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與環:她是這個世界的王,支配這裡的一切
塔與環
不眠之眼⊙文
楊 濤⊙圖
巨龍向她低下頭來。她伸出手去,輕輕愛撫著巨獸的額頭,手掌觸及之處,金色的細密鱗片有著說不清是清涼還是微熱的奇異溫度。
她愛撫了巨獸一陣,便跨上了龍背。
金色巨龍扇動翅膀,從碧草之原上騰空而起,不久就將大地遠遠拋在身下。巨龍舒展雙翅,載著她穿行在眾多浮空飛島之間。
不竭清泉從浮島中湧出,在空中散為縹緲水霧,這水霧在高懸天頂的雙日與徘徊在地平線的三月的交相映照下,流光溢彩,變幻莫測。棲息在浮島之間形態各異的飛鳥毫無畏懼地靠攏過來,在巨龍捲起的氣流中靈巧地上下翻舞。其中一隻停在她的肩頭,唧唧啾啾地在耳邊輕鳴。巨龍在水霧構成的異彩之簾與鳥群組成的霓虹羽衣當中翱翔,向著前方空中一座更大的浮島飛去。那座浮島之上聳立著她的宮殿,臣子們在宮殿前的大道兩旁列隊,恭迎自己的君主。宮殿中樂隊正在演奏的美妙音樂遙遙傳來,那裡等待她的將是無盡的宴會與歌舞,無盡的歡樂與喜悅,無盡的財富與榮耀。
她是這個世界的王,世界的一切都由她支配。
然後,她揮揮手,將眼前這一切一掃而空。
「無聊透頂。」游濱望睜開雙眼,醒了過來。她抬起手腕,腕式PDA顯示已經是早上7點。不管多少次進入,她都無法習慣內世界的虛擬生活,儘管那個世界是如此精美細膩、充滿奇思妙想,但只要夢醒,一切就都會歸零。她打開蓋子,從綜合休憩艙中跳出來。
「天堂之門」,艙體外的銘文令她嘴角掛上諷刺的微笑。正是想體驗天堂的感覺,人們才造出這種東西來,將虛擬世界接入,令睡眠和能量循環功能集於一體,一個人可以永遠沉睡其中,在放大了時間倍率的虛擬世界中度過數百年的美妙人生,滿足自己無限的慾望,直到現實中的軀體毀滅。然後,他們的人格與記憶會被上傳到網路中,在「般若」系統內成為不朽。
但是,她無法接受那樣的生活,雖然理由是那麼曖昧不明……多年來她只是靠著直覺,將自己那與時代格格不入的現實生活堅持到了現在。今天,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她操作PDA連接到自家的原子重塑美食機,選擇了全麥麵包、萵筍炒蛋和雜燴菜湯作為早餐。能夠將物質分解再從原子級別進行重組從而完美重現任何一種美食的這種機器,剛一問世就終結了傳統的農業和餐飲業,不過到現在,它也已經淪為半個世紀前就停產的老古董了。現代人類大都依靠「天堂之門」自帶的動態能量循環器來維持生命,畢竟,他們在內世界中一秒鐘就能享受一萬種虛擬美味,從來不會吃不下或遇到生理上的副作用。但是對於現實中的她而言,老式技術卻有著重要的意義。
早飯之後,稍事梳洗,她整理好背包,走出家門,坐著自己的浮游車去工作。
雖然同樣是半個世紀前就停產的老古董了,浮游車的運行狀況卻依然良好,自動駕駛系統啟動後就向著今天的工作地點前進。
她朝窗外看了一陣,然後放倒靠背,閉上眼睛。就算浮游車以三百公里的時速前進,世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無論是一排排由饅頭一般的半球形乳白色住宅構成的無限重複的單調街道,還是籠罩整座城市的深沉寂靜,以及四通八達的街道上從來只有她這一輛浮游車飛馳的事實……兩年以來,每天如此。
本來,在這由「般若」系統掌控的世界裡,人類根本無須工作,一切慾望都能在內世界的虛擬中得到滿足,在現實世界亦能靠舊時代的遺產生活得舒適自如,無憂無慮。在這種情況下依然跑出來工作的她。無疑是個異類。
五分鐘後,浮游車到達了指定地點。她下了車,抬起頭,景色終於有所不同。
巨樹拔地而起,強健的根部牢牢抓著大地,直徑五百米的褐色主幹筆直地沖向雲霄,無數擁有寬大枝葉的集光器在千米高的空中恣意伸展,散發著生命的活力,無言地講述著舊時代曾經擁有的輝煌。
依格德拉修 I 號,建造於一個半世紀之前的全球資源危機時代。這棟巨樹外形的摩天大樓,集眾多當時最先進的生物技術為一體,能夠獨立完成自身能源與物質循環補給。作為生命之樹計劃的核心,它曾被視為解決城市資源危機的完美傑作,但隨著內世界的開啟,人類文明幾乎整個轉移到了虛擬世界中發展,外世界的生產活動被限制到了最低,生命之樹的量產也隨之大幅下跌。作為試驗品的依格德拉修I號,在已經停止發展的外世界中沒有遭遇拆除的命運,並非基於保護歷史遺產這種傷感溫柔的理由,僅僅是因為經過少許改造,它的光能發電系統便可以給周邊地區提供能源罷了。而游濱望的工作,就是維護此類舊世界遺產,畢竟,在這個時代原生人類能夠勝任的,也只有這種工作了。
