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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紀事:一場庸醫誤人的風波

關中紀事:一場庸醫誤人的風波南何村有兩個醫生,差不多的年紀,一個是村東頭的何為本,一個是村西頭的杜至孝。


何為本是一個傳統中醫的鐵杆擁護者和執行者,平日里不苟言笑,對誰都不冷不熱。何為本的醫術據傳說很高深,以前的很多疑難雜症,據說都能看好。但是我覺得,他就是名聲大,看病吧,也就一般。而等著杜至孝從外面學習回來,這種局面就打破了。


那天,我在大明街上見到牛灣的牛雙匯,雙匯的蛋上長了個瘤子,醫院說得做手術,把蛋割了,而且以後可能就不能要娃了,雙匯怕疼,而且還沒有成家生娃,就不敢割。我問雙匯:「現時咋弄著哩!」雙匯說:「早都好球了。何為本的葯,勁大,吃了三個多月,瘤子就塌了,最後慢慢敗了,現時都好了。」我跟雙匯開玩笑:「差點把你狗日的燈滅了,直接送到宮裡當太監去。」雙匯笑了:「那可不行,咱還是個處男,黃花大小伙,我還要傳宗接代哩。」說起傳宗接代,我們這些光棍,都有些尷尬,就不說話了。

何為本喜歡穿一件灰藍的長衫,儘管現在這世道早都不流行長衫了,何為本照穿不誤,村裡人也覺得正常。我有一回在縣城的工地幹活,時間太長就躺在泥地上睡著了,醒來之後沒有啥感覺,卻發現指縫和下身全都是紅點。白天還好說,到了晚上奇癢無比,簡直沒辦法睡覺。


我跟何光明請了假,連夜趕回南何村找何為本看病,臨出發前工地上的工友憨娃說:「你的球就金貴得很,看個這病還要回南何村裡看,縣醫院不比你們窮山溝看得好?」憨娃有些憨,你說啥他都信,我就逗他:「縣裡的醫院好,但是球上的病不給你好好看,要割球切蛋哩。我南山牛灣的雙匯差點就叫割了。你不信問二狗!」


二狗點頭說:「就是的。人家雙匯還沒有結婚哩,這不是胡整哩么?叫人家娃以後咋娶媳婦生娃呀?」憨娃就有些驚恐了,眼睛瞪了多大,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好五娃哥哩,你啥時候把我引上,到南何村看一下。我這兩天尿不下,醫院給開了些葯,沒有啥效果。我估摸著得是要動刀?前頭給吃些麻藥?」我跟二狗暗笑,我說:「九成就是這,你小心著,他要割你蛋,你就罵他。」憨娃拚命點頭:「我記下了。」


我回了南何村,到了何為本的家裡,一個寫著「山草堂」的牌匾掛在正廳,下面是一副對聯「取山草精華,醫世間雜症」,這句對聯遣詞造句有些粗糙,但是卻也頗為自負,跟何為本的為人一樣。何為本看了看我的指縫和下身,冷冷說了一句:「疥瘡,抹幾回葯就沒球事了。」說完給扔過來一個小瓶子,鼻煙壺大小,我揭開一聞,一股濃重的中草藥氣味。價錢當然很貴,這一小瓶,要了我二百多。我咬著牙道了聲謝:「叔,那我回去了。」何為本看都不看我一眼,坐在對聯下面的凳子上喝茶,鼻腔了哼了一聲,算是支應了一下。

我有些不快,轉身出門的時候才留意到他屋裡面掛著幾十個錦旗,什麼「妙手回春」「華佗在世」「杏林遺賢」一類俗得無法再俗的用詞。


在家裡養病期間,南何村出了一件大事。柿子窪的吳老二家媳婦靈草上吊了,由於發現還比較及時,送到何為本的草堂里的時候,人還有微弱的氣息。何為本就說:「把上吊繩鉸成一寸長的截截,燒成灰,上吊的腳底有一層黑土,浮淺的一層刮下來,混到一起用白酒和勻。」眾人照辦了,到了現場,還真發現靈草上吊地方的腳底上有一層黑色的浮土,不禁大驚:「何為本都快成精了!這看病確實有一把刷子。」眾人把東西備足了,往靈草嘴裡灌得時候,這人已經牙關緊閉,一命走了!何為本還是一張冷臉,坐在凳子上喝茶,也不管來人著急地收殮屍首。眾人面色悲戚地離開了,他們沒有怪何為本,當然不能怪人家,沒救下來,那就是命!


