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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保羅·巴奇加盧皮——黃卡人(上)

閃亮的彎刀落在倉庫的地板上,映出一道鮮紅的火焰:那是倉庫中的黃麻、羅望子和扭結髮條在燃燒。如今,那些人全都來到了這裡。那些頭上戴著綠頭帶、手持標語和沾滿鮮血的彎刀的人。他們的叫喊聲在倉庫里迴響著,在街道上迴響著。大兒子已經死了。而翠花,儘管他無數次撥打她的電話號碼,但始終無法聯繫上她。女兒們的頭顱在他面前被斬開,鮮血噴濺,如同感染了鏽病的榴槤噴濺水皰。


火焰愈發猛烈。黑色的煙霧在他身體四周翻騰。他在自己名下的倉庫辦公室里奔跑著,穿過裝在柚木盒子里、安裝著鐵質踏板的計算機,穿過一堆堆他手下僱員連夜燒毀文件後留下的灰燼——那是為了抹去所有曾幫助過三榮帆船公司的人的名字。


他奔跑著,炙熱的空氣和煙霧開始讓他窒息。他鑽進自己華麗的辦公室,沖向百葉窗,慌亂地摸索著黃銅窗鉤。他用肩膀猛撞藍色百葉窗,與此同時,倉庫正被大火吞噬,那些棕色皮膚的人正從門口蜂擁而入,手中揮舞著被血染紅的匕首……

陳福生醒過來,大口喘著粗氣。


一塊水泥的尖利稜角頂在他的脊柱關節上。一條汗津津的大腿壓在他臉上,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推開那個陌生人的腿。汗水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使他可以分辨出周圍這些不安的、挪動著的人體。他們打嗝、呻吟、放屁,肉體貼著肉體,骨頭頂著骨頭,活著的、耐不住悶熱死掉的,全都擠在一起。


一個人咳嗽起來,肺里的濕氣和嘴裡的唾沫噴到了陳的臉上。他的前胸後背都被周圍陌生人赤裸的、黏糊糊的肉體擠壓著。他強壓下自己對幽閉的恐懼。他強迫自己安靜地躺著,緩慢地深呼吸,儘管吸入的空氣熱得像一團火。即使滿腦子都是死裡逃生後的恐懼,他還是強迫自己忍受這裡的悶熱和黑暗。其他人睡著,他醒著。其他人死了,他活著。他強迫自己安靜地躺在原地,仔細聆聽。


有自行車的鈴聲傳來。那是在他身下很遠的地方——足有一輩子那麼遠——這座大樓里萬餘人的身下。自行車的鈴鐺正發出悅耳的響聲。他抓著裝有自己全部家當的麻袋,從糾纏在一起的人堆里爬了出來。他遲到了。在他一生中,從不曾有、也不會有比這一次更糟糕的遲到。他把麻袋扛到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沿著沉睡肉體鋪成的台階摸索著往下走。他的涼鞋在肉體間穿行,從一組組家庭、一對對情侶、一個個蹲伏的餓鬼身旁經過。他不停祈禱著,希望不要把自己這把老骨頭摔斷。一步,一停。一步,一停。

人群中出現了咒罵聲。密集的人體挪動著、翻動著。他在那些運氣不錯、找到地方平躺的人們身邊找到一個落腳點,努力站穩身子。向下,繼續向下,轉過一個又一個樓梯轉角,從他同胞們鋪成的地毯上走過。一步,一停。一步,一停。又轉了個彎。下邊很遠的地方出現一絲灰色的光。新鮮的空氣開始親吻他的臉頰,撫摸他的軀體。不知名的肉體所組成的瀑布開始現出它的真實形態,一個個男人、女人以堅硬的水泥為枕,擁擠地棲息在沒有窗子的樓梯間里。慢慢地,灰色的光芒變成了金色。自行車的鈴聲愈加清晰響亮,就像二代結核病患者的咳嗽聲。


陳福生從高樓里沖了出來。街道上是一群群賣粥的小販、織麻袋的手藝人和運土豆的手推車,他身處其間,雙手按著膝蓋,喘息著。這裡塵土飛揚、落滿被踐踏的糞便,陳卻心存感激地大口大口吸入這條街道的空氣。汗水像瀑布一樣從他身上往下淌,汗珠從他的鼻尖上滴了下來,打濕了紅磚鋪就的人行道。炎熱的天氣是能悶死人的。對於老年人更是如此。但他已經從那座火爐中逃了出來。儘管旱季的戶外依舊熾熱,但至少他不會被烤熟了。


一批批自行車在街道上穿梭,車鈴叮叮作響,像一群群錦鯉搖曳而過。乘車的上班族早已經上路去工作了。在他身後,那座四十層高,緊裹在炙熱空氣、藤蔓和苔蘚里的高樓投下深深的陰影。這是一棟廢墟,破損的窗子後面,是被搶劫一空的公寓。它曾是過去能源擴張時代的榮耀,如今卻成了一座熱氣蒸騰的棺材,盡情地接受著熱帶陽光的直射,卻沒有任何溫度調節設施,甚至連電也沒有。曼谷只管把逃亡至此的難民扔在藍天之下的高樓中,不聞不問,由他們自生自滅。儘管如此,他卻活著出來了。這麼多不利因素——糞肥巨頭、白襯衫,還有他自己的年齡——可他還是再一次從高樓回到了人間。


陳福生挺直身子。人們攪動著鍋里的麵條,從竹子製成的蒸屜里取出包子。灰色的尤特克斯高蛋白質大米煮成的稀粥散發出腐爛的魚和肥膩酸臭的油脂味道。飢餓讓陳的胃皺縮成一團,黏稠的口水快從嘴裡溢出來——在食物味道的刺激下,他那幾乎脫水的身體也僅能做出這樣的反應了。柴郡貓像鯊魚一樣在小販們的腿邊來回巡弋,期待著食物碎屑掉下來,或者趁機盜走食物。它們的皮毛閃爍著變幻的光彩,原本屬於白貓、暹羅貓或橙色斑紋貓的花紋逐漸褪去,開始顯現新的背景——鋼筋水泥下蜂擁而至的飢餓人群。鍋下面,邊緣泛著綠色的甲烷焰猛烈地燃燒著。米粉被投入熱油,散發出另一種氣味。陳強迫自己離開。