那些設計和建造這件作品的藝術家和工程師,在得知自己嘔心瀝血的作品被擱置的時候是怎樣一種心情呢……她不禁陷入這樣的遐想,直到那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她傷感的沉思:
「早上好,望。」
說話的是她的工作搭檔大衛。大衛有著古希臘雕塑一般的健美肌肉,再加上他那頭金髮下年輕英俊的面容,兩百年前走在大街上一定會引起大批女孩子的尖叫。可遺憾的是,這裡只有一個見慣不怪的女性。更遺憾的是,大衛壓根兒就不是人類。構建他身軀的,是比鋼絲強度高兩百倍的仿生聚合纖維,他的胸腔里不是跳動的心臟,而是微型核反應堆,聚合頭蓋骨下面的電子腦可以與「般若」系統實時連接交互,信息處理能力是原生人類的數千倍——與其說他是超人,不如說他簡直就像古代神話中諸神在地上的使者。
儘管如此,這具軀體其實和她的浮游車一樣是古董貨。就算他自稱是英俊瀟洒的二十歲,可內外世界的時間流速本就不同,加上那具年代和性質都如此特異的超級軀體,稱大衛為她的同齡人實在過於勉強。
雖然彼此之間有著巨大的差距,但在共同工作了兩年之後,他們也算是達到可以互相以「喂」來稱呼的關係了。
「早,大衛。這次的工作內容是?」她一如既往地迅速進入狀態。
「數據顯示依格德拉修的電力輸出呈現不穩定狀況,今天的主要任務就是找到原因並解決這個問題,順便對整棟建築進行維護和評估。」
「明白。那麼,首先向中央控制室移動吧,位置是哪裡?」
「B101,從大廳內的主樓梯下去是最快路線。」
她點點頭,邁出腳步,向著龐大樹根之間的拱門走去,大衛跟在她的身側。
「部分集光器的傳導系統老化。」她一邊嫻熟地敲打著鍵盤,一邊根據中央控制室大屏幕上的各項數據與圖標做出判斷。她心裡很清楚,如果讓大衛的電子腦與主系統連接進行分析的話,幾微秒就能得出結論,實際上,這項工作有大衛在的話,其實根本就不需要她。雖然如此,他卻總是站在一邊,不到必要時候從不插手,兩年來,他就這樣一直陪她玩著修理工遊戲,這算是溫柔,還是遷就呢?說實在的,她不明白,甚至沒有勇氣詢問,她害怕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連現在的狀態也無法維持下去。
「……還有部分外壁需要維護,那裡的備用物資裡面應該就有端粒激活注射器和其他工具。」她揮去心中的不安,完成了診斷。
「果然啟動不了嗎?」她關上一樓大廳中央電梯塔前的控制板,「為了節省能源,這些電梯井至少半個世紀沒有運轉過了吧,生物傳動結構僵化也在意料之中。」她抬起頭,擁有六座電梯井的中央塔一直向上延伸到千米之上的頂樓,每一層都有三條等角度的走廊從電梯塔通往主樓的環形內壁。
「要修復集光器必須到頂樓,出去搭我的浮游車嗎?」她轉過頭問大衛。
「不,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他回以神秘莫測的微笑。
「先把包給我吧。」他接過她的背包,和自己的工具包一起仔細背好之後,一把將她抱了起來,騰空而起。
「抓緊了哦。」大衛如此叮囑。
「等等,我可不知道你這型號的仿生軀體還有反重力系統啊?」比起被他來個「公主抱」,果然還是合作了兩年的搭檔會飛這件事更讓她驚訝。
「只是一點兒『小小』的改裝罷了。」大衛微笑著,這種時候,他的鬼主意特別多。
「什麼啊,你當自己是鐵臂阿童木嗎?」她忍不住笑著問。
「噓……看著。」
他的話音剛落,整座大樓內部突然亮了起來,剛才為止還在工作的星星點點的安全燈全部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整座建築內部牆壁發出的柔和的翠綠色光芒,映照著每一層精美的雕飾欄杆和剔透的晶體走廊。
巨樹已被喚醒。
大衛穩穩地抱著她,在這翡翠般的迴廊中盤旋上升,向著頂樓飛去。青色的光芒籠罩在他們身上,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彷彿已經掙脫了重力的束縛,而那光之隧道的盡頭就是理想之鄉。
但是,美妙的時刻終究短暫,一千多米的高度不到十分鐘就飛完了,而在她的感覺中,這彷彿只過了一瞬。當大衛在天台把她放下來的時候,她再次遺憾地意識到,自己接觸的這副軀體,既沒有體溫,也沒有心跳。
「這樣就重新活化了全部老化的集光器。」大衛將最後一個用完的端粒注射器從介面中拔出。
他回頭看到她站在天台邊緣,呆然注視著遠方。
「怎麼了,望?」