因為不舒服,我近幾天也就沒有去工地,在家抹葯。這葯聞起來味道倒是很牛,效果卻差了些,晚上仍然奇癢難忍。我不停地抓撓,連皮膚都抓破了。這時候,何光明打發人來叫我回工地了,我給何光明捎了話,說最近身上不美,緩幾天再去。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憨娃,憨娃笑了說:「身上不美?有啥不美?還來月事了?」我笑罵了狗日的幾句。憨娃說:「你把我引到何為本草堂看一下,咋樣?」我說我不去,何為本一張臉比死人還難看,我不看球他的臉,但是我給憨娃說了何為本的草堂位置,憨娃就自己去了。半晌憨娃回來了,手裡拿了一串中藥,顯得很興奮:「這下蛋保住了!」


憨娃領著中藥走了,我才一個人放心地脫了褲子,狠命地撓起來。這時候門突然開了,我趕緊把褲子穿上,卻早都被來人看見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杜至孝,南何村另一個醫生。杜至孝一副沙啞的嗓門,外號「聽不清」,是南何村正式經過縣裡培訓拿著證件的鄉村醫生。這人特別隨和,跟誰都能說到一塊,除了何為本。他的嗓門是那年父母接連去世(相隔不過半個月)硬生生哭啞的。杜至孝一門是外來人,老家據說是河北的,在南何村也三代了。


杜至孝看到我這樣子,就開起玩笑了:「五娃,你狗日的不好好乾活,藏到屋裡耍球!」我有些痛苦地說:「哥,嫑胡說,我癢得難受。那天在工地幹活,睡地上了,惹了疥瘡。」杜至孝聞說,立即收斂了玩笑的表情,當即要給我看一下。他給我檢查的時候,我說:「在何為本的草堂拿了葯,狗日的不管用。」杜至孝沒搭茬,只是說:「你都撓成球了!」我強忍著痛苦,開玩笑說:「本身就是球嘛!還害怕再成球。」杜至孝也笑了,說:「你狗慫,沒個正形。沒事,我給你拿葯,保管一個禮拜弄好,再不複發,要好不了……」我盯著他:「好不了咋弄?」杜至孝嚴肅地說:「好不了……你把我臉摳爛!」我心裡咯噔一下,就有些感動了。

杜至孝拿來一個青黴素瓶子,裡面裝著一種渾濁的液體,我打開瓶子聞了一下,一股濃烈的酒味和藥味。我將信將疑地將瓶子收了,問杜至孝多少錢,杜至孝擺擺手:「收鎚子錢哩!等你好了再說。明天用鹽水洗凈患處再抹。」說完轉身就走了。


翌日晚上,我洗凈身體,把杜至孝的葯塗在上頭,感覺涼颼颼的。那天晚上,刺癢就輕了些,隨後幾天,越來越輕,最後就不癢了,而我抓撓破皮的地方,也開始結痂。等結痂掉落,就完全恢復了,葯卻還剩下了大半瓶。


我提著點心去看杜至孝,杜至孝的家裡跟我家沒啥區別,也是普通山民的家當,只是在西邊廂房,開了一家專門的診所和藥方。杜至孝三個娃娃,正是吃飯的年紀,所以他的壓力也比較大。我提著點心進門,他的三個娃娃就把我盯死了,目光不偏移地關注到我坐下,我把點心放到他家堂屋的桌子上,仍然沒有離開三個孩子執著的視線。杜至孝覺得有些失禮,就呵斥娃娃:「賊盯出路哩?避!出去耍去!」三個娃娃就跑出去了。杜至孝引著我進了他的診所,裡面乾淨整潔,跟他家裡截然不同。


我先開口:「哥,好得乾乾淨淨,啥事沒有了!所以來謝呈你!」杜至孝說:「好了就好!這病麻煩。老話有說法:干三年,濕三年,癢三年,疼三年,恍恍惚惚十二年,要想好了,除非死了!就是這麼麻煩。」我瞪大了眼睛,這病竟然這麼難纏?怪不道何為本的葯球用都沒有。我問了些注意事項,然後問他多少錢,杜至孝笑笑說:「球!一杯酒的事,咋給你收錢呀!你還提這麼多東西,把我當外人了!」


