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16歲偷渡美國,25歲殺害表嫂和四個孩子,被判125年
2013年10月,紐約布魯克林發生了一起讓紐約和華人社區都極為震驚的五口殺人案。偷渡到美國,借住在表哥家的25歲打工仔陳閩東殺害了表嫂和她的4個孩子,被判125年至無期徒刑。自打偷渡到美國,陳閩東就活在孤島之中。在失去拿到綠卡的希望後,他殘忍地埋葬了自己和被害者一家的美國夢。
文 |蔣賀子
編輯 | 趙涵漠
監獄
穿著橘黃色囚服的男人們從一扇小門裡一個接一個走出來,走進訪客需要經過4次安檢才能到達的探監大廳。這裡有近百張紅色、黃色、藍色的小桌子,每張桌子毫無例外地配兩把同樣顏色的椅子。在不到1.7平方公里的紐約市監獄島( Rikers Island )上,關著約一萬個等待上庭的嫌疑犯。
陳閩東緊跟著前面的人,他是隊伍中唯一的亞洲人,頭髮有的豎直著炸起來,有的倒下去,鬍子蓋住了下巴。他獃獃地看了看獄警,表情茫然,不知道自己來到了哪裡,該做些什麼。
監獄的流程本應先告訴他有人來探望,詢問其是否願意會見。不過獄警什麼都沒說就直接把他領來了,在他的區域沒人會講中文。就連他在監獄裡的名字也是錯的——監獄將 Chen Min Dong 寫成了 Chen Ming Dong ,並且,他的姓變成了「 Dong 」。
雖然沒有束縛,但陳閩東仍舊把兩隻手放在身前,像被一副隱形的手銬銬著。他緩慢地轉頭掃視,終於看到有人向他揮手。聽完《人物》記者介紹自己,陳閩東盯著兩人中間的空氣,緩緩點頭,等了幾秒,他說:「謝謝你來看我。」
2015年2月,入獄一年半後,陳閩東第一次有了一位探訪者。他在中國的親人過不來,在美國的親人不知道如何探監。他背得下來家裡的電話,卻不知道該如何給外面打電話。他不知道別人的頭髮是怎麼剪的,鬍子是怎麼刮的,甚至,他都沒有意識到別人頭髮和鬍子都有修剪。他不知道原來監獄裡也可以花錢也有小賣部,他不知道每天電視里在放什麼節目,他說不清自己早飯吃的是什麼。
2013年10月,在美國生活了10年的福建人陳閩東因殺害自己的表嫂李巧珍和她的孩子們——9歲的Linda,7歲的Amy,5歲的Kevin和1歲的William——入獄。
坐在紅色的椅子上,陳閩東顯得有些遲鈍,他努力理解每一個問題,但回答卻總是令人失望。有時他像是聽懂了,但停頓一會兒也只能回答「不知道」,或者乾脆一直愣在那裡。
他也問過記者幾個問題,比如記者是否見過他的父母和兄妹,來監獄島一趟遠不遠。還有,聊到殺人的那個夜晚,他問:「你覺得我為什麼會殺人?」
他努力回憶當晚,眼神變得有些慌張和令人害怕,他說不記得跟表嫂有任何爭執,只記得自己從房間走出來,去拿刀。「感覺不是自己。」
陳閩東在殺人現場當場被捕,隨後在紐約市警66分局接受審訊。他不會英文,最後只能以中文寫下滿是語病的筆供:
「自從來美國後,自己去做工走了很多家餐館後發身很多事情後。很多人照顧,以前也又在餐館打架。這段時間又在紐約在親戚家走來走去。以前一起來的朋友們不是結婚,自己不是在唐人街、法拉盛、布魯克林走來走去。自己常常又想東想西,這段時間有睡不好覺,今天就拿刀砍了表嫂和孩子們。」
孤島