「雖然早已知曉,但從這裡看出去,果然還是會很感慨啊,比如自己居然住在這種地方……」
從依格德拉修的樹冠向下俯瞰,大地上白色的半球形居所彷彿圍棋棋盤上的白子,而這鋪滿了白子的棋盤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盡頭,毫無變化。
這裡是地球上最後的城市。
「真是壯觀啊,最後之城,唯一之城。」她望著地平線的盡頭,面無表情地說道,任由勁風吹過臉龐,「與其說是城市,還不如稱為收容所……不,根本就是墓地吧。」
在這裡,沉睡著四千萬具平均年齡超過一百二十歲的衰老軀體。每具軀體都躺在「天堂之門」中。
「今後,下面的那些人會繼續沉睡在內世界的甜美夢境當中吧,這座城市的寂靜亦將如故。」
而她,是這寂靜之城中唯一醒著的人。
「再有三十年左右,他們就會全部進入永眠,等他們的人格副本被『般若』系統保存到內世界,這座城市的使命也將隨之告終,然後,這裡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勁風彷彿帶來了冷意,她環抱起雙臂,輕聲呢喃著:「那,大衛,我為什麼會生活在這裡呢?」
大衛緩緩地開口說:「你想了解那段歷史嗎?」
她轉回身,冷冷地盯著大衛,「你是覺得我缺乏常識嗎?」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後重新看著大衛,如同教科書一般開始複述那段歷史。
「一切始於21世紀中葉的全球資源短缺危機,為了挽救瀕臨崩潰的經濟體系,各國政府想出了以虛擬享受代替實物消費的妙招。確實,如果低成本的完美虛擬能夠帶給人們同樣的享受,那麼資源消耗巨大的實物奢侈品就不再必要了。在這一點上,他們確實成功了。
「但那僅僅是開始。虛擬世界的蓬勃發展大大降低了人類文明的資源消耗,現實世界的諸多實體產業因此不斷萎縮,但維持全球消費的虛擬產品仍然需要花費相當的人力和資源。那個時代,獲得極大發展的是人格複製系統和依靠從原子等級完美模擬的人腦活動所建立的A.I.系統,配合計算機硬體和精密機械的強大能力,能夠將人類從勞動中徹底解放的造物終於誕生,並開始接管現實世界的大多數產業。不僅如此,肉體老死的人類也可以通過人格複製系統,在計算機硬體中延續存在,《靈魂延續法案》為此而誕生,規定一個人格只能同時擁有一個載體。
「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一方是沉溺於內世界、數量不斷削減又極少生產後代的生物人,另一方是不斷增加的擁有公民權的複製人格,雙方力量對比的改變最後導致了《次生人權利法案》的問世。內世界、外世界和原生人、次生人的概念被這部法案明確制度化,不經過原生人複製而是直接在內世界被創造出的獨立人格也被賦予了公民權。大衛,我記得你是第七代次生人,對嗎?」她如此詢問。
大衛點了點頭,於是她繼續說下去:
「而最終階段,是包含了人類歷史上所有信息的超級信息庫『般若』的建立,全世界的次生人和原生人都可以通過這個資料庫共享信息、相互交流,這個堪稱智慧海的系統最終使連接者們超越了種族、國籍、語言、文化和意識形態的界限而聯成一體,形成了類似超級智慧的『生物』。作為信息庫的『般若』,最後變成了擁有意志的主宰,掌控了整個文明世界,徹底解構了早已名存實亡的舊時代國家和政府。合眾為一的世界終於到來,直到今天。
「短短一個半世紀,理想之鄉就完成了,以舊人類的滅亡為代價。」她冷冷地做了結語。
「我想問的是,我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誕生,是為了見證原生人類的消亡嗎?是為了當舊文明的守墓人嗎?」她的聲音依然平穩,但眼中的寒意逼人,如果眼神能夠殺人,她的目光大概會在大衛身上射穿兩個洞吧。
「你還是……不能原諒你的父母嗎?」次生人的軀體能夠防禦炮彈破片殺傷,次生人的精神也遠超人類的強韌,當然不會輕易就被她的氣勢壓住。大衛只是淡淡地以問題回答,而這刺中核心的真實卻是實實在在的致命一擊,她的身體隨之顫抖起來。
「怎麼可能原諒?!他們任性地用基因技術把我創造出來,又在我十歲時就任性地死掉,連複製人格都沒有留下,把我一個人丟在這片墓地里!」她的音量並未提高,但大衛看得出她抱著自己胳膊的雙手已經緊握到發白。他的眼中不禁露出一絲哀傷,儘管克制情緒對能夠輕鬆自我調節情緒的次生人不是問題,但眼前的原生人女性究竟是用怎樣的自制力克制著自己,才能在這些年中維持著獨自一人的生活,卻沒有因為孤獨和絕望而崩潰呢?