他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將麻袋向後一甩,背在身後,無視被麻袋打到的某人引發的憤怒叫喊。那次事件中遭難的人們蹲伏在門口,揮舞著殘肢,向那些並不比他們富有多少的人們乞討。男人們坐在茶凳上,注視著白天的熱浪,一截截撿來的金葉煙草捲成的香煙在他們之間口口相傳。女人們則聚成一堆,緊張兮兮地撫摸著手裡的黃色卡片,等待白襯衫們過來,為這些證件續期。

目力所及,到處都聚集著黃卡人:整整一個族群的人們,從突然間不再歡迎他們的馬來亞逃亡出來,來到了偉大的泰王國。這樣一群為數眾多的難民現在接受泰王國環境部及其警察部隊「白襯衫」的監管,就好像他們不是一群人,而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物種入侵,與二代結核病、鏽病和基因破解型象牙甲蟲同類的東西。黃色的卡片,代表黃色皮膚的人。周圍全是和他一樣的黃種人,而陳本來得到了一個機會,可以從這群人中掙扎出頭,但他卻來遲了。這是他作為一個黃卡華人難民數月以來得到的唯一機會。而他竟然來遲了!他緊貼著從一個賣烤老鼠肉的人身邊擠過去,聞到烤肉味,又強咽下溢出的口水,然後奔向一條小巷裡的水泵。突然,他站住了。


在他面前有十個人排成一條隊伍:有老人,有年輕的女人,有母親,也有未成年的男孩子。


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因為這次挫敗,他想發火。但他沒有那個力氣——他體內的卡路里太少了。如果他昨天吃飽過,或是前天吃飽過,或是哪怕大前天吃飽過,他都會把背上的麻袋丟到地上,狠狠地踐踏,直到把它踏成碎片。這只是又一個因為樓梯間的壞運氣而被浪費了的機會。他早該把身上的最後一個泰銖交給糞肥巨頭,在一間面東的公寓中租個鋪位,這樣他就可以早早醒來,欣賞日出。


但他太小氣了。捨不得自己的錢,捨不得給未來投資。從前,他不是曾多次跟他的兒子說過,捨得花錢才能掙更多的錢嗎?但他現在成了個謹小慎微的黃卡難民,不得不珍惜自己的每一分錢。他像個膽小又愚昧的鄉下人一樣,緊緊抓著自己僅有的現金,睡在比地窖還黑的樓梯間里。他應該像一頭老虎那樣站起來,衝破宵禁令、勇敢面對環境部的白襯衫和黑警棍……而現在,他來遲了,身上帶著樓梯間里的惡臭,排在足足十個人的後面等水用。所有這些人都要完成一系列必需的動作:飲水、裝滿水桶,並用昭披耶河的棕色河水刷牙。


曾經,他一再要求自己的僱員、妻子、孩子和情婦遵循守時的原則。但那時,他還戴著一隻昂貴的發條式手錶,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注視著它緩慢而堅定、分毫不差地旋轉它的指針。他曾很多次扭動它那小小的發條,然後把它放到耳邊,傾聽裡面發出的滴答聲,然後責備他的兒子們太過懶惰。他變得身體衰老、行動緩慢、大腦愚鈍,否則他早該預見到如今的境況。正如他早該預見到綠頭帶組織越來越軍事化的趨勢。他的思維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遲鈍的?

其他難民一個個地完成了洗浴。一位缺了顆門牙、耳朵後面長著發紺病菜花樣病變體的母親裝滿了她的木桶,陳順勢向前擠了過去。


他沒有桶。他只有這個麻袋,這個珍貴的麻袋。他把麻袋掛在水泵邊上,把包裹著他乾癟臀部的紗籠拉緊,然後蹲在水龍頭下面。他用一支骨瘦如柴的胳膊壓下水泵的出水開關。醇美的棕色水流沖刷著他的全身。這是那條河的恩惠。他的皮膚在水流的衝擊力下鬆弛地垂下來,像被剃了毛的貓露出的光溜溜的肉體。他張開嘴,喝下含著沙礫的河水,用手指擦洗牙齒。他不知道這樣會吞下什麼樣的病原體。不過沒關係。他現在相信運氣,因為運氣是他僅有的東西了。


孩子們注視著陳清洗他衰老的軀體,而母親們則在純卡公司芒果的果皮和紅星公司羅望子的果殼堆里四處翻找,希望能找到一點兒沒被污染的果肉。對了,現在流行的感染水果的二代結核病是哪個批次?111型6號變種?還是7號?8號?曾經,他對所有這些困擾人們生活的、生化工程造出的瘟疫都了如指掌。他知道哪一批莊稼必須放棄,也知道新的種子庫是否被破解。掌握這一類信息,他才可以為他的船裝載上正確的種子和產品,從而賺取利潤。但那是如此遙遠的回憶,彷彿是前生的事。


打開麻袋、從裡面拉出衣物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雙手在發抖。這是因為衰老,還是因為興奮?乾淨的、高檔的衣物。只有富人才配穿的白色亞麻西服套裝。

這些衣服原本不是他的,但現在已經是了,而且他把它們保管得很好。儘管他曾無數次地在絕望中想賣掉這套衣服換些現金,或是把它們穿起來——因為他的其他衣服都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了,但為了這個機會,他還是把它們安全地保管起來了。他首先脫掉一隻腳上的涼鞋,單腳站著套上褲子,再穿上另一條褲腿。他把褲子拉起來,掩蓋住他瘦成麻桿樣的腿。然後他開始飛快地扣好襯衫上的紐扣。他的腦海里有一個聲音,不斷提醒他飛逝而去的時間。