美國有4萬多家中餐館,比麥當勞總數的3倍還要多。其中大多數賣的是美式中餐,特色是甜和油炸。30年前,廣東人包攬了美國的中餐,餐館大多不會離大城市的唐人街太遠。1980年代起,大批偷渡來美國的福州人將中餐版圖擴大,他們把餐館開進犯罪率很高的社區,或是帶到人口只有幾百人的偏遠小鎮。一個遍布全美的中餐網路得以慢慢建成。
2004年,剛過16歲生日的福州長樂人陳閩東偷渡到美國。偷渡費7萬美元,按規矩,父母先籌幾千塊當首付,等陳閩東順利入境,在美國的親戚們要湊齊剩下的錢交給蛇頭,陳閩東則會儘快打工把錢還給親戚們。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紐約一家中餐館做油鍋。油鍋是廚房裡最苦的活兒。美國的中餐里幾乎所有的菜都需要過油炸——雞塊、雞翅、雞腿、豬肉、春卷。陳閩東對著一鍋油,從早炸到晚,兩隻胳膊滿是被熱油燙傷的疤痕。
一周工作6天 ,每天12個小時,中間沒有休息。如果沒有客人,「油鍋」就變成打雜,洗菜,切菜,摘四季豆,包餃子,包餛飩,反正老闆總會找到事情給他們做。
油鍋做了一年後,陳閩東的月薪從一開始的1200美元漲到2300美元。他還想再多掙一點 ,於是決定去「外州」。「外州」就是除了自己的餐廳再看不到中文字的地方,福州人統稱它們為外州,因為很多時候他們根本說不出自己在哪裡。陳閩東在外州做過十幾家餐館,他一個城市都不記得,只知道以芝加哥唐人街為圓心,坐車需要幾個小時。
但外州也是能掙錢的地方,距離唐人街越遠,招人就越難,賺得也越多。而且外州的工作食宿全包,也沒機會花錢,很適合急著攢錢還債的偷渡客。求職者在唐人街的職業介紹所找到工作,就會坐上當天的華人大巴前往餐館。大巴到站,求職者就帶著一包衣服和日常用品坐在馬路邊等老闆。
陳閩東在外州整整做了7年工。可在監獄裡,當被記者問起關於外州的生活,他記得的卻格外少。「就是做炒鍋啊。」他重複了幾次,好像「炒鍋」這個詞就可以表達完他7年的所有。
炒鍋最重要的要求就是快。不管是切肉還是削皮,都一把菜刀解決。大火,肉和菜下鍋,撒上調好的料汁,一分多鐘炒好。周而復始,一盤接著一盤,稍微慢一點可能就是老闆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做炒鍋每天翻鍋十幾個小時非常辛苦,但無論如何,比油鍋要強很多,在外州,一個炒鍋的月薪約2800美元甚至更多。
外州長得都很像。樓大多是平層,建築方正、野蠻。街上很少有人。路都很寬,從一頭到另一頭很遠。加油站很多,一輛輛的家庭轎車和卡車開過。中餐館的名字大同小異:中國一號,中國新一號,第一炒鍋,東方炒鍋。門口掛著紅色霓虹燈的Open,一年幾乎天天都亮著,包括春節。唯一關門的日子是感恩節,因為美國家庭要在家吃團圓飯,餐館沒有生意。
對於偷渡客來說,外州就像孤島。陳閩東打工的店都在芝加哥附近的五大湖區域,這裡冬季漫長,大雪可以蓋過半截房門。一年裡近6個月樹都光禿禿的。
每天早上9點多,所有員工會統一擠上老闆的車一起去餐館。到了晚上10點多下班,大家一起吃晚飯,打掃衛生,然後再擠進老闆的車回宿舍睡覺。休息日就在宿舍待一天。在那裡沒車哪兒都去不了,而且萬一走丟了也不會說英語。曾經QQ維繫著福建打工客與外界的全部聯繫,是他們幾乎唯一的交流工具,他們總是說得出在福建最流行的歌曲和明星。
除了孤獨外,外州打工者還要忍受糟糕的人際關係。在與陳閩東同在美國的妹妹陳娜娜的描述里,很多人會用心思來讓別人過得比自己更不好,每到一個新店就會被孤立一段日子。陳娜娜也曾在外州的幾家餐館做過服務員,每次都要適應很久。
