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尾巴老李的故事——也許和你母親講的不太一樣
像所有的村婦一樣，王氏在午後端著木盆來到河邊洗衣。全家老小的換洗衣服，在盆上隆起一座山丘，王氏不斷調整木盆，以保證這座山的平衡，隨著腳下野地的起伏，衣堆抖顫不止，彷彿醉酒一般，她來回移轉木盆的邊緣，沉醉在這種嫻熟的技藝之中。
這條河從她背後的山上奔流而下，昨夜一場大雨剛過，正是水量豐沛之時。前方不遠處，就是大河的入海口，這股激流正把腳下的土地撕裂，入海的河水打起了漩渦，王氏手搭涼棚朝那裡望去，頓時感到眼前一陣暈眩，她趕緊把目光收回，在河邊的長條石板上坐下來，手裡的一座山也隨著她穩穩落地，漫長的洗衣勞作開始了。一陣漣漪盪開，緊接著響起了搗衣聲，從午後直到天黑，大半天的時光要消磨在河上了。
不遠處的海上，游來一根紅線，順著河口溯流而上，一直游到了王氏的身邊，在水中懸停，仍然保持著搖頭擺尾的游水的姿勢。那耀眼的紅吸引了王氏的目光，她順手一抄，就把紅線抄進了木盆里。木盆里還有半盆清水，那根紅線繞著木盆疾速遊動，變成了一個渾圓的線圈，它游得是那樣快，以至於這個線圈看上去好像一動不動，只有把手放進木盆，才能感受到紅線轉動所牽動的暗流。王氏大為驚奇，獃獃望著木盆，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她出神的那一刻，盆里轉動的紅線越轉越快，變成了一團圓形的虛影。就在王氏想把這盆水潑掉時，這團虛影憑空消失了，一盆清水也恢復了平靜。
王氏在盆里找來找去，直至把水淘干，也沒有找到那根紅線的身影。
回家後不久，王氏就身懷有孕，洗衣生活中的一段經歷，被輕而易舉地忘記了，直到臨產的前夜，那根紅線進入了她的夢，在她的夢裡高速旋轉。那天晚上，王氏和她的漁夫丈夫李二幾乎同時夢見自家房頂上有一條紅線盤旋多時，隨後從窗戶里撞了進來，滿屋紅光，卻不見了紅線的蹤跡。夫妻二人同時驚醒，王氏腹內一陣絞痛，生下一子。
看到自己的孩子，王氏嚇暈過去，許久才醒轉過來——孩子的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沒有雙腿，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金鱗龍尾，就和年畫中的金龍一模一樣，屋中的燭火都在龍尾的金鱗面前黯淡下去。龍尾搖擺，鼓起了風聲，蠟燭忽明忽暗，羅帳的四角也朝天飄起，嬰兒沒有哭鬧，恰恰相反，他四下張望，看到尾巴掃起的風帶來了一團雜亂，不禁咯咯笑起來，笑得流出了眼淚。
吃完奶，這孩子一飛身上了房梁，尾巴牢牢捲住了梁木，身子倒掛下來，世界在他眼中顛倒過來，他的世界從一開始就與眾不同。全家人仰頭朝樑上看，不禁都呆住了，王氏哇的一聲哭出來。原因很簡單，李家就算往上倒十代，也沒有出現過長著龍尾巴的子孫，難怪她的母親要哭了。
最先從震驚中醒轉過來的，是孩子的父親，他從床底的箱子里摸出一把斧子，暗藏在身後。不多時，嬰兒從樑上飛回床上，飛到了母親身邊。斧子就在這時落了下來，嬰兒急忙躲閃，躲過了身子卻沒有躲過尾巴，半截尾巴齊刷刷斷下，滾落在地。斧子毫不遲疑，再次舉起，孩子的父親已經不想留這個怪物了，嬰兒驚叫一聲，從窗戶飛出，轉瞬不見。