「打算把這些衣服賣掉?想在街上走幾圈,找個身上還有點肉的人把衣服賣給他?」


陳福生抬起頭來瞥了一眼——其實他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他已經聽出了那個聲音——然而他還是看了。他沒法控制自己。他曾經是一隻老虎。但現在,他只是一隻被嚇壞了的小老鼠,每有風吹草動就嚇得一跳三尺高。來的正是那個姓馬的人。就站在他面前,自鳴得意地笑著。他很胖,像一頭狼一樣充滿活力。


姓馬的咧嘴笑了笑,「你看著就像帕拉望廣場上的模特兒。」


「這我可不知道。我沒錢到那兒去購物。」陳沒有停下穿衣服的動作。


「這套衣服挺不錯的,你確定不是在那裡買的嗎?你是怎麼得到這衣服的?」


陳沒有回答。


「你糊弄誰啊?這衣服的尺碼比你大了五六個號呢。」


「不可能每個人都有吃得油光滿面的好運氣。」陳的聲音很輕。他一直是這樣輕聲說話的嗎?面對這種威脅的時候,他向來是像台不堪重負的老爺車一樣聲音低沉、唉聲嘆氣的嗎?他覺得應該不是這樣。但他已經很難回憶起一隻老虎說話的聲音應該是怎樣的了。他又試了一次,極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沉穩。「不可能每個人都像馬平那樣幸運,可以和糞肥巨頭本人一起住在大樓最頂層。」他的聲音聽起來仍舊如同雜草在水泥上摩擦發出的聲音。


「幸運?」姓馬的大笑起來。如此年輕,如此自滿。「我的地位是我自己掙來的。你以前不是經常這樣教導我嗎?成功跟運氣無關?運氣由自己創造?」他再次大笑起來,「瞧瞧現在的你吧。」


陳咬緊了牙,「有很多比你強的人都倒下了。」還是那種顯得極其卑微的耳語。


「對,也有很多比你強的人在崛起。」姓馬的指了指他的手腕。那裡有一隻手錶—— 一件製作非常精美的計時器,足夠古老,上面鑲嵌著黃金和鑽石,是勞力士的。它來自從前,來自另一個地方,一個迥異的世界。陳獃獃地盯著這隻手錶,像被催眠了的蛇。他沒辦法把自己的目光從那裡挪開。


姓馬的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笑,「你喜歡嗎?我是在拉加普迪寺附近的一家古物店裡買到的。看起來很有些眼熟呢。」


陳的胸中開始升起一陣怒火。他想開口回答,但馬上搖了搖頭,什麼都沒有說。時間正在飛逝。他摸索著扣好最後一個紐扣,披上外套,用手指撫了撫頭上最後幾縷灰白色的頭髮。如果有一把梳子就好了……他皺了皺眉。想這種事情無疑是愚蠢的,這套衣服就足夠了,也只能這樣了。


姓馬的笑了起來,「你現在可像是個大人物啦。」


別理他,陳腦海里有一個聲音說道。陳把麻袋裡最後一個泰銖翻找出來——就是他睡在樓梯間里省下的那個泰銖,也是把他搞得遲到了這麼晚的元兇——然後把它塞進口袋。


「你好像很著急。你在什麼地方跟人有約會嗎?」


陳大步走過去,努力控制自己的身體,讓它從魁梧的馬平身邊經過時不要畏縮。


姓馬的在他身後大笑著叫道:「您要去哪兒,大人物先生?三榮公司的老闆!您有沒有什麼信息可以跟我們這些人分享一下?」


聽到這叫聲,其他人也抬起頭來:飢餓的黃卡人們,他們的臉、他們的嘴都轉向這邊。目力所及之處全都聚集著黃卡人,而這些人現在都在看著他。那次事件的倖存者,男人、女人、孩子,他們現在知道他的身份了,也回憶起了有關他的傳說。只是換了一身衣服,還因姓馬的一聲大叫,他就從無名之輩中鶴立雞群了。他們嘲弄的話語像雨季的暴雨一樣傾瀉而來:


「喂!三榮先生!襯衫很漂亮!」


「給支煙抽吧,大人物!」


「你穿著漂亮的衣服走那麼快乾嗎呢?」


「要結婚了嗎?」


「要娶第十房姨太太了嗎?」


「有工作嗎?」


「大人物先生!可不可以給我一份工作?」


「你要去哪?也許我們應該跟著這位跨國公司老總一起走!」


陳的頸後像有針在扎。他抖了抖身子,驅開這份恐懼。即使他們現在跟上來,也已經拿不到什麼好處了。半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技能和知識到底還是站在他這一邊的。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時間。


他在曼谷的繁忙清晨中快步穿行著,身邊不斷有自行車、人力三輪車和發條驅動小型摩托車飛馳而過。他汗透衣衫,汗水不僅打濕了他的優質襯衫,連外套也有些濕了。他脫下外套,搭在手臂上。僅剩的灰白色頭髮濕濕地黏在光禿的、開始現出老年斑的頭頂上。每走過一個街區,他都需要放慢速度,調整呼吸,那是因為他的小腿已經開始疼痛,老邁的心臟在胸腔中急速跳動,呼吸也再難以保持平穩。


他本應該用最後一個泰銖叫一輛人力三輪車的,但他卻沒法下決心這麼做。他已經遲了。但也許,他已經太遲了?如果他已經太遲了,多花的這一個泰銖就會被完全浪費掉,他今晚就會挨餓。但換一個角度看,一件被汗水浸濕的襯衫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


佛靠金裝,人靠衣裝。他曾這樣告訴他的兒子們: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只要開個好頭,接下來的一切會水到渠成。當然,你可以靠你的技能和知識來贏得人們的好感,但說到底,人類首先是動物。一個人首先表面看起來要不錯。身上不能有異味。先滿足人們的感官需求。然後,在他們對你有了好印象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建議。


當他的二兒子肩膀上帶著紅色老虎的文身、像一個卡路里暴徒一樣回到家裡時,他不是因此痛打了他嗎?他為他的兒子們、甚至女兒們請了牙醫,給他們戴上從新加坡進口的用竹子和橡膠製成的牙套,把他們的牙齒矯正得像剃刀一樣又直又整齊,不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嗎?