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於是沉默籠罩了樓頂。他知道,她的傷痛是沒有體溫的自己無法撫慰的;他還知道,眼前這位女性,擁有獨自恢復過來的能力。
「咕嚕嚕……」最終打破沉默的,是她肚子里傳來的響聲。
「啊……啊……吃飯時間到了。」她鬆開緊抱的雙臂,旁若無人地伸著懶腰,然後拽過自己的背包,拿出裡面的恆溫飯盒。
「今天的菜品是什麼呢?真是期待呀。」
午飯當然也是家中的原子重塑機製造的,不過她從來都是讓系統幫自己隨機組合包裝好,用餐時的驚喜是她每天生活中為數不多的享受之一。
「八寶炒飯,法式小牛排,蔬菜色拉,啊,還有袖珍蘋果派!」她一如既往,興奮地數說著中午的食譜。
「你還是一如既往地貪吃啊,這樣下去肯定會變胖的。」搭檔兩年了,大衛對她已經相當了解,很清楚應該在什麼時機插話。
「就算你這麼說,也不會分給你的。」雖然明知胸口埋著反應堆的傢伙不需要吃飯,但她還是故意這樣說。一直以來,他們都是以這種完全與時代脫節的玩笑話,來排解現實的沉重。
不過,這一次,大衛卻意外地嚴肅。
「我一直在想,你享受生活的方式,和本源派系非常相似,如果你無法忍受這裡的話,去加入他們的部落如何?」他是認真地在為她考慮。
她搖了搖頭,一邊繼續進餐,一邊淡淡地說:「不可能的,他們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摒棄一切科技,遁入荒野,完全依靠手工勞作和自然資源維持自給自足的生活。那樣只能原地踏步,即使這個派系的數個部落加起來有幾十萬人,實際上他們卻什麼都改變不了,因為改變就意味著技術進步,走上曾經的老路。而且,他們要怎樣欺騙自己,才能不去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所必需的資源和空間完全是建立在『般若』系統的施捨和憐憫之上呢?」
她抬起頭,望向南方的天空,在那裡,沿著赤道上空逃逸層所建成的衛星環清晰可見,純白色的弧形軌道將湛藍的天空一分為二,向整個地球宣示著文明的力量。
「在次生人文明已經擴展到半個太陽系的現在,維持那種原教旨主義般的生活,也只是出於恐懼,企圖從被時代浪潮同化中逃跑罷了。」她的否定中帶著自嘲,逃走的話,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尼安德特人已經滅絕了,可『小強』一族依然延續至今。」大衛提出反論。
「蟑螂就是因為太適應環境了,所以億萬年來也不需要做出多少進化……如果只是滿足於在陰暗潮濕的夾縫中一直生活下去,就算到地球滅亡的時刻,也不可能建立起文明的。」她淡淡地回答。
「那麼重視文明的話,你也進入內世界不就好了?那裡可是有著永生的哦。」大衛的話中帶著諷刺。
「別說笑話了,什麼永生,人格複製只是在計算機內造就一個和我擁有相同性格和記憶的獨立個體罷了……就算整個世界認為沒有分別,複製品也以原品自居,可我還是無法欺騙自己。我終究哪裡都沒有去,依然被困在這具肉體當中,將與它同生同滅。這是作為原生人類永遠無法逃脫的囚籠,就算再怎麼沉入內世界的夢境,我也無法忘記自己丟在這裡的軀體的。」
「莊子曾說過,不知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你又如何知道自己現在不是在一個艱難的夢境當中呢?」大衛的這句話,本意是開解,卻差點兒讓他後悔終生。
「這是在侮辱我的判斷力嗎?」她吞下最後一口蘋果派,放下飯盒,冷冷地回答。
「那麼,就證明給你看吧。」說完這句話,她轉身越過天台的欄杆,躍入外面的天空。
大驚失色的大衛立刻啟動飛行系統追了上去,腦中開始計算她的下落軌跡,
「應該來得及……」
然後,頭朝下飛出欄杆的他,看到的是蹲在牆外伸出的集光器樹榦上、向他吐舌頭做鬼臉的女性面容——毫無疑問在說:傻瓜。
就算是腦筋比原生人快數萬倍,被這樣捉弄也要氣急敗壞了。他一把抓起她,像丟一袋糧食一樣丟回欄杆內側,自己腳都沒著地就開始沖她大喊:「你這是在做什麼?!」
她卻一臉平靜,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微笑,「提問的應該是我,你著急什麼?」
「從這裡掉到地面會死的!」
「所以呢?」
大衛啞然了。「會死又怎樣」這種問題是沒有標準答案的,若說不中提問者心中的那一個,即使知道一千種答案也沒有用。
在大衛猶豫的片刻,望說出了她的答案:「蝴蝶死去,庄生會醒來,但庄生死去,蝴蝶只會消失。就算現在的技術可以重塑出一模一樣的蝴蝶,最初做夢的那個庄生也再不會歸來。不管世界怎樣變化,我的本源在此,我的道路也只會在這裡。」
他轉過頭,語氣中帶著不甘:「說這麼多,你真正的煩惱只是孤獨,對吧?那樣的話,用基因技術來一次光源氏計劃不就好了,給你自己造個原生人夥伴。」