「那種孤立特別難受,你問別人東西在哪裡,別人都不告訴你,或者罵你笨,在背後嚼舌根,只有一兩個人理你。」陳娜娜說,只有熬過這段日子才可以慢慢和大家打成一片,「然後等有新來的人再被我們孤立。」
陳閩東的朋友張光照說,陳閩東上班時經常和人有矛盾。開始會和人打架、吵架,但後來他變得把一切放進心裡。他的工作一直不很穩定,甚至有時幾天就會換個地方。他在外州7年里至少換了十多個餐館,具體數字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剛開始做工前兩三年陳閩東常會給張光照打電話,後來聊得越來越少,「他漸漸不愛談了,變得有點孤僻了。」有一陣子,張光照讓陳閩東跟自己一起上班,以為兩個人一起做事肯定會開心些。可是沒想到,陳閩東上了十幾天班就不做了。張光照說他不知道為什麼陳閩東要走,也沒見他和誰有衝突,「那時我發現他就有點怪怪的。」
2012年下半年,在換過數不清的餐廳後,陳閩東從紐約坐了十幾小時的大巴去往美國東南部佛羅里達州Jacksonville市。他的叔叔陳仁樂在這裡開了中餐館。
這是陳閩東到外州後做的最久的一份工,一年左右,也是最後一份工。
事發後,陳仁樂一提起陳閩東就會情緒激動,有時整個人都會顫抖,但他回憶不起關於陳閩東太多,只記得「他那時很安靜,很少開玩笑,努力賺錢」。陳仁樂說,「他很善良的,買了水果還會分給別人吃。」
餐館裡煙熏火燎的生活日復一日,確實也沒什麼值得記住的。能想起來的只有他與別人分享食物這樣細小美好的一件事。
陳閩東曾經在中國城沖洗過一些照片寄回家裡,但除了美利堅標誌性的黃色計程車,大部分場景也看不出是在美國
長大就去美國啦
苦難都是可以熬過來的,只要有希望。偷渡客知道,當你攢夠了錢,有了綠卡,娶了老婆,你也會開自己的餐館,做別人的老闆。
陳閩東的表哥卓儀林——也是被殺者的丈夫、父親——本來就是這樣一步步向終點走去。剛來美國時,他住上下鋪三層床,一次次地撞頭後,他長記性了,不再在床上坐起來。後來工資越來越高,床鋪的層數也越來越少,直到有了自己的單人床。
奮鬥了6年,攢下一些積蓄,他娶了從福州偷渡來的漂亮姑娘李巧珍。夫妻申請到綠卡,生了4個孩子,他們期待著孩子們大一些就搬到遠一些的地方,開家屬於自己的餐廳。這就是福州第一代移民的美國夢。
陳閩東比卓儀林小15歲,出生於1988年。他的老家在福州長樂市航城鎮聯村。陳閩東是三個孩子中的老大。弟弟陳閩航1993年出生,從小體弱多病。妹妹陳娜娜出生於1995年,是從村裡朋友家抱來的養女。
「我爸疼我,我媽疼二哥,大哥是最懂事的。」陳娜娜說。「吃稀飯我最快,吃乾飯他最快。」
在朋友的記憶里,陳閩東是村裡孩子中比較受欺負的。陳家勇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和陳閩東一起玩,比陳閩東早一年偷渡去美國,在他的記憶里陳閩東甚至沒打過架,「他老實巴交的,太老實了。」小時候游泳他們會把陳閩東摁在水裡,玩遊戲和打籃球的時候他總吃虧。陳閩東也不會反抗,「他就哭鼻子跑回家。」
2015年3月,《人物》記者去往陳閩東的老家,他的母親黃桂娥到村口接記者,回到家一張嘴眼淚就流出來:「再做了什麼,他也是我的兒子。」
老家曾經的小平房上面已經蓋起了4層的磚房。在做工的那8年,每到春節陳閩東會給家裡寄2000到4000美金,中秋、端午、元旦也都會寄上幾百塊,這也是福州人在外的習俗。
