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納德與陳香梅：戰爭、愛情與歷史

文史 05-21

來源：南方都市報 2015年02月08日星期日編輯：南都版次：AA19 版名：講壇

陳紅民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陳香梅資料與研究中心主任、蔣介石與近現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浙江大學求是特聘教授、國家社科基金歷史學科組成員，教育部歷史學科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著有的《函電里的人際關係與政治》(2003)、《蔣介石的後半生》(2010)、《胡漢民未刊來函電稿》等。

抗戰的機緣

我們都知道，抗戰給中國造成的影響非常非常大。一般講到抗戰，史實部分基本就是南京大屠殺，日本對中國的燒殺搶掠，中國人民的艱苦抗戰，損失多少、犧牲多少，以及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受到了非常大的影響或者說挫敗。這顯然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抗戰，因為國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整個社會的階層被打亂，變化極為急劇。且這個變化的時代，對每一個人的境遇是不同的。

如果沒有抗戰，陳納德和陳香梅這兩個人一個在中國，一個在美國，遠隔千里，年齡差了30多歲，怎麼也不可能走到一起。正是因為大的時代變遷，產生了這樣一個很浪漫的愛情故事。二陳相遇的大背景是作為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的中國抗戰。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中國投入了很多軍隊，消滅了很多日軍，對全世界的反法西斯戰爭有很重要的作用。與此同時，我們也要記得，中國參加了反法西斯戰線，世界上其他國家支持了中國、中國的抗戰是在盟友的幫助下才取得勝利的。

陳納德1893年生在美國得克薩斯州，他本是位中學老師，但是他非常喜歡飛行，就在1915年前後去學空軍，正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一戰時在空軍嶄露頭角，他認為這是未來的方向。他1919年從飛行學校畢業，被派到離美國本土很遠的夏威夷，他熱愛並鑽研飛行技術，編寫了一本《戰鬥機飛行技巧手冊》。

雖然美國那時沒有仗打，但是這時中國這邊有仗打，而且開始重視空軍。中國空軍起步很晚，現代空軍起步大概是到1930年代。國民黨政權穩定下來之後，蔣介石認為中國軍隊一定要發展自己的空軍。蔣介石親自抓此事，並讓自己的夫人宋美齡出任航空委員會主任委員。宋美齡基本都是做民間機構的領導，航空委員會主任是她少有的官方頭銜。國民政府在杭州筧橋設立了中央航校，預備培養中國的航空軍官。筧橋航校最初聘請了些義大利教官，蔣介石又派毛幫初到美國去聘請教官，技術精湛、已經退役的陳納德獲選。

飛虎隊傳奇

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侵佔東北，中國已經發生了局部戰爭。那時中日兩國非常對立，全世界哪一個國家幫助中國訓練軍隊的話就等於跟日本為敵，所以其他國家的政府不能派軍隊來幫助中國，蔣介石聘請的軍事顧問、教官都是退役軍人，而且所有來的人都是以私人名義受雇。

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戰爆發，陳納德剛剛來到中國，還沒有履行教職就遇到抗戰爆發。當時中國軍隊打得很勇敢，8月中國空軍在上海附近上空與日本作戰，日本沒有想到中國空軍能這麼厲害，日本吃了大敗仗。於是日本投入更大兵力，中國空軍很快就打光了，到武漢會戰時，中國基本上已經沒有可以作戰的空軍，制空權全在日軍手中。蔣介石就跟陳納德提出，要他到美國幫忙招募軍官，購買飛機，尋找機械師。到1941年8月1日，蔣介石就成立了中國空軍美國志願大隊(A V G)，任命陳納德為指揮官。這時有68架飛機、110名飛行員、150名機械師。完全是以蔣介石個人名義僱傭美國的退役軍人，隸屬中國空軍，國民政府給了他們很高的待遇。但是，一個退役的軍官，能夠在美國買到這麼多飛機、招募到這麼多退役軍官，沒有美國政府的支持是不可能的。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對日宣戰，於是中美開始聯合作戰，陳納德的空軍志願大隊到1942年7月改稱為美國空軍駐華特遣隊，陳納德任准將司令。到1943年3月份這支美國在華空軍編成了美國空軍第十四航空隊，陳納德任少將司令。飛虎隊其實中間有三個階段，美國志願大隊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隸屬於中國空軍，是蔣介石出錢的，中國政府花了很高的錢來僱傭他們。之後他們變成了美國的空軍，第十四航空隊。講到抗戰時期的美國在華空軍，很多人就講到空軍志願隊，其實那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

