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富有而不輕浮

時間這樣慢慢地過去，生活中有這麼多小小的事件，有可愛的東西，可是又不輕浮，富有而不輕浮是非常難的事情，北宋讓我最佩服的就在這裡，它的生活有自己的品位。

歐陽修的豁達

我覺得歐陽修最有趣的東西就是他的豁達，所以他對蘇東坡產生極大的影響，將唐宋的文學經驗轉換到一個比較豁達的方向。佛學與老莊的東西也進來了，以往的激情慢慢緩和下來。

揚州有一個「平山堂」，為歐陽修任太守時所建。你坐在那裡，眼前一片的江南美景。這個「平」字也是歐陽修要追求的，他不要發那個高音，而是要發一個很平和的聲音，不那麼費力，有一種從容或者自在的感覺。

人生的豁達，人生的從容，大概都來自於不必非去堅持非此即彼。能夠悠遊於生命的變化里，耐心地看待某一段時間中我們還沒有發現的意義。聚和散是變化，花開花謝是變化，月圓月缺是變化，可是在某一段時間我們不知道變化的真正意義的時候，會沮喪、感傷甚至是絕望。可是如果知道它是一個自然過程，為什麼要去感傷呢？那麼這個時候，人就會用一種很豁達的心境去看這些事物。

富有而不輕浮

《南歌子》是一個比較調皮的曲調，更接近民間，有點俚俗。歐陽修的這首詞作中用了很多類似民謠當中調情的對話。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綉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鳳髻金泥帶」，一開始就在描述一個女孩子頭髮的樣式。「金泥帶」和「龍紋玉掌梳」都是髮髻上的裝飾。「走來窗下笑相扶」，它的畫面性是可以拍成電影的，你能感覺到這個女子對夫君的那種親切和她的那種神態。

「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作者用了一個典故，這個女子在問他的夫君：「眉毛畫得怎麼樣，要不要改一改？」作者此時彷彿恢復成為一個普通男子的角色，忽然有了一種自在，他覺得這是生活裡面非常令人喜悅的東西。我覺得這一點是北宋詞最迷人的地方。

「弄筆偎人久」，好像要描個花樣，可是好像又不願意做，一直靠在人身上撒嬌，很親密。「描花試手初」，她在試著描畫要刺繡的花樣。「等閑妨了綉工夫」——在岳飛的《滿江紅》里寫道「莫等閑，白了少年頭」，很悲壯，可是繡花這件事情沒有那麼嚴重，今天綉或者明天綉也無所謂。

不知道大家了不了解，就是能夠寫出這樣詞的人非常幸福，因為絕對是昇平時代——沒有戰爭，經濟非常繁榮，才能寫出這樣的詞來。時間這樣慢慢地過去，生活中有這麼多小小的事件，有可愛的東西，可是又不輕浮，富有而不輕浮是非常難的事情，北宋讓我最佩服的就在這裡，它的生活有自己的品位。

我還想說的是，這些文人其實背後有一個無常感，所以在生活裡面，會有一種深沉。「等閑妨了綉工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問夫君「鴛鴦」這兩個字到底怎麼寫，這當然是一語雙關：一方面大概真的不好寫，她可能剛剛在讀書，這時要夫君教她；可是另外一方面，「鴛鴦」兩個字又有調情的成分。

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從中感覺到宋代的戲曲發展起來了，這裡面有很高的戲曲性。我指的戲曲性是指其中一些詞句其實非常像戲劇裡面的動作、表情，作者在寫詩，可是他把很多的語調和對動作的模仿寫出來了。像《大宋宣和遺事》這類作品，還有口語化的《傳燈錄》在宋代都出現了。大家記不記得《白蛇傳》？它就是在宋代出來的東西。

這個時期有了很多民間的戲曲、小說的描繪，這首詞不止是一個詩句的形式，人物角色都開始出現了。我特別選了《南歌子》，大家可以感覺到文學的形式在歐陽修的筆下有了很大的變化。

本文摘自《蔣勛說宋詞》

「富有而不輕浮是非常難的事情，北宋讓我最佩服的就在這裡，它的生活有自己的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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