黃桂娥說陳閩東小時候很乖的。有一次他去網吧打遊戲,黃桂娥很生氣,把他關在門外。天氣冷,爺爺心疼孫子,偷偷開後門讓他進去。陳閩東怎麼都不進,跟爺爺說:「媽媽生氣了。」
「他從山上很遠的地方可以自己走回家來,一般那麼小的孩子都做不到。」黃桂娥說。
長樂不讀書的年輕人很多。陳閩東讀完初一就輟學了,在老家閑了兩年。陳娜娜說,當地人教育孩子都說:「讀什麼書,書有什麼好讀的。長大就去美國啦。」陳閩東的父親有七兄妹,走了四個。去美國除了掙錢快,有了綠卡回國找老婆也是更好的條件。
陳閩東在當地找不到什麼事做,也萌生了偷渡的念頭。黃桂娥回憶,「我們家條件也不好,就說讓他去吧。」
16歲的陳閩東跟著蛇頭手下的人走了。他說他沒哭,記得全家人也挺開心的。而娜娜記得臨走那天唯一的風波是爸媽怎麼都找不到陳閩東了,結果發現他還在網吧打遊戲,「我爸揍了他幾下,那應該是第一次揍他。」
他經深圳去往香港,然後飛到台灣。每到一個城市就按照蛇頭給的地址來到一個房子,也就是中轉站,等待下一步行動的通知。新時代的偷渡已經不如過去那麼殘酷,早期很多人要從雲南爬山到緬甸或泰國坐貨船。貨船偷渡的條件很差,幾百人擠在貨艙里幾個月,每人只有夠躺下的地方,衛生不佳,吃不飽,有時甚至連水都不夠喝。
在台灣等了幾天,陳閩東被安排飛往夏威夷。他很緊張,不過假簽證順利通過了出境的檢查。蛇頭指示,入境時,美國海關看到是假簽證會立刻遣返他。但若他扔掉護照,海關就得把他留下調查,這樣日後等陳閩東美國的親戚再從拘留所里把他保釋出來就可以了。於是在飛機上,他撕碎並扔掉了護照。到了夏威夷,陳閩東不帶任何證件地走向了海關。
一切按照計劃,陳閩東被海關扣押送到了位於亞利桑那州的未成年移民拘留所。在那裡,他遇到了很多和他一樣從福建來的同齡人。
「那是在美國最開心的一年。」陳閩東說。「剛開始很著急出去,後來就不著急了。有了朋友,每天還會讀書。」在未成年移民拘留所,美國對這些偷渡來的孩子們管理非常自由。有男生也有女生,像個寄宿學校,還上英文課。不過陳閩東也沒好好學,廚房裡用不上英語。
陳閩東說他在拘留所遇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聽說記者想採訪,便很高興地問要不要名字。他表情驕傲,露出少有的笑容,「還有一個關係不錯的要不要?」「還有女的要不要啊?」
在這5人名單里,大他半歲的張光照是他最好的朋友。「那時剛來美國,他很活潑,喜歡打籃球,」張光照說,「他籃球打得不錯。」
不過,陳閩東列出來關係最鐵的朋友想法卻不同。「他說話很直接,」張光照說,「很多人和他都不是很好。我和他會好點。」
作為朋友,張光照不願多說陳閩東的缺點,只舉了個日常的例子:「就是比如我和他說話但不想別人知道,他會直接大聲給說出來讓人很不知所措。」張光照記得,陳閩東也會問拘留所里的姑娘要不要做他女朋友,可沒有人答應。「以前女孩子都害怕他講話太直接了。」
老婆和綠卡
「在美國無非就為幾件事煩惱。錢,身份,怕親戚朋友看不起自己,找不到對象。我們幾個來美國時都是處於同一水平的,之後慢慢地發生變化。有的結婚,有的有了身份。」張光照說,「在美國心態要好。我對明天還是有期望的。他就是過不了這關。」
