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帝國的鐵騎：拜占庭農騎兵的勝利
提起公元10 世紀的農兵，很多人的腦海中會迅速浮現出手持草叉，衣衫襤褸，戰戰兢兢，極不情願地跟隨騎士老爺們徒步行軍的可憐人。「裝備低劣」、「紀律渙散」、「士氣低落」、「烏合之眾」之類的成語經常被用於形容這些黑暗時代的軍隊。
但在同時期的拜占庭帝國（又稱東羅馬帝國）——歐洲當時唯一擁有職業化軍人的國度，農兵的表現卻截然不同。這些貌似不起眼的平民，平時耕種、訓練，戰爭時期騎乘神駿的戰馬，身穿重札甲或鱗甲，手持長矛與利劍，跟隨更加精銳的中央軍騎兵，一起對敵軍發動猛烈衝鋒，成為了拜占庭帝國黃金時代強大軍事力量的基礎。
一般認為，農兵們賴以生存的軍事制度出現在公元7 世紀，也稱為軍區制，從晚期羅馬帝國的總督區演變而來，希拉克略大帝是這個制度的首創者。軍區是在抵禦外敵的緊迫時期設立的，混亂的局面得到了初步整頓。整個軍區制度的基礎是「軍役地產」，簡單地說，就是讓大量士兵在和平時期開墾、種植與訓練，戰爭時期出征，儘可能地自給自足，自備武器與裝備。
軍區製為小農的復興創造了條件。軍役土地制實際上造就了一個負有軍役義務的小農階層。農兵在分得土地的同時也負有從軍作戰的義務，他們以小農家庭經營方式從事農業生產。這種小生產成為了農兵經濟的主要形式。農兵除了擔負賦稅以外，還要為從軍作戰做好一切準備。當農兵的長子繼承其父的軍役義務和軍事田產後，其他的兒子便補充到負有軍役義務但不從軍作戰的自由小農中。雖然在當時（公元10 世紀），大地產的興起已經對農兵造成了威脅，但在諸如羅曼諾斯一世及君士坦丁七世等皇帝的明智保護下，農兵依舊走向了黃金時代。
早期農兵制下的拜占庭士兵
三個世紀的時光掠過，東羅馬帝國進入了被稱為「拜占庭黃金時期」的馬其頓王朝時期（此名取自該王朝第一位皇帝的綽號「馬其頓人」），而邊界的農兵們則在不間斷的戰火中凝望著一個又一個對手的逝去與更替。曾經擁有號稱「不朽軍」的公元7 世紀最強大超重裝騎兵的薩珊波斯帝國被東羅馬的軍人們擊敗，隨後被興起的阿拉伯人徹底消滅。阿拉伯帝國經歷了倭馬亞王朝與阿拔斯王朝的輝煌，也在同拜占庭帝國不間斷的戰爭中逐漸走向了分裂與衰落。
拜占庭帝國西北部的蠻族也在不斷更替。現在，從北方乘龍頭戰艦沿河南下的瑞典維京人，也在烏克蘭草原上建立了新的基輔羅斯王國。他們擁有強悍的戰士與龐大的艦隊，與帝國時而友好通商時而摩擦衝突，已經成為帝國北方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羅斯人在著名大公斯維亞托斯拉夫的帶領下，先擊敗了東歐最強大的哈扎爾人，又輕鬆擊敗保加利亞人，並俘虜了後者的沙皇。羅馬人終於發現，這是一個比原本想像中強大得多的對手。公元970 年，羅斯大公斯維亞托斯拉夫的強大軍隊開始進犯帝國的色雷斯地區。
羅斯有3 萬大軍，關於他們的兵力，拜占庭斥候更是提供了30800 這個更加精準的數字。斯維亞托斯拉夫的軍隊帶有很強烈的北歐維京軍事傳統色彩，就像他們的先輩一樣，狡猾，殘酷，兇猛，擅長使用戰斧與闊劍發動突襲。其大公衛隊「德魯日納」身穿重甲，騎乘戰馬，多數情況下下馬作戰。除了羅斯士兵外，他們還擁有大量擅長弓馬的佩切涅格騎兵與保加利亞騎兵，剛好彌補了軍隊騎兵數量的不足。
應該說，斯維亞托斯拉夫較為忌憚的是東羅馬帝國的中央軍。中央軍一直是拜占庭帝國馬其頓王朝重要的軍事支柱。而中央軍的核心部隊就是從尼基夫魯斯二世時開始重新擴建的超重裝騎兵。希拉克略時代過去後，大建制的超重裝騎兵消失了二百多年。