而這難道不正是馬來亞綠頭帶組織憎恨我們華人的原因嗎?因為我們看起來那麼優越?因為我們看起來那麼富裕?因為我們談吐優雅、工作努力,在他們每天懶懶散散過日子的時候流汗苦幹?


陳福生注視著飛馳而過的發條驅動小型摩托車。這些摩托車都是泰王國的華人製造的。這是一種設計精妙的快速交通工具,由一個能提供百萬焦耳級能量的扭結髮條驅動飛輪,同時設有可以將動能轉化為勢能的踏板和摩擦剎車。這個國家的工廠百分之百都是由潮州華人控股,潮州華人為這個國家付出了所有血汗。泰王國本地人喜愛這些潮州華人,儘管他們是以外國人的身份來到泰王國的。


如果我們像這裡的潮州華人一樣,徹底融入馬來亞的當地社會,我們會不會幸免於難呢?


想到這個問題,陳搖了搖頭。這是不可能的。融入馬來亞就意味著改信伊斯蘭教,把自己的祖先全都拋棄到地獄裡。這是不可能的。也許他的同胞所遭受的一切正是他們的定數,他們的因緣決定了他們的命運:短時期內,他們驕傲地統治著檳城、馬六甲和馬來亞半島的西部海岸,那以後,就是死亡。


人靠衣裝。這話沒錯,但有時候,衣裝也能致人死命。陳終於理解了這一點。一套黃氏兄弟親手裁製的白色套裝,除了標記出此人是個值得下手的目標之外,別無其他意義。手腕上的一隻古董級金錶除了充當誘餌之外,別無其他意義。或許,三榮公司倉庫的灰燼之中,正散落著他兒子們那些完美無瑕的牙齒;或許,他那些被毀的快速帆船里,珍貴的計時儀器引來了鯊魚和螃蟹,讓沉船殘骸成為海底生物的安樂窩。


他早該知道了。他早該注意到不斷升級的嗜血的宗派主義和種族主義浪潮。正如他兩個月之前跟蹤的那個人早該知道優質衣物所提供的絕不是保護。一個穿著高檔衣服、持有黃卡的人早該知道,他除了成為一塊投向科莫多蜥蜴的帶血餌料之外,別無其他選擇。好在那個傻瓜在被白襯衫打倒之後並沒有把血流在這套衣服上。那人不太懂得逃生之道,忘了自己已經不再是個大人物了。


但是陳一直在學習。正如他從前學習潮汐規律和海圖、市場、生化瘟疫、利潤最大化的知識一樣,他現在正在向柴郡貓學習,學習它們那種靠變換皮毛逃脫追擊者目光的本事,那種在危險跡象初現時馬上逃跑的能力。他向烏鴉和鷂子學習撿拾垃圾過活。這些動物是他必須模仿的對象。他必須拋棄老虎的思維方式。除了在動物園裡,世上已經沒有活著的老虎了。老虎總是被捕獵、被殺害。但體型較小、食腐維生的動物卻有機會叼起老虎的一塊骨頭,穿著從邊境另一邊的馬來亞過來的黃氏兄弟親手裁製的套裝悠然離開。黃氏家族現在已經全部被殺,多年積累的版形圖樣也已全部燒毀。那個家族留在世上的最後印記,除了少部分古董貨和殘留在人們心中的記憶之外,就只有一位恰巧明白良好儀錶的力量與危險的拾荒老人。


一輛空著的人力三輪車從他身邊駛過。車夫回頭望著陳,流露出詢問的眼神,顯然黃氏兄弟的衣物與陳的瘦削形成的對比讓他印象深刻。陳猶猶豫豫地抬起一隻手,人力車放慢了速度。


這次冒險值得嗎?如此輕率地用掉他的最後一點兒現金?


曾經,他會派出船隊,滿載臭氣熏天的榴槤駛向欽奈,只因為他猜測印度人來不及在新變種鏽病橫掃他們的莊稼之前種下有免疫力的種子。曾經,他會從生活在河上的人們那裡購買烏龍茶和檀香木,只因為他認為自己有機會在南方把它們高價賣出。而現在,他甚至沒法決定自己是該走路還是該乘人力車。他竟然變成了如此卑微的一個人!有些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隻餓鬼,被困在生與死之間,無法找到出路。


三輪車掉頭過來,等待著他的決定,車夫身上的藍色衣衫在熱帶陽光照射下熠熠發光。陳揮手叫他走人。車夫踩著踏板站了起來,涼鞋的鞋底拍打著長滿老繭的後跟,他開始加速。


一陣恐慌攫住了陳的心。他再次抬起手,開始追趕那輛人力車。「等等!」他想要叫喊,但發出的聲音仍舊低沉、卑微。


人力車融入自行車的車流,很快便消失在街上蹣跚行走著的貌似大象、但更加巨大的基因改造巨象身後。陳的手無力地垂下了,他的心中不禁有些感激那個車夫:正因為車夫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所以他才能夠省下這個泰銖。方才急於將這個泰銖花掉的衝動決定似乎來自於他自己控制不了的一種力量。


在他身遭,清晨的人流依然沒有減少的跡象。數百名穿著水手服的小孩蜂擁穿過學校大門。身穿藏紅花色袍服的僧侶們撐著黑色的寬大陽傘大步走著。一個戴著圓錐形竹帽的男人看著他,然後和他的同伴低聲說了些什麼。他們兩人開始仔細打量他。陳的後背升起了一陣寒意。


他們包圍了他,就像在馬六甲那樣。在他心裡,他把他們稱為老外,或者按照泰國話講,叫法郎。然而事實上,他才是這裡的外國人,是不屬於這裡的生物。而且他們知道這一點。那些在陽台的晾衣繩上晾曬紗籠的女人,那些打著赤腳坐在地上喝加糖咖啡的男人,賣魚的小販,開小艇的人——他們全都知道。陳很難控制自己心中的恐懼。