對那些單身的福州男性移民來說,娶老婆就部分達成了美國夢。福州娶老婆很貴,起碼要五六萬美元。陳閩東曾很喜歡的、在拘留所認識的女孩,在他還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嫁人了。爸媽通過村裡朋友介紹過一個姑娘給他,也沒成。
弟弟陳閩航找到了女朋友,母親給陳閩東打來電話:「你加油哦,弟弟找了朋友,你也要。」「不著急,這個急也沒有用。要看緣分。」他回答母親。但在監獄島上,他告訴記者,他其實覺得「找老婆」是福州人在美國最大的壓力。
他從來沒談過女朋友。陳閩東外表不出眾,身高1.6米左右,性格也比較內向。不過,朋友陳家勇說他找不到主要是因為沒綠卡,「沒有身份很難找。很多福建女人很勢利。」
陳閩東陸續交了近萬美元律師費申請綠卡。像所有同期的偷渡客一樣,他申請了政治庇護,律師幫他編造的理由是他的信仰使他在中國受到迫害。
美國移民法庭每年只會通過50%到60%的各國政治庇護移民申請。不過對於中國申請者的批准比例要高很多,80%到90%的偷渡客都可以拿到綠卡。其中的原因包括大部分華裔移民律師都很有經驗,很會準備。
陳閩東並不懂具體如何申請綠卡,他就是交錢給律師,律師幫助他編造可以符合政治庇護的故事。他一直在等待律師叫他上庭,卻一拖再拖。催也沒有用,律師只說移民法庭還沒有通知。陳閩東不會講英文,沒有任何辦法。
漫長的等待里,在外州工作的陳閩東也有些開心的事。最開心的便是休息或者換工作時回唐人街。在外面做工手機出了問題都要等到回唐人街才能處理,也只有在這裡才能見朋友或買些自己喜歡的水果和零食。他也會去網吧打網遊。
逢年過節,唐人街各個匯款網點就會排起長隊。陳閩東就是在那裡排著隊給父母匯錢,他還給弟弟妹妹寄過兩次時髦的衣服。
16歲離家,在叔叔店裡打工時他已經24歲了。家裡沒有電腦,爸媽也不會視頻,所以陳閩東除了打電話外,就是在中國城洗些照片給家裡寄回去。大部分場景也看不出是在美國,都是在唐人街。不過偶爾身後會出現美利堅標誌性的黃色計程車。
在去叔叔陳仁樂的餐館工作前,陳閩東還清了所有債。他邊攢錢給家裡蓋房子,邊期待著遲遲沒來的上庭通知。
請離開美國
2013年6月的一天,他正在店裡炒菜,律師突然打來電話,「你怎麼今天沒去上庭?」陳閩東不記得律師曾告訴過自己這天要上庭,也沒有提前提醒。律師說,陳閩東沒有出現是蔑視法庭,法官已把他遞解出境,請他離開美國。
經歷了8年,陳閩東重新成為了一名非法移民,此前從未成年拘留所里出來時一直拿著的C-8卡——申請政治庇護期間的合法居留證——即刻作廢。
那天,他買了機票飛到芝加哥,但於事無補。母親黃桂娥後來聽親戚說,得知身份無法挽回後,陳閩東在賭場輸掉了自己剩下的錢。不過,他也給家裡寄了2000塊,還買了些奶粉寄回去,他弟弟的女朋友懷孕了——只不過弟弟還沒辦喜酒,按照規矩,他們要等哥哥先辦喜酒。
從芝加哥再次回到叔叔的店裡,陳閩東變了。黃桂娥說,自那時起陳閩東不想做工的時候就直接不去餐館。還有一次,因為在房間里抽煙,差點導致房子失火。
「要是我哥去上庭了被法官拒絕他可能就認了,可是律師沒通知他去,他怎麼都想不通啊,」陳娜娜說,「律師至少應該提前一天要提醒他,那樣他也能趕去芝加哥啊。」律師的秘書接過《人物》記者的幾次電話答應轉達採訪要求,但律師本人從未回話。