馬其頓王朝時期復活的鐵甲聖騎兵，相比其二百年前以及更早時期羅馬晚期帝國的同類，擁有更強悍的衝擊力與更強的實用性。騎兵連人帶馬包裹在閃閃發亮的盔甲之中，而騎手的裝甲也採用以貼身鎖甲、棉甲、重型札甲組成的多層甲，比之前擁有更加堅固的連鎖防護。騎手手中的長矛長度也遠遠超過先輩所用長矛。騎兵們均攜帶著長劍與釘鎚，部分重騎兵攜帶弓箭與標槍。
斯維亞托斯拉夫和他的羅斯士兵
超重裝騎兵們習慣排列成大楔形隊發動猛烈衝鋒，楔形陣內部位置靠後的重騎兵則使用弓箭或標槍進行掩護，重騎兵們小跑發動衝刺。沉重的騎兵小跑並非是因為裝備太重跑不快，而是他們要保持陣形衝刺以達到最好的效果，其齊整程度之高，甚至被人稱為「馬上槍陣」。這種騎兵牆式衝鋒方式效果較狂暴式高速衝鋒的效果更好，頗有後世近代騎兵的風采。這些裝備沉重而紀律森嚴的騎兵成為了熱愛征戰的皇帝們的一張王牌。約翰一世更是在此基礎上建立了頗有薩珊波斯風骨的皇帝禁軍「不朽軍」。這些重騎兵不但裝備精良，造型更是華美，「全身披掛閃閃發光的金色鎧甲隨同皇帝出征」。
對於入侵時機，斯維亞托斯拉夫估計得似乎恰到好處。因為當時的拜占庭皇帝約翰一世雖然才華卓絕，卻是靠與前皇后通姦並謀殺了舅舅尼基夫魯斯才獲得皇位的（可憐尼基夫魯斯也是一世英雄，卻被「征服了一切，除了一個女人」這麼一句墓志銘所揶揄）。由於約翰一世篡奪皇位的卑鄙行為，內戰不可避免。此時約翰一世正在集中力量對付東部發動叛亂的「舅舅黨」，一時半會還騰不出手。也就是說，斯維亞托斯拉夫的入侵大軍將不會碰上精銳的拜占庭帝國中央軍，更不會碰上中央軍最精銳的鐵甲聖騎兵或是「不朽軍」。他的對手僅是色雷斯地區的農兵。
當地的拜占庭軍區將軍一開始並沒有將羅斯入侵當回事，因為拜占庭和羅斯的小型軍事摩擦一直沒有停歇過。將軍以為這又是一次普通劫掠，正當他準備帶兵懲罰這次「襲擾」的時候，他的斥候給他送來了詳細的敵軍規模情報。他立刻改變了想法，著手疏散平民，並讓他們躲進堅固的堡壘。
拜占庭超重裝騎兵
約翰一世本人無法親臨戰場，他派遣了自己的愛將——名將斯科萊魯前往該地區，斯科萊魯到達後立即組織兵力，拜占庭有了10000—12000 人的兵力。兩軍在君士坦丁堡以西80 公里處的留萊布爾尬茲（現在是土耳其的城市）對壘。面對人數佔優、士氣正旺的對手，斯科萊魯命令士兵們躲在堅固的堡壘之後，不與羅斯人交戰。斯維亞托斯拉夫知道自己不會碰上拜占庭中央軍，所有羅斯人理所當然地認為農兵不敢與自己交戰，所以在鄉村裡四處掠奪，晚上也喝酒狂歡，忽略了營地的防禦。
這時候就有必要描述一下這些躲在堡壘後的拜占庭農兵了。
經過兩個多世紀的軍區建設，拜占庭帝國於公元9 世紀進入了被稱為「黃金時代」的馬其頓王朝，而10 世紀被稱為「黃金時代」中的「征服者時代」。當時的拜占庭皇帝約翰一世、前任皇帝尼基夫魯斯二世、約翰一世的後繼者巴西爾二世都極其注重軍隊的建設。而之前的一些皇帝頒布過不少保護農兵財產與土地的政策，以免農兵土地被大地主兼并。一大批相對穩定的中產者由此產生。這個時期，農兵們由於收入穩定，隨軍裝備精良，大部分可以負擔騎兵軍役。即使是相對不那麼富裕的中農，一般也可以負擔一名准重裝騎兵的裝備。而富有的地產者，甚至能夠提供戰馬披掛全身裝甲或半身裝甲的具裝騎兵，騎兵的裝備已經很接近中央軍的那些同樣類型的精銳兵（也許訓練水平與紀律上尚有差距）。
黃金時代，農兵們普遍薪水較高。資料顯示，軍區士兵每月薪水1—1. 5 諾米斯馬（1/72 磅重的金幣），即每年1/6—1/4 磅金。此外，軍區農兵還有所屬土地的土產收入。君士坦丁七世在947 年規定，每個皇家海員的土地產值至少每年2 磅金。而軍區騎兵和海員的4 磅金，在10 世紀末一度漲到12 磅金。此外，士兵在軍事行動中可以得到補貼以及獎金和部分戰利品，而傷殘人員可以得到一筆撫恤金，陣亡士兵的寡妻有時可以得到一次性的補償金。