曼谷不是馬六甲,他告訴自己。曼谷也不是檳城。我已經沒有了妻子,沒有了鑲著鑽石的金錶,也沒有了快速帆船艦隊,你們從我這裡得不到什麼。去問問那些把我扔在邊境附近生滿螞蟥的叢林里的蛇頭吧。他們已經奪去了我的全部財產,我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我不再是一隻老虎了。我是安全的。


最初幾秒鐘,他幾乎相信了這番解釋。但就在這時,一個棕色皮膚的男孩用一把生鏽的彎刀砍下一顆椰子的頂蓋,微笑著將它遞給陳,而陳只能儘力抑制住尖叫和逃跑的衝動。


曼谷不是馬來亞。他們不會燒毀你的倉庫,也不會用刀把你的員工砍成一塊塊釣鯊魚的餌。他擦掉臉上流下來的汗,也許他不應該這麼快就穿上這套衣服,這吸引了太多的目光。最好是像一隻柴郡貓那樣隱匿在背景里,默默地穿過這座城市,而不該像只開屏的孔雀一樣張揚。


慢慢地,街道兩旁栽著的棕櫚樹不見了蹤影,而他也從林蔭道來到了新建立的外國人區。陳匆匆朝河的方向走去,深入這個法郎製造業帝國的內部。


鬼佬,洋鬼子,法郎。許多種語言中有許多個專門用來稱呼這些皮膚蒼白、常常大汗淋漓的猿人的詞語。兩代人之前,全球的石油被消耗一空,鬼佬們的工廠也被迫關閉。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件好事,因為這些傢伙不會再出現了。而現在,他們又回來了。昔日的怪物帶著新的玩具和新的科技再次出現。小時候母親用來恐嚇過他的妖怪再次侵入了亞洲的海岸。他們也許真的是魔鬼,因為他們似乎永遠都不會死。


而他則向這些魔鬼膜拜:農基公司、純卡公司以及它們的同類所組成的聯合體,它們壟斷了尤德克斯大米和全營養素小麥;那些以童話故事為靈感研究出柴郡貓,並任由它們在全世界無休止地繁殖的生物工程師和他們的同行;還有知識產權警察的贊助人。這些知識產權警察經常登上他的快速帆船艦隊,搜索侵犯了知識產權的貨物,像狼一樣搜捕任何未經簽署便出售的卡路里和基因破解穀物——禁售這些穀物,加上他們研究出的二代結核病和鏽病這些瘟疫,他們就可以獲得更高的利潤……


在他的前方,人群早已聚集起來。陳皺起眉頭開始奔跑,接著又強迫自己放慢速度,慢慢走過去。現在最好不要再浪費體內的卡路里了。洋鬼子開辦的吞尼遜兄弟工廠門口早已排起長隊。這條隊伍足有一華里長,像蛇一樣繞過街角。數家工廠的前門商標都被這條隊伍擋住了,其中包括素坤逸研究公司銹跡斑斑的鐵門上的自行車齒輪商標,純卡東亞公司門上的纏繞雙龍圖案,還有三下機械公司的大門,陳的快速帆船就是這家日本公司設計的。


據說三下公司的工人全是進口的發條人。那是經過了非法基因改造的人體,以他們特有的一動一停的方式走路、說話——並從真人的飯碗里搶食吃。有的發條人像印度神話里的神祇一樣擁有八條手臂,也有的發條人沒有腿因而不能跑掉,還有些發條人長著像茶杯那麼大的眼睛,這種眼睛看不到幾英尺以外的東西,但是對於近處的物體,它卻可以放大好多倍。然而,從來沒有人可以進到那家公司裡面去看個究竟。環境部的白襯衫們可能知道這些情況,但精明的日本人為此花了大價錢,白襯衫便對這種嚴重違反倫理和宗教信仰的罪行視而不見了。也許,在這個問題上,虔誠的佛教徒、虔誠的穆斯林,甚至格拉漢姆教派的鬼佬基督徒都有同樣的看法,那就是:發條生物沒有靈魂。


很久很久以前,陳從三下公司購買快速帆船的時候,他並不在意這個問題。現在他卻在思索,也許在這高聳的大門後面,真的有發條怪物在工作,而門外卻聚集著得不到工作機會、只能乞討的黃卡人。


陳福生步履蹣跚地朝著隊尾走去。配著警棍和發條手槍的警察正在這些充滿期待的難民中間巡邏,拿這些想為法郎人工作的法郎人開玩笑。熾熱的陽光無情地照射下來,炙烤著在門前排著長隊的人們。


「哇!穿著這身衣服,你簡直就像一隻漂亮的鳥兒。」


陳吃了一驚。是李申、胡老四和老夏,他們聚在一起排在隊伍里。三個和他一樣可悲的老傢伙。胡老四朝陳揮舞著一支剛卷好的香煙,示意他到他們那兒去。看到這支煙,陳差點渾身顫抖,但他強迫自己拒絕。胡老四連讓了三次,陳才知道對方是誠心想請客,這才收下了煙,同時不由得對胡老四怎麼突然發了財產生了遐想。不過,說起來,胡老四確實比他們幾個更強壯一點。如果一個手推車夫能像他那樣手腳麻利,肯定會多掙些錢的。


陳伸手擦掉額頭上的汗,「來應聘的好像很多。」


另外三個人聽到陳抱怨的語氣,都哈哈地笑了起來。


胡老四為陳點著了煙捲,「你以為只有你得到了秘密消息?」


陳聳聳肩,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捲遞給老夏,「我只聽到一個傳言。土豆大佬說他哥哥的兒子得到了提升。既然他侄子原來的位置空出來了,下面的人就會升上去。我想這可能意味著出現新位置,需要人手。」