陳娜娜的的親生父親早期偷渡出國,申請到綠卡,又考得公民,之後幫妻子和包括陳娜娜在內的3個孩子都申請到綠卡。陳娜娜2012年來到美國,因為她和陳閩東都在外州工作且相隔很遠,事發前她只見過大哥兩次。第一次是在陳閩東去陳仁樂叔叔的店裡工作之前,第二次是案發前一周。兩次相隔一年多,陳閩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回想第一次相聚,陳娜娜說大哥「特別好」,「他話不多,不會問你很多問題,很紳士。」
「小時候他總欺負我。我跑腿去買10包小零食回來,他會給二哥三包,給我一包,剩下都是他的。這次我到了美國,他會問我有沒有手機用,有沒有錢花,一起吃飯還會給你拉椅子。」
那會兒,她和陳閩東經常QQ聯繫,陳閩東後來的QQ昵稱和簽名都是娜娜幫他選的。名字叫「|| 比背叛來的更直接」,個性簽名是「子曰:打架用磚乎,不亦亂乎,照頭乎,乎不死再乎。」
後來,聽說大哥要被遞解出境,陳娜娜給陳閩東打去電話說他們可以假結婚——和公民結婚即可申請綠卡。陳娜娜有綠卡,只要通過考試便可以拿到公民。
「我哥說『我們真結婚吧』,我說『不行』,假結婚可以,真結婚不行。」娜娜告訴記者時語氣很堅決。那年她只有18歲,不過身邊的朋友們已經陸續結婚了。說起二哥閩航和嫂子的感情,她會很驕傲。「他們是自由戀愛。」陳娜娜也要自由戀愛。被陳娜娜拒絕後,陳閩東也沒有再提過這件事,聯繫也變少了。
無法拿到綠卡打破了偷渡客的成功公式。從16歲離家,經歷了打工還債的枯燥生活只為這一條路。他被這個集體的夢想拋下了。
拒絕結婚的三個月後,陳娜娜接到黃桂娥打來的電話,讓她去紐約帶大哥看病。陳閩東那時已經離開叔叔的店,自己來到紐約,正住在表哥卓儀林家。黃桂娥聽親戚說陳閩東的精神不太好,目光獃滯,說話有的時候也很奇怪。
2013年10月17日,事發前9天,陳娜娜在表哥家見到陳閩東。「他衣服臟髒的,沉默了很多。他沒怎麼理我,喜歡獨處了,」陳娜娜說,「眼神讓人有點害怕。」張光照最後幾次在紐約見到他也覺得有點不自在,「陳閩東神經很緊繃,和他說話很久才回我。腦子裡面想很多東西。」
陳閩東拒絕去看病,每次都自己跑回家。大家都覺得他有點不對,但又沒覺得問題特別大,主要就是神情恍惚,話非常少,有時答非所問。
三天後,陳娜娜離開紐約,回去做工。陳閩東每天就在表哥的房子待著,抽煙越來越多。他後來在監獄裡回憶說,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會不時的有幻聽。他聽到別人一直在講話,但是不管他怎麼用力聽,都聽不清他們在講些什麼。
殺人
陳閩東暫住的這間公寓是兩個表哥一起租的。表哥陳勤冬去外州打工了,陳閩東就借住在那一間。另一個房間住的是另一位表哥卓儀林、表嫂李巧珍還有4個孩子。
卓儀林很顧家,每次有孩子出生,他就請假一個月在家照顧老婆和孩子。他手機里存著很多張給寶寶們洗澡的照片。不過他惋惜警察拿走了妻子的手機,那裡存著更多的照片,還有在親戚把大兒子帶回老家時,他依依不捨流淚的視頻。
一次採訪後,卓儀林帶記者去了紐約市最美的一片海灘。和大部分偷渡客一樣,雖然已經在美國生活了21年,但卓儀林仍不懂英文,也不怎麼會坐地鐵。不過,他學會了如何從家坐地鐵到海邊,每到夏天,他就帶孩子們去沙灘上玩,去旁邊的遊樂場。
他站在沙灘上望著大海,海水滾上來浸濕了運動鞋,他往後退了兩步。他說,大女兒很懂事學習很努力,二女兒個性像媽媽,安逸戀家,Kevin胖胖的很調皮,William很乖很乖。