我千恩萬謝,就說了憨娃的事情,說是憨娃尿不出來,在縣醫院吃西藥,不見效果,前兩天何光明打發憨娃來叫我上工,憨娃就順便去了何為本的草堂,抓了幾副中藥走了。杜至孝每次聽說何為本,必然要打岔,要麼不接話,這次卻例外:「五娃,你趕緊回工地,叫憨娃不敢再吃那葯了!」我大吃一驚:「咋了?」杜至孝著急地說:「閑話我就不說了,你聽我的就對了!」

我趕緊趕回工地,發現憨娃球事沒有,跟二狗幾個打牌哩。他們見了我,都熱情地圍上來,噓寒問暖的,還有幾個要摸我褲襠,看我的球還在不在。憨娃最熱情:「何先生給你把病徹底看好了吧?我這兩天尿尿順暢很!何先生就是有本事!」我笑了笑,沒說話,卻把二狗叫了出來,我給二狗把我看病的過程以及杜至孝的交待都說了一邊,二狗分析道:「按說杜至孝從來不跟何為本打交道,而且杜至孝是連那個人一句正話閑話,都沒有說過。這麼說,咱還得留意,我覺得憨娃這兩天臉色有些發青,眼圈子黑漆漆的。」


第二天起床,憨娃就有些萎靡不振,前一天晚上他又喝了中藥,我跟二狗苦勸不下。今天早晨,憨娃就喊叫說腰困得不行,而且晨勃也好幾天都沒有了。我跟二狗就硬拉著憨娃去了醫院,一路上憨娃狗日的大喊大叫的,罵我倆是惡鬼變的,專門來割他蛋的,而且是跟醫院串通好的。二狗說:「都怪你,當初給他說醫院割球切蛋哩,還叫他遇事要罵,這下熱鬧了。」


到了醫院我打了憨娃一拳,因為他儘管沒有原先那麼有力氣了,但是蹦跳地沒人能禁錮。我罵憨娃:「你狗日的是腦子短路了?你腰疼給你看腰哩,誰給你看球哩?你球都好了!狗日的!」憨娃這才不鬧騰了,抹了抹眼淚鼻涕,說:「我以為你倆把我押到醫院割我的蛋呀。」氣得二狗罵他:「誰要你的蛋是耍呀!尿尿都不順!狗腦子!」


我們帶著二狗做了一圈檢查,醫生說了一句:「腎衰,趕緊住院!」憨娃一下就木了,他再憨,也知道腎衰意味著啥。憨娃根本沒錢住院,何光明的工程才進行到一半,不到最後,肯定拿不到錢。我們只好帶著憨娃去找杜至孝。

到了杜至孝家裡,他一臉的莊重,招呼我們把憨娃放到病床上,開始給憨娃灌薑湯,一會兒工夫,憨娃就辣得咂嘴,身上的汗跟雨水一樣滴答下來。杜至孝也一身是汗,在憨娃身上推拿按摩。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憨娃睡下了。杜至孝這才舒了一口氣:「能睡下就好,養養陰。」我跟二狗著急地嗓子發乾,就問:「能看好吧?這可是腎衰。」杜至孝疲憊的臉上露出了愛開玩笑的表情:「放心,沒事!」我跟二狗這才稍稍放心了。


正等著憨娃醒來的時候,牛雙匯叫人用門板抬進來了。杜至孝一下就從凳子上蹦起來了,趕緊接進診室裡面。牛雙匯已經瘦得沒有個人形,臉色跟黑風一樣,虛弱地睜開眼睛都要費很大的勁。杜至孝命眾人把牛雙匯的上衣扒掉,露出乾瘦的身體,上面沒有一點血色。杜至孝拿出一包葯面,用溫水調了,囑咐牛雙匯喝下去,一會兒工夫,牛雙匯的身上就出汗了。而杜至孝把一鍋炒過的紅豆,裝在一個布袋子里,敷在牛雙匯的背部,牛雙匯的汗就出得更厲害了。


杜至孝開始施展推拿手段,不一會兒,牛雙匯就疼得吱哩哇啦地叫喚,過了半個小時,杜至孝也開始迷糊,終於沉沉睡去,身上的汗還在不斷往出涌。


而這時候,何為本帶著幾個何家近門族人就進了門了。杜至孝聽見腳步聲,就知道啥事了,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迎了出去,拱手道:「老哥你來了?」