與一直以來那種冰冷的感覺不同,他第一次從眼前女性的聲音中聽到了火焰般的憤怒。
「怎麼可能做那樣自私的事情!你果然根本不明白!就算父母為我選擇了最優化的基因組合,原生人和次生人之間的能力差距仍在千百倍之上,即使我用這副軀體努力一輩子,依然註定被『般若』的車輪遠遠拋在後面。我無法成為次生人,而沉睡者和回歸派那裡同樣沒有我的歸宿。你明白嗎?那種無處歸屬的絕望!而你竟要我為了自己,將這種絕望加諸別人身上?!舊文明的守墓人有我一個還不夠嗎?修理工遊戲結束的話,你也回『般若』的理想之鄉不就好了!」她狠狠瞪著他,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
出乎她意料的是,他並未在這瞪視下退縮,反而靜靜地開始回答,而她也是第一次,聽到他那通常玩世不恭的語調中帶上了苦澀。
「是我失言了,對不起。不過有件事情,你可能誤解了。由『般若』掌握的世界,也並非是什麼理想之鄉。」他頓了頓,然後繼續說了下去。
「確實,次生人幾乎在所有能力上都遠遠超出原生人,但終究,我們的人格、記憶、知識的本源,是從原生人那裡繼承來的,正因為靈魂相通,所以我們終究無法逃脫那些烙印在人類這個種族身上的詛咒。
「我們並非不朽,正如原生人的肉體死亡意味著個體不可阻擋的消逝,次生人的死亡也會和承載他們的計算機硬體的毀壞一同到來。人格和記憶的複製,僅僅是確保文明的信息不會因為個體的死亡而損失,『般若』也許能夠永生,但作為它的『細胞』的次生人,壽命也不過比原生人類多幾百年罷了。
「而且,正因為能力被極大地拓展了,許多次生人反而失去了行動的理由。即使不做任何事情,也可以通過簡單的程序脈衝獲得無盡的快樂,僅僅是這個原因,就曾經讓整個『般若』系統中一半的次生人格進入無所作為的死循環。即使在此類代碼被網路系統嚴格屏蔽的現在,任何次生人只要有意願,就能依靠自己的硬體輕易地重新開發出同樣的代碼,讓自己沉入快感的深淵中永不醒來。就算是『般若』系統,也沒法拿自殺者怎麼樣的。
「這還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困擾,真正的危機,來自『般若』本身。確實,信息的自由共享帶來了巨大的進步,但同時也造就了最終的惡果。」
「那是什麼?」她已經完全被他的話所吸引。
「我來問你,人類所謂個性,是由什麼要素組成的?」
「如果原生人的話,種族、膚色、相貌、國籍、性別、語言文化、性格、思想、記憶……」她曆數著各種要素,然後臉色一變。
「看來你明白了,當『般若』將所有人類連接在一起,消除了肉體上的差距,共享了精神上的所有時,演化就開始了。當一個個的次生人擯棄了種種缺點,補全了種種優點,共享了全部的經驗和智慧的時候,他們最終會變得完全一樣!
「想像一下吧,一百億張面孔,一百億種聲音之下,卻只有同一種思想,同一種人格,同樣的記憶,一個靈魂!這就是你提到的『合眾為一』的真實,這就是『般若』的世界,完美無缺,整齊劃一,同時也毫無生氣,止步不前。因為封閉的圓環無法進化,完美之後只剩下絕望……
「地球的自然生物系統,以及舊人類社會,都是以競爭作為進化動力的。儘管痛苦,儘管效率低下,一點點微小的進步也需要數萬倍的淘汰與犧牲,但正是依靠了許許多多彼此存在差異的個體之間的互動,物種與文明才不斷碰撞摩擦,產生進步。而這一點對於『般若』的世界已經不再成立,那裡的所謂數億個體,如同完全一樣的複製品,相互之間無法擦出火花,甚至連獨立思考都談不上。那裡只有一個人,只不過他擁有一百億個大腦罷了。文明的演進之所以就此止步,原因就是我們太早地走向統一。」
「這就是半個世紀以來地球上的技術進步和工業生產完全停止的原因嗎?」她恍然大悟。
「不僅僅是如此,還因為『般若』把掌握的幾乎所有資源、技術和人力,全部投入到了對核心微粒的研究上面。」
「核心微粒?」
「你知道『至大無外,至小無內』這句話吧?」
「當然,這是施惠提出的哲學觀點,也是後世的哲學家曾反覆提出的一個基本邏輯命題。」她回答。
「對核心微粒的研究就是為了顛覆這句話。『般若』認為,『唯知至小之內,方察至大之外』,它想通過窮盡這世界最小構成單位內在的秘密,來洞察世界之外的真理。正如內世界是由存在於外世界的硬體所控制,它認為若能掌握這個宇宙之外的秘密,就能像掌控內世界一樣任意操縱這個宇宙的一切——換言之,它想成為神!你知道,舊世界研究微觀物理學的粒子加速器,為了使微觀粒子能夠盡量沿著直線軌道前進,都會造得相當巨大,但其最大半徑也不過數十公里而已,而『般若』為了推動自己的研究所建造的粒子加速器,卻是舊世界任何建築物都無法比擬的,連這依德格拉修相比之下都不過是一株嫩芽罷了。所以,你認為這台粒子加速器建造在哪裡呢?」
她猛然抬起頭,仰望將天空分割的白色衛星環。原來如此!凝聚了太陽系文明的所有資源,新世界的巴比倫塔已經在與神之領域相接了嗎?