胡老四咧嘴一笑,「我聽到的也是這個消息。『噫,他會很有錢的,管著十五個員工。噫!他會很有錢的!』我想自己有可能成為那十五個員工中的一員。」


「至少這消息是真的。」老夏說,「還有,得到升職的不只是土豆大佬的侄子。」他痙攣般地撓了撓腦後,就像一條狗想抓出身上的虱子。發紺病的灰色菜花樣病變體在他兩條手臂彎曲的地方長出來,耳朵後面頭髮脫落的地方也有。他有些時候會說個笑話,自嘲一番:沒有什麼病是錢治不好的。是個不錯的笑話。但今天,他在撓那些地方,而他耳朵後面的皮膚擦掉了表皮、顯得很粗糙。他注意到其他人都在看著他,猛地把手放了下來。他皺起眉頭,把煙捲遞給李申。


「有多少個職位?」陳問。


「三個,三個普通職員。」


陳做了個鬼臉,「正好是我的幸運數字。」


李申透過他那厚得像瓶底的眼鏡看了看隊伍,「我覺得我們的人太多了。就算你的幸運數字是555可能也不夠。」


老夏大笑起來。「就算只有我們四個應聘也還是太多了。」他拍了拍排在前面的一個人的肩膀,「大叔,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那個陌生人轉過頭來,顯得有些吃驚。這人顯然曾經是個很有教養的紳士,這從他學者式的領口,還有腳下穿著的皮鞋都能看出來。那雙鞋是上好的皮子製成的,但現在上面已經全是疤痕,有的地方還用木炭塗黑了。「我是教物理的。」


老夏點點頭,「看到沒?我們每個人都有超高的資歷。我以前開了個橡膠樹種植園。我們這位教授擁有流體動力學和材料學的學位。胡是個優秀的醫生。然後,這位老夥伴則是三榮公司的老闆。那不止是一家貿易公司。要我說,那稱得上是一家跨國公司。」他仔細思索了一下這個單詞背後的含義,然後又說了一遍,「跨國公司。」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和吸引力。


陳福生尷尬地低下頭,「別提那個了。」


「Fang Pi(放屁)。」胡老四吸了一口煙,然後繼續傳下去,「你以前是我們之中最富有的。而現在,我們都來到這裡,爭奪為年輕人工作的機會。我們之中每一個人的資歷都超出標準一萬倍。」


他們身後的人插了句話:「我以前是標準商貿公司的法律委員會副主席。」


老夏露出厭惡的表情,「誰管你啊,狗日的。你現在屁也不是。」


感到受了冒犯的律師轉到另一邊去了。老夏獰笑著,狠狠吸了一口手捲煙,又把它遞給陳。正當陳準備吞雲吐霧的時候,胡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肘,「看!是那個姓馬的。」


陳福生轉過頭去,猛地吸了一口煙。在那一瞬間,他還以為姓馬的跟蹤了他。不是那樣的,這只是一個巧合。他們現在是在法郎工業區,而姓馬的在為洋鬼子工作,為他們做賬。一個製造扭結彈簧的公司。叫什麼強力彈簧。對,強力彈簧公司。因此姓馬的出現在這裡,舒舒服服地坐在汗流浹背的車夫身後,是很自然的事。


「馬平,」李申說,「我聽說他現在住在頂層。跟糞肥巨頭本人一樣。」


陳皺起眉頭,「他曾經被我解僱過。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懶惰不說,還盜用公款。」


「他可真肥啊。」


「我見過他老婆。」胡說道,「還有他那幾個兒子。他們身上全都有肥肉。他們每天晚上都吃肉。那些男孩們簡直比肥肉還肥。全是尤德克斯蛋白質。」


「你太誇張了吧。」


「好吧,他們全都比我們肥。」


老夏撓了撓胳肢窩,「竹竿子也比你肥。」


陳注視著馬平,後者打開一家工廠的大門,鑽了進去。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執著於過去是瘋子才會做的事。那對他沒有任何意義了。執著於過去不會使他重新得回手錶、小妾、鴉片煙斗或者翠玉雕成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執著於過去也不會使他重新得回能夠載著財富回到港口的快速帆船船隊。他搖搖頭,把差不多吸完了的煙還給胡,這樣後者就可以把煙捲里剩餘的煙草倒出來以備後用。執著於過去不能帶給他任何東西。與姓馬的之間的糾葛是過去的事。三榮貿易公司也是過去的事。他越早明白這一點,就能越早爬出這個可怕的地獄。


在他身後,一個男人鼓噪起來,「喂!禿頭!你什麼時候插進來的?到後面去!你得跟其他人一樣排隊!」


「排隊?」老夏向後面喊道,「別傻了!」他朝前面的隊伍揮了揮手,「我們前面已經有多少人了?他站在哪裡根本沒有區別。」


其他人開始參與進來,和那個男人一起抗議。「排隊!Pai dui!Pai dui(排隊)!」騷動不斷擴大,警察隨意地揮舞著警棍,開始沿著隊伍巡邏。他們不是白襯衫,但同樣不喜歡餓著肚子的黃卡人。


陳福生朝老夏和騷動的人群做了個下壓的手勢,「當然。當然。我會排隊的。這沒什麼。」他與三位朋友告別,沿著黃卡人排成的巨蛇般蜿蜒的隊伍,沉重而緩慢地向遙遠的隊尾走去。


他甚至還沒有看到隊尾,所有人就全都解散了。


這是拾荒之夜。這是飢餓之夜。陳福生在黑暗的小巷中穿梭,避開充滿熱氣的高樓。柴郡貓在他前面聚集又分散。以甲烷為燃料的路燈閃了一下,然後變暗,最後熄滅,讓整個城市陷入黑暗。如天鵝絨般讓人窒息的炙熱黑暗中,腐爛水果的臭氣將他緊裹。空氣潮濕而沉重,壓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種靜謐的、悶熱的黑暗。市場中空空如也。在一處街角,戲子們輪流吟唱著羅波那[ 《羅摩衍那》中的大魔王。]故事中的句子。在一條大道上,換班的巨象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回走,體型龐大如座座灰山,工會穿著金邊衣服的看象人躲在它們巨大的陰影里。