最小的孩子出生後,李巧珍就在家全職帶孩子。他們在紐約布魯克林八大道租下房子——那裡是近20年興起的福州街,從童裝店、駕校到殯儀館,幾百米的街上涵蓋了一個移民所需要的一切。銀行的服務人員都講中文,一個移民不需懂任何英文可以在這裡過一輩子。
卓儀林工作的餐館在紐約市最偏遠的地方,一周只能回家一天。但回憶起每周休息的那一天,卓儀林說,「我一周工作再累,看到他們就都不累了。」
陳閩東和表嫂一家沒什麼明顯的衝突。李巧珍做了飯,陳閩東常會跟他們一起吃。陳閩東買了福州小吃也會跟孩子們分著吃。雖然李巧珍不喜歡他有時在家抽煙,但是卓儀林也沒讓李巧珍跟他講,說等自己回來再說。
真正的痛苦在於陳閩東自己的睡眠越來越差,幾乎每天都睡不好覺。耳朵里的幻聽也常常響著,卻一直聽不見在說什麼。他有幾天離開了表哥家。張光照說,陳閩東曾問過他要不要一起合租,但他因為自己的房子很小拒絕了。他推測後來陳閩東應該是去租旅社住了幾天,可能因為沒錢了就又搬回表哥家。
但移民們不會因為處境糟糕就輕易回國。陳娜娜說,出來闖蕩近10年,什麼都沒有的回去會非常沒有面子,「福州人來美國不容易。來一趟所有身家都搭進去了。怎麼捨得回去。成本太大了。」
黃桂娥回憶,最後一段日子,陳閩東有時會一天打回4個電話。電話里,他說:「媽,你好嗎?房子造的怎麼樣?錢以後我們會還的。」
「媽,人家都有家,只有我沒有家。」
「媽,別人都笑我。問我開庭了嗎?綠卡有了嗎?女朋友有了嗎?他說,笨蛋,你什麼都沒有。」
在老家的那次採訪里,黃桂娥說她著急,但又過不去。她一遍遍問兒子誰笑他,陳閩東不告訴她。陳閩東的大伯跟黃桂娥說,等過了春節如果陳閩東腦袋還不好,就把他帶回國。但陳閩東沒等到春節。
2013年10月26日是個星期六,孩子們沒有上學,卓儀林在餐館上班。晚上10點多,李巧珍在客廳給婆婆打電話聊家常,大兒子Kevin在客廳,兩個女兒和小寶寶在他們的卧室里。
陳閩東從自己的屋裡走出來,走到廚房,打開柜子,拿出嫂子做飯用的菜刀。「閩東拿刀了。」李巧珍突然喊道,之後電話掛斷。像所有封閉在移民群體中的人一樣,因為不懂語言,也因為與主流社會的脫節,李巧珍沒有打911求助。她給丈夫打去電話,但是卓儀林在上班,沒有聽到。
陳閩東走向表嫂,用刀砍向她的脖子。接著,砍了5歲的Kevin。他走進卧室,先看到了7歲的Amy,他捂住 Amy的嘴巴,砍了她,之後是9歲的Linda,最後是1歲的William。他不記得聽到任何尖叫。
電話被掛斷的婆婆立刻給紐約的親戚打電話,她聯繫到了卓儀林的堂妹晶晶。與此同時,陳閩東在家中換上了妹妹來時為哄他開心帶他新買的牛仔褲和背心。
晶晶和丈夫趕到,晶晶的丈夫敲門。陳閩東應該是正要離開,他打開門,躲在門後,沒有拿刀。隨後,晶晶的丈夫把他壓在地上,報了警。警察趕到,逮捕了陳閩東。
在案發後媒體發布的第一張照片中,他雙手拷著手銬,被一名警察押往警局。他身上的衣服乾淨,但是光著的雙腳沾著血跡。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李巧珍和她的四個孩子
Kevin在新澤西州的墓地
125年到無期徒刑
2016年3月,《人物》記者第四次見到陳閩東,他已經被定罪判刑,從等待庭審的「監獄島」轉到了紐約州靠近加拿大邊境的Clinton監獄。同去探訪的還有陳娜娜,這裡的探監室比「監獄島」要輕鬆些。記者在自動售貨機里給他買了一瓶可樂和一袋薯片。
