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當政治的風暴過去，什麼會留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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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間的長河中
文|楊渡
（台灣作家）
時間是殘酷的，因為它會淘洗去所有的肉體與外在、虛華與偽飾。所有的慶典，都有燈滅人去的一刻；所有的權柄，千百年後，都有轉移的一天；所有的武器，都會鏽蝕成塵土，所有的吶喊，都將消逝在風中。
時間是溫柔的，因為它留存了文明的光。唐朝沒有了宮殿，卻為我們留下李白和李商隱的詩句。長安的美麗，不是存在於西安，而是存在於詩句里。宋朝沒有了雕欄玉砌，還有宋詞的綺旎風流。
中國歷史上那麼多朝代，回頭一看，你記得的皇帝多，還是詩人的詩句多？那些古迹斑駁的石壁上，留下的是落拓文人的詩句，還是權臣的名字？所有的政治風暴都會消逝，所有的權力都會轉移，所有的歷史，都見證著朝代的不斷更迭。這才是進步的必然。然而，到最後，什麼會留存下來？
2008年，馬英九擔任「中華文化總會」會長，我接任秘書長，上任之初我整理舊資料，回頭看看過去的出版品與相關活動，才發現時間的殘酷與溫柔。因為在時間的淘洗下，能留存下來的，真的不多。
「中華文化總會」前身是「文化復興運動推行委員會」。上世紀60年代，蔣介石為因應「文革」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破壞，以繼承文化道統者自居，以「復興中華文化」為宗旨，設立此一機構，目的當然是政治。但何謂中華文化？如何復興中華文化？總是要有個定義，一個理念，才能變成論述，才能設定目標，形成共同的願力，去採取行動，發揮影響力。
蔣介石的目標是清楚的，但如何復興中華文化，到底還是要回到文化本身。所以，他一邊推行「國民生活須知」之類的文化活動，一邊請當時最好的學者，對「四書」《道德經》《莊子》等進行今注今譯，以推廣經典閱讀。當時聘請的學者，包括南懷謹、屈萬里、林尹、王夢鷗、史次耘、陳鼓應等，堪稱一時之選，連續出版了諸子百家的經典。這工作持續了好幾年。此外，還邀集藝術家舉辦相關的傳統書畫展。
「文革」風暴過去之後，政治對抗作用變小，「文復會」的性質慢慢改變。蔣介石去世後，它的重要性更為減弱。李登輝時代，它變成一個純粹的民間文化團體，舉辦一些文化活動，但一直維持著由領導人擔任會長的傳統。等到民進黨執政，由於「去中國化」，這些傳統文化的研究被忽略，束之高閣。然而，歷史是多麼反諷。此時在經濟富裕後的現代大陸，由於缺少思想的指引，人們又開始重讀古代典籍，有諸子百家講堂與各種經典的當代閱讀。古書今讀，竟成顯學。「復興中華文化」反而在大陸重開新頁。
反觀台灣，這些由學養深厚的專家所寫的典籍今注今譯，卻因政治原因未受到重視。可是，任何一個典籍研究者都不能否認，那一系列《古籍今注今譯》，無論考證的詳實，內容的可信，文字之深入淺出，仍是最佳的版本。現在回頭看經典，細心體會古代的智慧，而不是用政治符號去切割知識典籍，我們才會開始懂得謙卑，懂得傳承，懂得要創造新境，仍得從文化的根脈開始。
歷史這樣長，而我們只是風中的塵埃。一如聖嚴法師所留下的偈：「無事忙中過，空里有哭笑。」能留下的，只是無形的智慧、美麗的詩句，以及千年的夢想。
當政治的風暴過去之後，什麼會留存下來？時間有多殘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國傳統經典的生命，一定會生存得比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政權更遠、更深、更厚。因為即使只是一本破舊的古書，它看過的朝代，都比我們更多。
我只知道，當陳水扁在貪污腐敗的時候，古老的「禮義廉恥」四個字，掛在台北的舊城樓上，成為21世紀反貪腐抗議群眾運動的精神標語，那是多麼古老的字眼，多麼老掉牙的口號，卻又代表那麼恆久的價值。那早已不是蔣介石提倡而來的，而是人心所真正相信的不變的價值。
當政治的風暴都過去之後，當權柄與武器都放下之後，何處才是百劫回歸的家園？我們都曾夢想烏托邦，為了追尋不朽的英雄夢，我們走過戰爭與革命的歲月；文化也曾作為意識形態的武器，被操弄成動人的口號，而如今，有誰真正存在下來？經典還在，而批判經典的弄潮兒去哪裡了？
或許，我們只是千年文明裡的小小學生，仍在古老的經籍中，探尋著生命終極的意義，並且，尋找未來前行的力量。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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