因此，騎兵們有足夠的財力為自己提供優良的裝備，一些大的軍區可以提供超過一萬名合格農兵騎兵作戰，其中包括四千名擁有裝甲戰馬的頂級騎兵。皇帝利奧六世曾經表示，如果東部發生戰事，他可以立即集結三萬騎兵迎敵，並且還保留有預備隊。西部軍區的規模往往小一些，但迅速集結數千精銳騎兵也不成問題。
羅斯軍隊開始四處劫掠之時，拜占庭方面，斯科萊魯已經開始策劃組織一次大規模的襲擊。他將軍隊分成三個部分，自己親自帶領兩千騎兵出戰，並將六千人埋伏在通往羅斯營地的路上樹木繁茂的地方。也就是說，他要用自己做誘餌來分割敵人的軍隊。
拜占庭重騎兵
拜占庭騎兵悄然離開堡壘，以敵軍側翼的一支佩切涅格騎兵隊為目標發動了突然襲擊，農騎兵端起長矛衝進草原騎兵的營地，佩切涅格人毫無防備，被沖得七零八落。得手後，拜占庭騎兵重整隊形準備撤退。羅斯人把這當作是一次牽制性的襲擾攻擊，立即調集軍隊，準備圍殲這支「佔了便宜就想走」，而且主將位置明顯的小部隊。
拜占庭騎兵都是熟練的騎手與嚴守紀律的農兵，在敵人主力趕來之前便有序進行撤退。但他們顯然低估了羅斯人軍中佩切涅格輕騎兵的速度，這些草原騎兵很快集中起來，追上了拜占庭撤退的騎兵，並射來漫天箭雨。雖然一部分戰馬披有全身或半身馬鎧，但依然有許多因箭傷而完全喪失戰鬥力甚至死亡。
這是考驗拜占庭農騎兵紀律與耐力的時刻，假撤退與伏擊，歷來是軍事史上看似簡單但極難執行的戰術，「假撤退」變為「真崩潰」的例子舉不勝舉（例如前秦對東晉的淝水之戰）。更別提此時佩切涅格騎兵已經追上了拜占庭騎兵。殺死對方主帥成為羅斯人的目標。但拜占庭騎兵依然保持著良好的隊形且戰且退，加之他們有良好的盔甲防護，並未遭到大的傷亡。
完備的盔甲保護了士兵，更保護了主將斯科萊魯，佩切涅格騎兵功敗垂成。根據利奧執事的記載，一名草原騎兵沖近了斯科萊魯，用長劍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頭盔上，雖然這名草原騎兵立刻被斯科萊魯年輕的弟弟康斯坦丁殺死了，但也足以讓拜占庭人驚出一身冷汗。
隨著追擊的繼續，羅斯人的軍隊被分成了三部分，最前面是圍攻斯科萊魯不舍的佩切涅格騎兵，之後是保加利亞人，最後是羅斯人的刀斧手。當佩切涅格人和保加利亞人進入拜占庭人的伏擊圈時，斯科萊魯下令吹響軍號，埋伏的六千士兵從林中殺出，從側翼和後方猛攻佩切涅格人，並切斷了他們的退路。草原騎兵驚慌而逃，佩切涅格人的將領試圖重整他的手下，被驅馬猛衝過來的斯科萊魯親手用劍殺死。
將領死亡，佩切涅格騎兵混亂逃跑，打擊成為了追殲戰。草原騎兵的崩潰蔓延到了保加利亞人身上，接著，拜占庭騎兵轉向攻擊保加利亞人，後者隨即也四散奔逃，遭到了巨大的人員傷亡。而位於最後的羅斯軍隊終於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他們停住追擊的腳步，隨佩切涅格人和保加利亞人殘部撤出了戰場，避免了損失。
根據利奧執事的記載，這次戰役羅斯軍隊損失了兩萬人，但根據後世歷史學家的整理和估算，應該損失了「好幾千人」。關於拜占庭方面的損失有兩個記錄，分別是斯科萊魯將軍記載的25 人和利奧執事記載的55 人，一般認為55 人的記錄是可信的，但拜占庭騎兵在對方弓騎的箭雨攻擊下還損失了不少戰馬。
這是一次規模不算特別宏大的戰鬥，卻顯示出了拜占庭農兵的戰鬥力。農兵被追擊時顯示出的紀律性與耐力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些對國家財政依賴甚少的地方農兵，發揮出了專業軍人的水平。這也是當時帝國強大力量的一個保證。
本文摘自《戰場決勝者：冷兵器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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