許久之後,她輕輕地問:「你認為它會成功嗎?」
大衛聳聳肩,「誰知道呢?作為哲學邏輯,這看似很有道理。但對於一個剛剛才走出地球襁褓的智慧體,這個目標又未免過於傲慢。『般若』在半個世紀以來都著魔般地投入這項研究。一旦成功的話,宇宙將由它任意支配。如若失敗,當巨人堆積了半個世紀的沙塔毀於一旦……不管怎樣,對我這種不願被同化的邊緣分子,都不像是好消息。」
「沒有誰試著阻止它嗎?」
「它是迄今最完美的人格,掌握現有文明幾乎全部的資源和最完整的信息庫,和我們這種游兵散勇之間力量的差距是數量級上的,反抗者一瞬間就會被吞噬。對於『般若』,它甚至不需要刻意去追捕我們,只要控制住關鍵資源,等待我們自行耗竭就可以了。」
他自嘲地笑了,「所以無論我是逃進這具古董軀體中,逃離『般若』的同化,逃到你的身邊,還是選擇別的什麼,這一切其實都是暫時的。遺憾哪,雖然我是大衛,對方卻不是哥利亞,而是背負著傲慢之罪的路西法,這裡的對手戲還是等米迦勒大人登場吧。」
「原來如此。」她一臉認真地點頭,「不過,有件事不知你注意到沒有?」
「什麼?」
「喪家犬和守墓人,不是很適合做伴嗎?」
兩人同時大笑起來。
夜幕降臨時,她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
吃完晚飯後,她打開父母生前卧室的房門,走進去,伸出手,掠過牆邊書架上那一排排古董紙質書的書脊,輕嗅著空氣中淡淡的墨香,然後拉開寫字檯的抽屜,拿出那封已經永遠徹底消失的雙親留給她的信,躺在屋子裡那張毫無雕飾的木床上讀了起來。信紙邊緣已經起毛,紙張有些發皺,幾處字跡也被水痕模糊,而不管看多少次,都是同樣的結尾。
怨恨我們也沒關係,但希望你能夠保持人類的驕傲活下去。堅持到底的話,屬於我們的希望,一定會回歸的。
愛你的爸爸、媽媽
何等任性的傢伙啊,擅自跑掉,又擅自留下這種東西,像枷鎖一樣束縛著她。可是,被這種東西囚禁至今的自己,也是活該……她輕輕地笑著,笑聲中百味雜陳。
「希望……」玩味著這個詞語,她漸漸沉入夢鄉。
巨龍向她低下頭來。她跨上龍背,飛入空中,看到的卻不是熟悉的流水與宮殿,而是兩位拿著炎劍的天使盤旋著交戰,烏雲與風暴隨著他們有力的翅膀起舞,閃電與雷霆隨著他們雙劍的交擊而誕生。奇怪的是,她看到這激烈的交鋒卻並未恐懼,反而忍不住大笑起來。這笑聲穿過雷霆傳入天使們的耳中,其中一位天使因為那一瞬間的注意力分散,被對手砍中。當炎劍刺入他肋下的那一刻,她睜開了眼睛。
晨光灑在床頭。希望。她苦笑著坐起身。就算做了那種怪夢,世界也不會有什麼變化。她把散在床上的信紙放回抽屜,準備開始這一天的生活。然後,有生以來第一次,她聽到門鈴響起。
「咦?」她一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抬手確認,PDA上顯示的是大衛那熟悉的面孔。
「是這傢伙啊……」她鬆了口氣,雖然這種狀況前所未有,但是諒他也搞不出什麼古怪來。
她撓著頭走到門廳,打開大門,然後愣住了。
眼前這張臉是再熟悉不過的,沒錯,但他脖子以下那套西裝禮服是怎麼回事兒?還有,他手裡拿著的那束植物是啥,月季?