何為本根本不跟他搭話,帶人就直接往診室闖,杜至孝攔住來人:「這裡是診室,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話語中透露出不容商量的拒絕,何為本冷笑一聲:「南何村還沒有人敢擋我的路。我來領我的病人,你起開!」杜至孝也冷著臉說:「他們來我這裡看病,而今就是我的病人,誰想動他們,過了我這一關再說。」何為本威脅道:「你是想挨打哩!敢搶我的病人!」


杜至孝瞥了一眼同行的幾個人,也不屑地笑笑:「你的病人?臉上刻了你的名字了?現時他在誰的診室,就是誰的病人,我要對我的病人負責。你半路把病人從我這裡帶走,算咋回事?」何為本火氣上來了,大喊一聲:「動手!不跟他磨嘴皮子!」幾個何家近門的人準備上來動手,我跟二狗互相使了個顏色,出了診室門。我跟二狗人高馬大的,再一個我倆在村裡是出了名的惡人,這幾個貨一見我倆在,就有些怯了,有幾個開始往後縮了。


五奎見了我跟二狗,訕訕地笑道:「二狗跟五娃在哩?」我冷笑道:「五奎你閑得沒事幹了?跟你先生哥(當地人把醫生還叫先生)吆老鴰哩?」五奎訕笑著不說話。


五奎是一個「見了厲害的叫爺,見了軟蛋的胡蹩」的貨色,整天幹些欺負碎娃打老漢的事。上回因為我外甥小寶用土疙瘩把他家的雞砸暈了,五奎硬把小寶擋住要賠雞。我跟二狗正巧碰到,五奎給小寶算賬哩:「我這雞生蛋,蛋又生雞……是這,我也不欺負你,你回去給你媽要一千塊錢,要不然我就把這雞掛到你屋門上!」


我一下子火了,上去就給了五奎一巴掌:「你狗日的有種再算一遍。我把你狗日的掛我門上還嫌招狗哩!」五奎捂著臉,看著氣勢洶洶的我跟二狗,還撲上來準備跟我倆干仗哩。我跟二狗最不怯打錘鬧事,就順手把五奎美美捶了一頓。五奎窩到牆角半天都不得起身。而那隻雞在地上撲騰了幾下,就又站起來穩穩地走動了,甚至還走到窩在牆角的五奎跟前,啄了幾下他踩在腳底上的米湯痂。我笑說:「五奎,雞都起來了,你再嫑裝慫了,趕緊回去吃飯去。」我跟二狗帶著小寶回去了。五奎這才慢騰騰起身,回屋去了。


所以,五奎見我跟二狗,早都嚇得腿打顫哩。何為本這時候出面了:「二狗五娃,這兒沒你倆啥事,你倆該弄啥忙你的去。」我跟二狗站著不動,何為本有些不快:「五娃,你嫑忘了。你的疥瘡還是我治好的。」我笑了說:「托你的福,是至孝看好的。你的葯倒是貴,就是不治病嘛。叔,你在村裡輩分大,按說咱倆年齡差不多,你治病真不行,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憨娃查出來是腎衰,之前也不過是個尿路結石,你幾幅葯吃下去,就成了這式子了,誰現在還敢把人給你的草堂送?」何為本看說不動我,就說二狗:「二狗,你也跟叔作對呀?這是叔的名譽,治瞎治好都是我的病人,半路換醫生,這不是打我的臉哩?二狗,你說哩?」二狗說:「我不管球你那些事,咱身體壯不得病,我聽五娃的。」


何為本無奈,卻又不想走,就在診室外面等著。這時候,憨娃和雙匯睡醒了,氣色好了不少。他們穿了衣服走出診室,抬著雙匯來的那幾個人都忍不住說:「好多了,剛才還躺著不得動彈哩!」憨娃說:「我感覺有勁了!」雙匯也說有勁了。連何為本帶來的幾個人都明顯感到了這兩個人的變化,有些後悔了。這倆病號看到何為本,連一句招呼都沒有打,就離開了。雙匯更是臨出門說了一句話:「腿在個人身上長著哩,想到哪裡就去哪裡!沒本事看病倒有本事作惡。」何為本的臉色非常難看,冷著臉也出了門。


過了幾個月,憨娃和雙匯的病都好得差不多了,何為本的草堂基本上再都沒有人了。那天,我跟二狗去縣城工地,半路上遇到南沙梁做廣告牌的徐蘿蔔,就問徐蘿蔔乾啥去呀。徐蘿蔔說:「你村裡的何為本從我這裡做了幾十個錦旗,東西在他的草堂上掛了大半年了,現在還沒有給錢哩。我要賬去!」(文/吉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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