後來，這個嬰兒一直飛到了海上，海面就像打開了一扇門戶，他消失在波濤之間，從此靠吃鯨魚的奶長大。這個孩子長大後，經常化作人面龍身的童子出沒在海上，有時也起著鯨魚出行。每每遇到風暴，他都會救起自己的同鄉父老，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便親切地稱呼他為老李，因其尾已殘，又稱禿尾老李。
禿尾老李經常懸浮在東海上空，望著他出生的那個漁村，只是遠遠望著，卻不敢靠近。在這個漁村裡，住著他的擅使斧頭的凶煞父親，這使他不敢靠近，只能停在漁村之外的海上。人們時常看到海上的天空飄來一朵球狀的黑雲，那就是禿尾老李的化身，他把包裹在周身的黑雲掀開一角，朝漁村的方向張望。
直到他的母親去世安葬後，他才在夜裡回到漁村裡給母親上墳。那天夜裡，人們聽到屋外狂風大作，窗紙上劈啪亂響，甚至有雞卵大小的石塊穿過窗紙落進室內，滿地跳躍，還有的石塊直接擊中了熟睡中的頭顱，把鼾聲擊得驟然停止。
這麼大的風，在島上是少見的，各家各戶的燈都亮了起來，人們端著木桶，撿起那些被風刮進屋來的石塊，不多時就裝滿了一桶，就用這些石塊來堵死窗戶。直到屋外的風也停下來，還是沒有人敢出屋，人們只是草草堵了窗戶，繼續睡覺。
翌日一早，人們走出家門，看到南山的山頂上堆起了一座高丘，正是禿尾老李的母親王氏之墓。原來禿尾老李夜裡給母親上墳，看到墳頭太單薄，就施法捲起了土石來築墳，導致夜裡起了大風，禿尾老李用這樣的大神通壘成一座丈余的高墳，後人稱之為龍母墳，墳頭立在南山之巔，村人在自家院子里稍一抬頭便可望見，龍母墳就這樣進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面對龍母墳，人們愈發感慨，既感慨禿尾老李身世之奇，又感慨其孝心，於是募集資金興建了龍母廟。每年九月里，龍母廟都有盛大的廟會，來自十里八鄉的人們紛紛登山進香，山頂遂成鬧市，禿尾老李在海上看到了山巔攢動的人頭，不禁暗暗皺眉，卻又無可奈何。
廟會結束的當天夜裡，總會有一場大雨降臨，有人說這是禿尾老李從海上趕回來，幫他母親打掃墓地，降雨沖刷南山，洗凈廟會給山上帶來的污濁，年年如此，從不失約。
在南山腳下的幾戶人家曾暗中偷看，廟會結束那天的晚上，南山的上空黑雲滾滾，黑雲中有一綵衣童子揮著拂塵布雨，拂塵所指之處，便有大雨如注。而這童子的下半身赫然是布滿鱗片的龍尾，在黑雲中，綵衣童子的身形逐漸隱去，只剩下一條龍尾在雲中出沒。
那一夜的雨照例很大，山石上的污泥盡去，廟會上留下的垃圾不見蹤影，眾人踩踏的腳印也被撫平，上山的小路呈現出耀眼的白，村人在山下，抬頭就看到了那條直立起來的白色石板路——它攀援而上，彷彿要把這座山一切為二，明白無誤地展示著禿尾老李的神通。所有人見了這條直上雲天的光潔山路，都會吃驚地張大嘴巴，長時間忘記合上，等醒轉過來時，只得用手幫忙來合攏下顎。
禿尾老李又回到了海上，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那根來自海上的紅線，就是龍王的化身，難怪禿尾老李在海上暢行無阻。
以後的許多年，有人在海上看見過禿尾老李，那時他正在礁石上曬太陽，見來人是自己的同鄉，便點了點頭，然後繼續曬太陽，他的同鄉卻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急急忙忙逃回了漁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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