在小巷裡,許多拿著亮銀色小刀的孩子在獵捕不夠小心的黃卡人以及喝醉了的泰國人,陳了解他們兇殘的行事之道。如果是在一年之前,他肯定不會發現那些小孩,但他現在已經獲得了倖存者之所以倖存所依靠的天賦:那就是多疑。那些孩子不比鯊魚恐怖:很容易發現,因此也很容易避開。那些獵手不是能讓陳從心底里恐懼的那一種。他真正懼怕的是變色龍:每天工作、購物、微笑著wai(行合十禮)的好人們——然後突然間,他們毫無預兆地發動了暴亂。


他在垃圾堆里翻翻找找,為了一丁點兒食物與柴郡貓戰鬥。他很想抓住並殺掉一隻這種幾乎可以完全隱身的貓科動物,但卻無能為力。他撿起一些被丟棄的杧果,用昏花的老眼仔細觀察它們,先拿到眼前,再拿到遠處觀看,然後再用鼻子聞聞,摸摸它們表皮上鏽病的斑痕,如果裡面也出現了紅色斑點,就得把它丟到一邊。有些果子聞起來還不錯,但就連烏鴉也不吃這種被玷污了的水果。它們會饑渴地啄食一具腫脹的屍體,但絕不會吃被鏽病沾染的水果。


在街道的另一邊,糞肥巨頭的僕人們正在將各種動物白天留下的糞便用鏟子鏟進袋子,再把裝滿的袋子扔到三輪載貨車上。這叫做夜收。他們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陳不敢直視他們的目光,低著頭繼續跟貓搶食。就算他能偷到糞便並且能將其點燃,也沒有任何可以烹煮的東西,再說糞便在黑市上也無法出售。糞肥巨頭對於這一行業的壟斷十分徹底。有時陳會思索,或許有什麼辦法能加入到這群鏟糞人之中。只要能加入這個擁有曼谷所有化糞池和甲烷再利用工廠的組織,就能完全保證他個人的生活。但這不過是個夢想罷了;這個封閉的俱樂部絕對不會容許黃卡人加入其中。


陳拿起另外一個芒果,突然間一動不動。他深深彎下腰,四處張望著。他把抱怨貿易部政策的傳單推到一邊,再把黏糊糊的黑色香蕉皮扔進垃圾堆。在這些東西下面,有一塊污穢不堪、破碎了的廣告牌,想必是從之前矗立在這個市場旁邊的廣告牌上掉下來的,但上面的文字仍然依稀可以辨——(物)流,船運,貿(易)。這些文字的背景是黎明之星號快速帆船的壯麗剪影,它正乘風破浪,像一條鯊魚一樣劈波斬浪,船下伸出由棕櫚油聚合物製成的飛翼。它彷彿在水面上飛行,像海鷗的翅膀那樣白,那樣迅捷。這是三榮公司標誌的一部分。


陳轉過臉去,不忍再看。這就好像他盜掘了一座墳墓,發現裡面埋葬的是他自己。他的榮耀。他的盲目。他曾認為自己可以與洋鬼子們競爭,成為一名船運大亨,一個新擴張時代的李嘉誠或者郭理查[ 可能是作者杜撰的人物。],重鑄南洋華人過去在船運業和貿易業的輝煌。而這裡,就像一個耳光重重打在他的臉上。他的自我的一部分,就這樣被掩埋在腐爛的水果、鏽病殘骸和柴郡貓的糞尿之中。


他在周圍繼續搜索,希望能找到更多的碎片。他覺得,或許有人仍會撥打原來那個電話號碼;也許那個曾經從他手裡領過薪水的秘書依舊會在他的辦公桌前,為新的僱主接聽電話;或許他的產業已經屬於一個擁有完美無瑕的血統和宗教信仰的本地馬來人;或許他尚未被鑿沉的幾艘快速帆船仍舊活動於多島海域。他強迫自己終止搜尋。即便他有足夠的錢,他也不會撥打那個電話。他不會浪費任何卡路里。他已經不能再次承擔這樣的損失。


他站直身體,將逐漸聚集起來的柴郡貓趕開。這個市場上除了果皮和沒被鏟走的糞便之外一無所有。他又一次浪費了自己的卡路里。就連蟑螂和象甲蟲也被吃了個精光。即便他再找上十二個小時,也不會找到任何東西。有太多的人已經在他之前來過這裡,啄食走了骨骸上的最後一點兒肉絲。


回住處的路上,他被迫三次鑽進陰影,躲開趾高氣揚的白襯衫。每一次當他們靠近時,他都不禁咒罵自己身上穿的白色亞麻套裝,因為它在黑暗中特別顯眼。到了第三次的時候,極度的恐懼在他的血脈中流淌,他整個人都感到炙熱無比。似乎他身上這套富人的衣服一直在不斷地引來環境部的巡邏部隊,似乎它急切地期待著穿著它的人死掉。白襯衫們手中隨意揮舞著的黑色警棍在他臉前幾英寸的地方划過。他們佩帶的發條手槍在黑暗中泛出銀色的光澤。獵捕他的人們離他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他甚至能夠數出他們的彈藥帶上裝配著多少發致命的黑色帶刃飛盤。一個白襯衫突然停下腳步,朝陳蹲伏其中的小巷撒起尿來。他之所以沒有發現陳,只不過是因為他的同伴們在街上攔住了一個糞便收集者,要檢查他的證件。


每一次,陳都因恐慌有一種衝動,想扯碎身上過於炫富的衣物,重歸無名之輩的安全行列。但他每一次都克制住了這個衝動。被白襯衫抓住只是個時間問題。他們會揮動黑色的警棍,將他的頭顱砸成血泥。在夏夜裡,裸奔也比像個孔雀一樣昂首闊步然後被幹掉強得多。然而,他卻無法放棄這套被詛咒了的衣服。這是驕傲嗎?抑或是愚蠢?無論如何,他還是留著這套衣服,儘管它那精緻的裁剪讓他內心的恐懼幾乎滿溢出來。