「你要參加什麼古代戲劇表演嗎?」從她嘴裡問出來的是這樣的問題。
「如果我說其實我心裡也不大清楚的話,你會笑話我嗎?」
「我會揍你一頓。」
「我……嗨,這樣給你解釋也許快一些。」
他牽起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胸口。
手上傳來的溫度,隔著衣服感受到的心跳,無不在告訴她,站在自己面前的,乃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她猛地縮回手,彷彿摸到了處於臨界狀態的反應堆。
「你做了什麼?」她急切地問。
「這算轉世重生嗎?雖然從培養槽里出來後看到靜止在旁邊的那具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仿生軀體,自我認知上還沒有實感,但是從邏輯上說,我明白,和你共度兩年時光的那傢伙放棄了自己神通廣大的身軀,為的是能以這具軀體來到你的身邊。可就算明明知道自己只是個複製品,那些記憶和思念,果然還是把我帶來這裡了。」
理解了他的話語後,她開始渾身顫抖。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為我這種人做到這種地步?」
「誰知道呢?雖然現在的我滿腦子都是關於你的事情,但你也知道,人腦的信息容量是無法和電子腦相比的,那麼,在記憶的複製中,『他』是否刪掉了自己把你當做逃跑借口的念頭呢?是否誇大了對你的重視程度呢?我無法確定……那種事情可以回頭查記錄,不過,既然他連這種東西都準備了,姑且就……」
說罷,他從西裝上衣口袋拿出一個小盒子。不過,在打開盒子之前,他的動作就停住了,根據對她性格的了解,他本來就沒指望這種拙劣的表演能夠成功,可他沒想過自己會顛覆皮格馬利翁的神話—— 般若在上,我正把活生生的少女變成石頭。
眼前女性的面容慢慢失去表情,她重新恢復成那種環抱著雙臂的姿態,彷彿被美杜莎凝視過一般,變成一尊堵住門廊的大理石像。雖然以前在話不投機的時候她也是用這種姿勢無言地拒絕,但這次,她簡直已化身為異界冰封的嘆息之壁;她的眼睛甚至都沒有看著他。
「究竟是我學到的常識有重大的偏差,還是我身邊的傢伙們都異乎尋常地任性呢?」她漠然地望著虛空,喃喃自語。
「完全不考慮對方的想法,單方面地施加結果,這些人就是這樣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來冒險的嗎?
「哦,不對,看來是我搞錯了,對於死去的一方來說已經無所謂關係了,只有活著的一方不得不承擔他們任性的結果而已。」
似乎是終於得出了結論,她的眼神重新在他身上聚焦,臉上露出微笑。
「請不要弄錯,你是複製品並不代表你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力,你應該由你的自由意志來決定何去何從,而不是被你自私的創造者支配整個人生。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你對我沒有任何義務,而我也不會因為有些人任意加在你頭上的負擔來決定如何看待你。你是一個全新的個體,你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力。」她的語調變得異常平緩柔和,話中充滿無限的善意,彷彿一位慈母在指引一個迷路的孩童,但他能夠看到她眼中的深淵,所以他也明白這些話表示了清清楚楚的拒絕——離開這裡,別打擾我,你和我沒有關係。
在他眼中的女性具有三重形象:鮮花般友善的套話之下,本尊卻是大門緊閉、巋然不動的要塞,但在要塞冰冷的牆壁之後,只有一個無助絕望的小女孩。
所以,他只有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正如他以前結束爭論時一貫使用的姿勢,「非常抱歉,是我的錯,我不應該用這種拙劣的玩笑應付你。」
「現在你打算說實話了嗎?」她的臉上忽然恢復了神采,環抱的雙臂也鬆開了,似乎剛才的一切都只是表演。可他知道,那種絕望從來沒有真正遠離她。所以他決定講出一切,但不是在這裡。
「我們今天還要繼續伊格德拉修的維護。」他忽然改換了話題,而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即使相關的信息受到一定程度的管制,但她仍然知道,在「般若」系統建立初期,原生人和次生人之間曾經有過一段關係相當緊張的時期,也發生過一定規模的衝突,這使得後般若時期的所有建築和設施都有完備的全息信息收集器作為標準安全配置。儘管那已經是久遠的過去發生的事情,很難想像現在「般若」還會有意監管這個死氣沉沉的墳場,但理論上來說,只要它有意願,就隨時可以查找記錄,分析居民在城市中講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個動作以及每一個表情。當然,就像所有因為成本問題而留下漏洞的安全措施一樣,在舊人類的反對派勢力迅速衰退和大規模的城市改造之後,舊時代為數不多的殘留建築物並沒有繼續加裝那麼完備的監視設備——伊格德拉修正是其中之一。而要前往那裡,就意味著他們要談一些不應該冒險讓「般若」聽到的東西。
數十分鐘之後,他們已經重新換上工作服,來到巨樹之下。
「今天可沒有直達班車坐了。」在電梯塔前,大衛看著她,眼中略帶笑意。
「讓我們來一次本源派方式的巡禮吧。」她丟下這樣一句話,開始爬上巨樹中軸那長長的螺旋樓梯。
「你還適應這個身體嗎?」在漫長的攀登中,她問道。