蔣介石夫妻對陳納德非常好，當時蔣介石希望別人幫助他，但是沒有多少外國人真心幫他。而陳納德一直在他的身邊，而且又是在蔣介石非常想要的空軍方面幫助他。在蔣介石的日記里有大量的關於怎麼跟陳納德交往，怎麼建設中國空軍的事。如1943年3月蔣介石跟陳納德討論空軍組織的事情，1944年與陳納德談美空軍協助河南作戰事宜。1944年5月蔣介石的日記中寫道，他兩次召見史迪威，史迪威都不來，而陳納德則隨叫隨到。1944年6月20日蔣介石的日記中又寫，美國空軍陳納德司令對我甚能聽命服從，但終不能如我國自練者之指揮有效也。

陳納德一直是住在昆明，因為作戰比較方便，1945年蔣介石去昆明，陳納德親自開飛機接送他，對蔣非常恭敬。但到了7月份，陳納德跟他談，他在中國不能再服務了。當時美國軍中陸軍勢力很強大，他們排擠陳納德。1945年7月30日，蔣介石晚上八點多給陳納德受勛並舉行宴會，以示獎勵與安慰，當天晚上，蔣介石特意留陳納德在自己的官邸住，第二天早上起來還與他共進早餐。蔣介石覺得陳納德受到不公平的待遇。8月8日陳納德離開中國，此時離8月15日抗戰勝利僅有一周時間。也就是說一個在全面抗戰還沒有打時就在幫助中國的美國空軍將領，到抗戰勝利前夕要享受榮譽時他被解職了，而且回到了美國。

故事講到這裡，如果陳納德只是幫助了中國很大的忙，在中國抗戰中很有作用，最後被召回去，這是很遺憾的故事，但是如果只是到這裡，陳納德不會被這麼多的中國人記住。不少幫助過中國抗戰的外國人，日後並不被國人所熟知。而陳納德廣為人知，是因為他後來又回來了。

女記者的仰慕

接下來，我們講講陳香梅。陳香梅是廣東南海人，出生在北平。外祖父廖鳳舒與廖仲愷是親兄弟。父親是陳應榮，母親是廖香詞。父母兩家都是大家，很小時就很熟悉。陳香梅的父母共生了六個女孩子，而且都是使用了花的名字，陳香梅在六姐妹中排名老二。

1937年時父親去美國任外交官，抗戰爆發之後他們家就遷到香港，母親帶著六個孩子。大姐先出來讀書，1939年母親過世。陳香梅等於就變成了家裡的頂樑柱，父親又不在家。她們變賣了母親的一些首飾，生活當然是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到1941年時太平洋戰爭爆發，英國和日本也宣戰，日本佔領香港，香港最後也保不住了，因此陳香梅他們就決定要離開香港，回到國內。幾個小女孩膽子也很大，結伴而行，路上歷經千辛萬苦，一個半月的時間到了桂林，陳香梅進入嶺南大學成為學生。

陳香梅有自己的優勢，首先就是外語很好，另外就是她個性活潑，很喜歡錶現，參加朗誦、寫文章、演講等，膽子很大，不怵任何事情，再加上母親早世，逃亡的過程對自己成長很大。父親覺得太太過世，幾個孩子很困難，所以在陳香梅她們到了昆明之後，就要將姐妹們接到美國生活。另外的五個姐妹都先後去了，就是陳香梅拒絕去美國，原因就是她遇到了陳納德。1944年陳香梅大學畢業去找工作，被中央通訊社錄取，成為中央通訊社昆明記者站的記者。當時中國女記者很少。有人說陳香梅是中國第一個女記者，這是不對的，她是中央社的第一位女記者。

當時中央通訊社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在昆明就是盯住美軍的十四航空隊，訪問他們。但是一般人都很怵，因陳納德這個人很兇，不近人情，很多人稱他為「老頭子」。一般人很難訪問他，他對記者也沒有什麼好脾氣，記者挖不到什麼好新聞。陳香梅年輕漂亮，英文又好，於是記者站就派陳香梅去採訪。陳納德在記者會上第一次看到陳香梅是什麼樣的反應我們不知道，但是陳香梅說去了之後他們很熱情，有一個很重要的伏筆是，陳香梅的爸爸在美國，和陳納德認識，他告訴陳納德說我女兒在那兒工作，你要照顧一下。陳香梅的大姐護士學校畢業之後，在第十四航空隊擔任護士已有兩年多了，陳香梅到昆明之後就住在姐姐那裡。陳香梅訪問時，陳納德就問你是不是誰的女兒，採訪結束之後陳納德還問陳香梅要不要喝一杯咖啡。陳香梅的回憶錄說，本來他就是她一直仰慕的英雄，回去和姐姐說高興的不得了。姐姐就問他是不是愛上陳納德了，她說我只是對英雄的仰慕。