等他回到住處,就連素坤逸路和拉瑪四世大道這樣的主幹道上的燃氣路燈都已經熄滅了。糞肥巨頭的高樓外面,一些街邊小吃攤仍在為那些既能找到夜班工作、又沒有因為違反宵禁令而被處罰的幸運兒們提供服務。豬油蠟燭的火光在餐桌上閃爍著。麵條投入熱鍋時發出噝噝的聲音。白襯衫們在附近巡邏,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每一個坐在桌邊的黃卡人,確保沒有一個難民會厚顏無恥地在戶外睡覺,用他們的鼾聲玷污這裡的人行道。


陳福生將身形隱入高樓的陰影中,他終於進入了糞肥巨頭的勢力範圍,幾乎完全躲開了危險。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樓門,開始思索自己需要在這悶熱的高樓中爬多少層才能在樓梯間里找到一個足以容身的空位。


「你沒有得到那份工作,對嗎?」


聽到這個聲音,陳不由得畏縮了一下。又是那個馬平。他坐在人行道上的一張桌子旁,手邊放著一瓶湄公河威士忌。他的臉因酒精而變色,像燈籠一樣紅得發亮。桌上散亂地擺著幾隻盤子,裡面盛著尚未吃完的食物。這些食物可以輕易裝滿五個人的胃。


馬平的數個形象在陳的腦海里交戰不休:那個曾因算賬時「過分精明」而被他解僱的年輕職員;那個家裡養著幾個胖兒子的男人;那個早早從三榮公司脫身的人;那個曾哀求三榮公司再次僱用他的人;那個佩戴著陳最後一件貴重物品——那隻連蛇頭都沒能偷去的金錶——在曼谷四處遊盪的人。陳覺得命運真的很殘忍,竟讓他在這個自己一度完全不放在眼裡的人面前顯得如此卑微。


他本想虛張聲勢,但口中發出的聲音依舊是粗啞的低語:「你想怎麼樣?」


姓馬的聳聳肩,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酒。「要不是你穿著這套衣服,我還真不會發現你也排在隊伍里。」他朝陳身上那件汗濕的衣服點了點頭,「穿套好衣服是個挺不錯的主意。問題是去得太晚了。」


陳想走開,無視這個惹人生厭的小崽子,但姓馬的吃剩下的清蒸鱸魚、肉丁沙拉和尤德克斯米粉就放在離他如此之近的地方。他覺得自己已經聞到了豬肉的味道,口水又開始分泌。一想到他有可能再一次吃到肉,他的咀嚼肌都開始發酸。或許他的牙齒已經不再能夠承受如此的奢侈……


突然間,陳意識到自己正盯著那些剩菜不放。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這裡好一會兒沒動了,並且仍在注視著姓馬的吃剩的食物。而姓馬的則正在看著他。陳老臉一紅,準備轉身走開。


「我買下你的表不是為了故意氣你,你知道的。」


陳馬上站住了,「那你是為了什麼?」


姓馬的手指下意識地伸向鑲金嵌鑽的華麗錶盤,然後,手指陡然停下,轉而伸手拿起了酒杯。「我需要一件能夠警醒我的東西。」他喝了一口酒,然後以對於醉漢來說相當精準的控制能力將杯子放到桌上碗碟間的空隙里。他臉上現出一個局促的笑容,再一次用手指撫摸錶盤,動作充滿了負罪和鬼祟感。「我需要一件能夠警醒我的東西。警醒自我。」


陳吐了口唾沫,「Fang pi(放屁)。」


姓馬的猛地搖頭。「不!是真的。」他停頓了一下,「每個人都有可能失敗。如果三榮公司都垮台了,那麼我也同樣可能垮台。我想記住這一點。」他又喝了一口酒,「你那時候解僱我是正確的。」


陳哼了一聲,「你那時候可不這麼想。」


「我那時很生氣。我那時還不知道實際上是你救了我的命。」他聳聳肩,「要不是你解僱了我,我永遠都不會離開馬來亞。我永遠都不會意識到會發生那次的事件。我本來會有太多的籌碼留在那裡,不能離開。」突然,他站了起來,示意陳跟他坐在一起,「過來坐吧。喝一杯,吃點東西。我欠你的。你救了我的命,我卻對你冷嘲熱諷。坐吧。」


陳轉開臉,「我還沒有卑賤到這個地步。」


「你真的這麼愛面子,連別人給的東西都不吃?別那麼固執了。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恨我。總之,你可以吃我的食物。如果你要咒罵我,也可以先吃飽肚子再罵。」(未完)


本文選自保羅·巴奇加盧皮《6號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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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保羅·巴奇加盧皮——黃卡人(上)



保羅·巴奇加盧皮是近年美國科幻界備受矚目的新星。他筆下的未來,散發著文明凋敝衰敗的氣息,從橫掃各大科幻獎項的《發條女孩》,到這本短篇小說合集,莫不如是。細細品讀,讀者便會發現,導致文明日薄西山的,正是人類自己,或者說「人性」本身。


本書收錄的十個故事均為巴奇加盧皮最優秀的作品,包括「雨果獎」提名作品《黃卡人》、「雨果獎」「星雲獎」雙獎提名作品《沙渣之族》、「斯特金獎」獲獎作品《卡路里人》等。儘管這些作品單列出來也很優秀,但它們串聯在一起,更能讓人品咂出隱藏其中的後啟示錄意味和末世人類對命運的無盡抗爭。


保羅·巴奇加盧皮(1972 ~ )


美國當代科幻界引人矚目的新秀作家,「雨果獎」「星雲獎」「軌跡獎」和「斯特金獎」等諸多獎項的寵兒。他的首部長篇小說《發條女孩》(2009)就贏得了包括「雨果獎」「星雲獎」和「軌跡獎」在內的幾乎所有幻想文學類大獎,並被《時代》雜誌評為年度「最佳十部長篇小說」之一。


因為大學主修東亞研究,畢業後又在中國、泰國等地旅居過一段時間,巴奇加盧皮的作品往往帶有濃厚的東方元素,如本書收錄的《黃卡人》和《卡路里人》,就與東方背景的《發條女孩》同享一個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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