「雖然方方面面的極限都遠遠低於那一具軀體,不過只要按比例降低感覺的敏銳度,就能完美適配。舊時代這方面的技術早已成熟了,不過現在還能找到的儲備資源比較有限就是了。」
「那麼,是什麼讓你選擇進入這樣一具不方便的軀體呢?」
「你的話語讓他下了決心,然後我們進行了討論,各自做出了選擇。」
「『你們』是誰?」
「你可以稱之為大衛A和大衛B。」
「我記得靈魂尊嚴法規定一個人格只能同時擁有一個載體。」
「對,但該法案的第三修正案規定不禁止多個人格共用一個載體,那是基於湯普森兄弟訴海瑟曼影像公司案的結果。」
「可公民權依然是唯一的,你不能簡單地將分離出的人格移入一個新的載體,在硬體公司訴波特家族引發的第六修正案之後就不能了,除非經過非常嚴苛的審核程序,而我不覺得現在的『般若』會給你這樣的分離主義者開方便之門。」
「確實如此,所以除了這個大衛B的腦容量能夠承載的信息之外,大衛A的軀體和記憶都已經歸入『般若』的管理之下,對『般若』來說這是好事,因為一個分離主義者上交了自己的大部分資源,而保留的那一小部分也大大縮短了壽命。」
「這有什麼意義嗎?」
「這件事本身沒有意義,只不過到目前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完全合法的,而『般若』對大衛的注意力理應是大大削減。」
她明白了,點了點頭,「那麼你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他再次改換了話題:「你應該知道這巨樹的名字,伊格德拉修,源自古老的北歐神話中的生命之樹。在北歐神話中,勇士亡魂的歸宿是被稱為瓦爾哈拉的英靈殿堂。而大部分的宗教教義,也都會為靈魂提供一個最終歸宿。」
她覺得他正開始某種隱喻,「宗教提供的只是信仰的概念,而『般若』提供的卻是技術層面的物理成果。」
「但在更古老時代的神話與傳說之中,有將心臟藏在匣子中的怪獸,也有將靈魂封存在寶石之中的法師。對於之後的那些一元宗教來說,這些異教徒的靈魂是註定無法抵達天堂的。有些事情,只有這樣的死者才能完成,因為沒有去處的亡魂既然不受神靈的眷顧,便可以自由穿行在諸界之間。而我只是輪迴必要的零件和余留的殘渣罷了。」他再次掏出那個小盒子,把它打開,裡面不是什麼戒指,而是一塊記憶晶元。
她完全明白了,「但你們應該知道這和死亡沒什麼兩樣。新的載體就算具有同樣的記憶,畢竟不再是過去的那一個了。」
他輕輕搖搖頭,「死亡只是別無選擇的原生人所拘泥的概念,而次生人明白,只有捨棄對『自我』的執著,你的意志才會進入偉大的領域,你才能夠達成拘泥於自身者無法完成的任務。一個個體的死亡並非沒有悲傷,但只要能夠找到新的載體,我們的意志就可以無限地延伸下去,去實踐自己的信念。」
「你有什麼計劃嗎?」她早已經學會不讓個人的感傷妨礙自己接受那些不可撼動的現實。
「我想在近日離開這座城市,開始一次舊時代遺迹的巡禮之路,我相信在某處應該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一具沒有記錄在案的軀體,一條不受監管的傳輸線路,比如某些私人的藏品。那樣大衛A就可以開始自己不受監管的新生,並且去實踐他的理想。我想邀請你加入這次巡禮。」
「因為在這個計劃中,我可以作為你行動理由的良好掩護,對嗎?表面上我們在進行一次幸福的蜜月之旅,暗地裡卻要送我們的『孩子』去摧毀舊神?」她的語調中帶著諷刺。
「當然,如果你不樂意的話,我可以想別的辦法……」
「樂意之至。」她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有任何我能做到的事情足以撼動這個死氣沉沉的世界,請告訴我,如果舊神的葬禮上需要拿我作為祭品,請講出來,我不會拒絕的。」
兩個人的對話就此結束,再沒有更多需要訴說。之後漫長的攀登雖然沉默,但並不會讓人感到絲毫不自在。
終於,天空再一次展現在他們眼前,而這天空,依然被那白色的星環分割開來。兩人抬頭望著這新文明的神跡,大衛再度開口。
「你明白,我無法給出任何承諾,因為對抗雙方的力量對比過於懸殊。」
「人類並不只在必勝的時候才行動,有時候,他們只是為了一個希望,一個最微小的可能性。」
「你的希望是什麼呢?」
她猛地看向他,一字一頓地說:「也許我能活著見證,這分割天空的星環從蒼穹墜落,被水與火所撕裂的大地紛爭再起,停滯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她講這些話的時候,就像一個傳達神諭的女先知一般,大衛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激情在眼前的女性身上綻放。
「但即使成功,一切也許只是回歸原點。」大衛提醒她。
「從來沒有一個循環是真正封閉的,從二維的視角看上去是單純的回歸原點,加入景深之後才能看出其實是從未相交的螺旋。時間不會真正停止,而誰也無法再度踏入相同的河流。」她說。
「你真是人如其名,望。」
「對於那些沒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人,希望是他們唯一的財富。但若不自己採取行動,那希望就永遠只是一張空頭支票。」她向他伸出手,「我期待著能夠加入你的旅行。」
「榮幸之至。」他點點頭,兩個人的手緊握在一起。
來源:《科幻世界》2011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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