1945年8月，陳納德離開中國的時候，陳香梅去送他，他們兩個人有擁抱，陳納德告訴陳香梅說我要回來的，這中間他們發生了什麼默契我們不知道，陳納德釋放了什麼信號我們也不知道。接著抗戰勝利，中央社由於陳香梅工作很好，就將陳香梅調到上海，她的外祖父母也在上海。到12月陳香梅突然看到報紙登出來陳納德又回來了，8月8日走的，12月20幾號又回來了。陳香梅就去機場接他了，我想他們之間是有另外的默契。兩個久別重逢的人擁抱，陳納德說我告訴你我會回來，這次我回來了。

陳納德回到中國的一個原因是他要在中國經商。他是非常聰明的人，在抗戰時看到運輸的情況，就知道中國民用運輸將來一定是很重要的發展方向，但是中國的空軍不發達，中國的航空事業也不發達，尤其是貨運完全沒有，戰爭勝利之後的中國，那麼多官員要從西部回到東部來，部隊要調移，他退役之後就說我自己組建民用航空公司，名字就叫民用航空公司。因為和蔣介石的關係，所以陳納德商業非常成功，就靠著國民黨政府遷回來，然後打內戰，從大陸遷到台灣的時候，也大量地僱用了民用航空公司的飛機。陳納德經濟上賺了很多錢。

當然，陳納德回到中國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陳香梅。他告訴陳香梅說，A nna(陳香梅的英文名)，我已經離婚了，我現在是自由人，我現在可以追求你了。陳納德之前有過婚姻，已有8個子女。他回到中國前與前妻辦妥了離婚手續。

陳納德是一個非常執著的人，他要與陳香梅結婚有很大的障礙。陳香梅畢竟是中國的大家閨秀，須要明媒正娶，父母同意。陳納德說這場戀愛是場戰爭，我一定要打贏，於是使出各種方法來做這件事情。首先他要去討好陳香梅的外公外婆，陳香梅的外公做過駐外公使，是非常開明的人，但是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外孫女與這麼大年紀的外國人結婚。外公很洋派，會打橋牌，陳納德也會打，所以就一起打牌。陳納德軍人出身，爭強好勝，過去誰與他搭檔都比較倒霉。但是陳納德有意討好老人，湊外公的牌，外公很高興，說這個人還不錯。

但是，陳香梅的爸爸不同意，他對自己的朋友要與女兒結婚很難釋懷，特意從美國趕回，想阻止。他就拉陳香梅離開上海，到杭州去冷靜考慮一段。結果陳香梅到杭州後，更加思念情郎，結婚之念更加堅定。好在陳香梅的父親比較開明，最後也接受了這個比自己還大一歲的美國男人成為女婿的事實。

一千個春天

1947年結婚時，陳納德是54歲，陳香梅是22歲。陳納德和陳香梅的故事，不要說放在1940年代，就是在今天，也具備一個婚姻能夠引起所有人矚目的元素。首先就是老少戀，然後是中外戀，又是英雄美女，陳納德在中國又是這麼有名。他們結婚的事情成了當時媒體的熱門話題。

陳香梅結婚時，父親曾關切地問，你們年齡相差那麼大，如果陳納德過世了你還很年輕，你怎麼辦？陳香梅說沒有關係，我只要跟他在一起，五年、十年我都願意，我寧可要轟轟烈烈而短暫的熾熱愛情，也不願意一輩子平平淡淡沒有漣漪的生活。他們的婚姻持續了11年，1956年陳納德肺有毛病，他抽煙很厲害，到1958年過世。為此，陳香梅專門寫了一本書，講述他們的愛情故事。這本在美國暢銷的書名是「A T houdsandSprings」(《一千個春天》)。每年春天有3個月、90天，11年里正好是1000個春天。

陳香梅和陳納德1949年後很長一段時間是在台北生活，1956年時陳納德因為要治病回到美國。陳納德死去之後，陳香梅只有33歲，依然風姿綽約，但是在美國生活也不太容易，當時在美國的華人地位不高。陳香梅通過自己的努力，演講、寫作，慢慢地走出陳納德的光環，變成了另外一個名人，不是因為陳納德的太太，而是因為自己。陳香梅後來參加了共和黨，參與政治，從跟肯尼迪開始，一直到柯林頓的前後八任美國總統，都有很密切的關係，成為很有影響的人物。

1981年元旦，陳香梅作為當選總統里根的親善大使到中國大陸訪問。陳香梅的外公與廖仲愷是兄弟，因此，當時大陸主管統戰的廖承志就是她的「舅公」，美國人也很懂運用人際關係。鄧小平當時接見了陳香梅，給她很高的評價。之後，陳香梅與歷任的中共領導人都保持著很好的關係。中國改革開放之後，陳香梅的足跡遍及從南到北的大部分省份，幫助中國做了很多事情。

陳納德與陳香梅：戰爭、愛情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