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國大總統選舉，一元一票，投給最喜歡的姑娘
那天在新世界開票，人山人海，現場不少人打出橫幅，上面有他們支持的倌人的名字，還有無數的花籃，無數的錦幛。冠芳當選為花國大總統，副總統是菊第和貝錦，花務總理我認識，梅家衖的蓮英。聽說，冠芳是有恩客為她買了兩萬張票才當選的。自然，冠芳的擁躉不會相信，他們總說，沒有他們買票投票，蘇州人冠芳怎麼會當上花國大總統？
《遊戲報》要開花榜。在一品香設宴，招待花界聞人，共襄盛舉。
我因為時常在各色會上行走，遊園會，賑災會，演講會，少不得到場助助興，幫幫忙。因此呵，請柬上，也有在下小小的名號。前天茶房將請帖送到舍下，我一面賞他一角銀洋，一面看那帖上，怕不總有二三十人，大體名字下都署了「知」字，沒幾個肯署「謝」字的。「看來老李的面子不小。」我邊嘀咕，邊在自己名下亦署了一個「知」字。
果然今日人來得齊。一品香訂下的大房間，居然叫夥計加了一條邊桌，方才堪堪坐下。老李被擠在主人位上，動彈不得。近來《遊戲報》賣得不壞，他也便漸漸發了福。人多，略側了身，向著門口，一迭聲地叫手巾。十五燭光照在肉肉的頸上，時時閃出一道油光。
香檳，頭盤，大菜，甜點心……手巾上了三把，咖啡茶也端到各人面前。老李立起來，拍拍掌，現場的喧嚷慢慢低了下去。
「列位，本報再開花榜，用意無非是激清揚濁，服務花叢。只是而今時移勢易，我大清亟欲仿西方列強制度，訂立憲政，我輩為民喉舌，亦不甘人後……」李胖子漸漸慷慨起來，一揮手，險然碰到右面盧小開的鼻尖，「從前咱們開花榜，無非是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的名目，如今科舉眼見已是行不去啦，花界久列洋場，自應與時俱進。兄弟的意思，索性選出個『花國大皇帝』來！……」
花國大選
李胖子還沒說完，下面已是嚷成一片。果然是時代不同咧，頭兩年章瘋子罵「載湉小丑」，亦不過在租界里服服勞役，誰還理會什麼君威莫測！想想看，倌人們什麼時候當過皇上？大少們又什麼時候嫖過皇上？這花國皇帝一選出來，那還得了？
「不錯，不錯，選皇帝，實行憲政！立憲萬歲！」
「朝廷預備立憲要九年之久，我們只要九天，哈哈！」
「這個皇上怕不得世襲？哈哈哈！……」
「到時我們在四馬路辦登基大典，全副儀仗！一直排到外灘！」
……
嘴裡一跑起馬來，就沒了個邊兒。到底有些老成人，比方趙晉芳，畢竟是四品同知，想得實在些：「列位！列位！……咱們不能只選皇帝呀，皇上也得有人輔佐不是？……既定了立憲，總得有個內閣，有個內閣總理大臣，有……」他說得慢，立即又被喧嚷聲淹沒：
「趙芬翁說得是！陸軍部尚書！要看哪個戰法最精！！」
「內務部呢？難道是房間鋪得好？」
「外交部最好選，我心中已有了不二人選，說出來各位定必贊成……」
上海花界終於沒能迎來自己的君主立憲政府，不是李胖子趙芬翁不賣力，只能怪……只能怪中國終於也沒能擁有自己的君主立憲政府。他們說立憲要預備九年，還不到六年，皇帝就沒有了。
上海花界是很有耐心的。客人和倌人們，在茶圍與局票之間，在擺台與翻台的吆喝聲中，在棋盤街與晝錦里的耳鬢廝磨里，民國成立了，總統選出來了，又復辟了，又共和了，又復辟了，又共和了……晃眼已是西元的1917年。
李胖子已經死了。趙芬翁回鄉下了。我坐在南京路北段的一個咖啡座里，看到《新世界報》倡議「選舉花國大總統」。
總編輯奚燕子這篇文章做得巧。他首先質問：現在的政府，我們滿意嗎？現在的總統，我們擁戴嗎？他又問道：那些豬仔議員，把選票都賣給軍閥了，賣給財閥了。我們無權選總統，無權選總理。我們總可以選一個自己最喜歡的姑娘吧？
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李胖子揮舞的雙手，看到了當年大世界「立憲萬歲」的旗幟……我這個老白相人，上海灘油鍋里浸了十年染缸泡了十年的窯皮，眼眶突然有一點點濕。
在新世界遊樂場任何一個報攤，你都可以買到《新世界報》的百權選票，一塊大洋一張。可是，連著三天，我都沒有買到票。最後還是二層的老葉，給我留了一張。
新世界遊樂場
這可真是個創舉。以前《遊戲報》開花榜，都是憑客人寫往報社的薦函多少，再參考各花報輿論的觀感，開出的榜單。你想想，誰能寫信投往報社？誰又能代表輿論？一切都操縱在我們這個文人圈子手上。
但這次選總統，一元一票，誰都可以投，只需在選票上填寫妓女姓名及住址（以防重名），將票放進新世界遊樂場門口的票箱中。
三個月後，選舉揭曉了。那天在新世界開票，人山人海，現場不少人打出橫幅，上面有他們支持的倌人的名字，還有無數的花籃，無數的錦幛。
冠芳當選為花國大總統，副總統是菊第和貝錦，花務總理我認識，梅家衖的蓮英。
聽說，冠芳是有恩客為她買了兩萬張票才當選的。自然，冠芳的擁躉不會相信，他們總說，沒有他們買票投票，蘇州人冠芳怎麼會當上花國大總統？其他人的支持者當然反過來，他們總在叫局時大談某某人如何色藝雙絕，如何艷冠群芳，卻因為沒有得力的客人，沒能進入花國政府。
我支持蓮英，可是我沒多少錢。所以我心平氣和，風月場里，什麼時候不是在斗一個錢字？能吸引到有錢的客人，就是倌人的本事。
花務總理王蓮英
這場大選，自然也有冬烘先生在大報上橫加批判，什麼竊據名器嘍，澆風流播嘍，甚至有人呈請大總統查禁我們的大總統，呸，在租界里，誰吃你這套？
只有一篇文章，引起了我的共鳴。文章說，西洋人總喜歡用偉人的名字命名各種事物，什麼瓦特爐、牛頓鍾、歌德式教堂，從不認為是褻瀆，如今，中國有了總統妓女，終於對傳統的「名分」提出了挑戰，「名分之說，為剝奪自由之惡魔」，因此，妓女當總統，正是老大中國的一種進化呀。
這位才子的高論令我深佩。我已經熱愛上這種選舉。顯然新世界的想法與我一致，他們宣布，明年將繼續評選第二屆花國大總統。
楊早著「新史記系列」之《野史記（修訂本）》《說史記》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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