因為長期沒有曬太陽,他胳膊上的皮膚白得有點瘮人。他仍然不知道如何和獄警交流,手指甲和腳指甲靠自己用手摳來修剪,因為肯花時間,摳得還不錯。
他比案發時胖了幾圈。妹妹陳娜娜見到他時說,他「走形了」。他一直在吃Zyprexa ,是一種治療精神分裂症和雙極性情感疾患的藥物。Zyprexa會讓人嗜睡,因為瞌睡可以抑制患者的幻覺、妄想等癥狀。它還會帶來一些不良反應,比如快速的體重增加,身體容易顫抖,還有些人會失去部分記憶——因為美國法律對隱私的保護,記者無法拿到精神醫生對陳閩東的診斷。於是,記者讓他把一張英文紙條帶給監獄中的大夫,紙條上請大夫把陳閩東吃的藥名寫在下方。
在此之前,陳閩東的公派律師曾多次以包括呈遞精神報告證明他的精神狀況不符上庭標準,以及在接受藥物治療的他精神狀況時好時壞為由,要求延期審理。若想免除判刑,陳閩東的律師必須證明其在作案時的精神情況是完全沒有意識的,並且不明白殺人是一件違法的事情。
在法官多次強調希望案件可以有進展後,2015年秋天,事發近兩年後,陳閩東的律師在法庭上宣布陳閩東放棄庭審,直接認罪,他被判125年到無期徒刑。
在Clinton監獄裡,當記者問起陳閩東為什麼不選擇庭審時,他表現出了困惑的神情。他說律師在上庭前問他是否認罪,他說認罪。他不明白放棄庭審是什麼意思,但他知道自己殺人有罪。
在第一次探視時,記者表示可以向家人轉達他需要的東西。「書吧。」他說。問什麼類型的書, 「言情小說。」他答道。這次,陳娜娜給他帶去了12本書,卻被監獄拒收。獄警說,這個監獄以看電視為主,如果要看書的話,讓犯人從監獄裡的一個訂書的系統訂。然而,訂書系統上沒有中文書。當問陳閩東有沒有看電視時,他說,他不知道這裡有電視。
從長樂採訪回來後,記者帶回了一封家信。他媽媽很擔心他在監獄過得不好,被欺負。記者建議他給父母回一封信,可以講一講每天的生活,吃些什麼,最喜歡吃什麼,以及想對父母說的話。
陳閩東完全按此寫了一封信,一五一十地回答:
「我每天早上5點起床,起來吃早飯,吃完早飯後就回到房間睡覺,睡到10點或是11點,起來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吃午飯,午飯時間是12點,吃完午飯後看電視或是回到房間,2點半到4點半是午休時間,然後5點吃飯,吃完晚飯後看電視或是回到房間,9點所有人都回到房間睡覺。
吃的飯菜以一星期為準輪著吃,所以每個星期飯菜都不一樣。沒有最喜歡吃的,只求能吃飽。」
探視結束時,獄警讓探訪者先離開,陳閩東則得坐在椅子上等待。他坐在彩色的桌子前,用沾著薯片渣的手去拿可樂,目光一直望向離開的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有人再來看他,或者是否還會有人再來看他。
他在監獄的生活就是床和食堂的兩點一線,沒有人欺負他,也沒有人和他說話。其實,這樣的日子對於他,或是很多偷渡客來說,也不是很陌生。自打他踏上美利堅國土的那一刻,孤獨就從他的腳爬上來,一直爬進腦袋裡。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陳閩東童年時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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