍,追著父親滿村子瘋跑,嘴巴里嚷著:「砍死你,我砍死你!」


暮秋的月亮升起在古老的天空上,泛著黃色的光。夜牧的羊倌趕著羊羔出了村,守夜人提著一瓶酒,邊喝邊往田野上走。傻子從梨樹上下來了,在一堆草垛里睡著了。年老的父親被追殺自己的兒子逼到了梨樹下,走投無路之時,體內竟然生出了傻子才有的爬樹功夫,猴子似的,一眨眼便竄到了高高的梨樹上。兒子揮舞著鐵劍,一再地縱身去砍父親,但始終夠不著。想爬上梨樹去,試了幾次。卻又怎麼也爬不上去。

村子裡的老人和留守兒童都來到了梨樹下,停止了唱歌,也不再背誦古詩。他們像一群觀眾,沉默地看著眼前正在演出的戲劇:父親在梨樹上詛咒著,老淚縱橫,兒子用鐵劍砍伐著梨樹,嘴巴里也在不停的詛咒。老人和兒子都知道,再粗的梨樹總會在天亮之前被砍倒,但誰也沒有力量去阻止,也阻止不了。後來,大家就都散了,沒人在意月光里響著的伐樹的聲音。

詩人雷平陽專欄:弒父



雷平陽《弒父》手稿之一


雷平陽,詩人,1966年秋生於雲南昭通土城鄉歐家營,現居昆明,供職於雲南省文聯。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全國「四個一批」人才,雲南有突出貢獻專家、雲南師範大學特聘教授。著有《風中的群山》、《天上攸樂》、《普洱茶記》、《雲南黃昏的秩序》、《我的雲南血統》、《雷平陽詩選》、《雲南記》、《雷平陽散文選集》等作品集十餘部。曾獲昆明市「茶花獎」金獎,雲南省政府獎一等獎、雲南文化精品工程獎、《詩刊》華文青年詩人獎、人民文學詩歌獎、十月詩歌獎、華語文學大獎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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