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逸之韻——許宏泉訪談
時間:2006年5月8日
地點:北京市許宏泉寓所
王惠:您在4年前就認識到劉知白老先生的藝術,並且一直都很推崇他。請您談談您對劉老繪畫、尤其是他潑墨山水的感受。
許宏泉:劉老的潑墨是把傳統的精神和對自然的感受「化」掉了,這個「化」字是非常重要的。從他的作品裡面,我們可以看到他從傳統裡面一步步走過來的痕迹。吳門畫派中江南山水的清新、滋潤,新安畫派枯筆焦墨的蒼茫、風骨,加上貴州山水的野逸之氣,一下子就把傳統的東西激活起來。他的繪畫當中讓我們感受到的就是大自然的這種野氣和一種勃然的生命氣息。他的畫面所傳達的氣息是非常平和的,也是非常人性化的,它不消極,而又沒有刻意地去追求這種崇高,這和他一生熱愛自然、敬畏生命是息息相關的。這種「野」在他的那個時代簡直就是一種另類,是一種不可企及的境界。我所關注的幾位老畫家,吳藕汀老先生的東西舊學文人的氣息要重一點;尤老(尤無曲)的東西,就體現出江南老畫師的氣息,對傳統筆墨的執著和熱愛。他們所追求的境界不一樣。比如吳藕汀的繪畫也追求逸氣,吳老的這種逸氣是有一種江南文人的氣息在裡面;劉老的繪畫中「野」的氣息比他要足,對自然深切的感受,劉老比吳老要深刻一些。劉老所體現的生命的苦澀感要更為濃郁。
王惠:劉老的畫面上沒有符號性、標誌性的繪畫語言,但仍然能夠感覺得到他與傳統的息息相通。請您談談他和傳統的關係。
許宏泉:劉老對傳統的技法是純熟於心的,他表現在畫面上的隨心所欲並不是沒有根據的,我們所看到他的潑墨畫中這種淡化了的點線,實際上並不是沒有,而是隱藏在背後的。從劉老的畫中,對四王、董其昌、石濤、黃賓老的東西都有吸收,但是都把它們消化了。我覺得用「化」字來談他的東西還是比較準確。他就是把傳統的技法「化」在自己的藝術裡面了。這種方法古人並不是沒有嘗試,從宋元時候就有人做這種嘗試。正因為我們設定了劉老的東西是潑墨,所以我們認為它裡面沒有傳統的技法。我認為他的東西實際上就是傳統,他是從傳統這條線上來的,只不過他所表現的形式裡面把傳統的東西更含蓄化、更朦朧化了。我們也不能說他就是中國繪畫的主流,從此以後就要按照劉知白這條大河走下去。最起碼傳統這條大河流到黃賓虹這裡的時候,劉知白他從旁邊開出來哪怕一個岔口,或者一個大湖泊,對於中國繪畫來說,他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點。
王惠:有人認為他的潑墨有一種現代性,對此您怎麼看?
許宏泉:我們不要在他的畫里刻意地去找什麼,他就是劉知白。但這個劉知白他不是空穴來風的劉知白,他是中國繪畫這條河從淵源流到今天所滋養出來的劉知白。他熱愛藝術、熱愛自然,畫畫就是他的生命,他心中是怎樣想的就怎樣去表達,他也不要求別人去理解,別人怎麼去理解它,他也無所謂。至於他的藝術裡面有現代性,不是他追求現代藝術,他的藝術具有現代性只是因為它對時代的超越。他的東西不是我們現在講的現代派,但是它裡面有強烈的現代意識。這種現代意識就是一種超越。就像黃賓虹當年一樣,沒有幾個人理解。現在我們在談黃賓虹的時候,把他的藝術變成五筆七墨,這也是很教條的。黃賓老是理論家,他有很多闡釋;劉老是藝術家,即使題畫詩中所流露出的也是感悟性的東西,他的藝術思想完全是由他的畫面所闡釋的。
王惠:劉老多年來一直研究黃賓虹的藝術,後來又從黃氏繪畫中走出來,畫出自己的面貌。請您談談劉畫與黃畫的異同。
許宏泉:黃賓老更多地展現的是筆墨本身的魅力,劉老的繪畫更多地展現的是筆墨本身的韻味。黃賓老以風骨取勝,劉老以韻取勝。從某個角度上來講,劉老是從黃賓老的藝術中吸取了某個點,把它發揚,使它走向一種極致,但是你看不出來他是學黃賓虹。黃賓虹是近百年來中國山水畫從傳統向現代轉化期間的一個點,這個點對於他之後的任何一個山水畫家都不可忽視。劉老對黃賓虹的認識和理解是非常獨到的,是一種真正的理解和熱愛。因為在那個時代,黃賓虹的畫還沒有被重視。即使到了今天,黃賓虹已經被大家捧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幾乎所有的畫家都是以談黃賓虹為榮,以學黃賓虹為榮,但我認為那些學黃賓虹的和研究黃賓虹的人對黃賓虹的理解還遠遠地不夠。黃賓虹的繪畫裡面已經完全超越了技法,而現代人看到的只是黃賓虹表面的東西。劉老先生在上世紀60年代的時候,就很熱愛黃賓虹,而且想在黃賓虹的藝術當中學到些什麼,黃賓虹對傳統的超越確實給他很多的啟發。他也知道,傳統發展到黃賓虹這裡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極致了,再走下去會特別地艱難。劉老和黃賓老最接近的地方就是他們都不去刻意地追求畫面的形式感,不去追求章法的豐富和丘壑的奇特,他們在一種極其單純的、單一的形式裡面表達一種筆墨的豐富性。有些人看黃賓虹的畫,他覺得看一百張和看一張是一樣的,其實他就是在單純中求變化。從這個意義上講,劉老的畫也是一樣的。劉老的潑墨不像李可染、錢松岩的畫那樣有主題性,它們看上去似乎雷同,實際上每一張都有著它自己的變化,就像下圍棋,簡單的黑白子中間卻有著千變萬化。劉老的繪畫不會以個別的作品給人留下印象;但是當你深入進去的時候,你會發現他的每一張畫中都是千變萬化。從這一點上來講,這是他和黃賓虹異曲同工之處。不同的是黃賓老還在執著地表達著他對傳統筆墨的理解,而且他的筆墨功力非常的紮實,在他的畫中也體現出傳統筆墨的魅力;劉老的作品我們如果以嚴格的傳統審美標準來看的話,可能我們一下子找不到一個傳統審美標準的落腳點,那是因為他已經把傳統的東西給融化掉了。我們必須慢慢地去感受,他不是一下子就體現出了傳統的功力,他是具有了傳統功力以後,給我們展現出了另一種境界。
王惠:有人認為劉老晚年的潑墨作品放棄和犧牲了中國繪畫最基本的手法--線條,從而削弱了他繪畫的可讀性。請問您對此怎麼看?
許宏泉: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這種擔憂也是存在的。中國繪畫必須要有文化的支撐、文化的供養在其間,才能體現出它的價值,這是很正常的。了解一個藝術家也不是僅憑一張作品就能看懂他,因為繪畫是人心靈的外化,所以必須通過作品去了解這個人,就像看草書作品,只有了解了作者,才能讀懂那件東西。人的審美經驗畢竟很有限,我們需要其它方面的輔助。當我們了解了劉老以後,才能認識到他的筆墨的價值所在,他筆墨的難度所在。的確我們從劉老的畫面上乍一看的時候,看不到我們審美習慣中認定的那些東西。只有對傳統非常了解,而且對這個人非常了解之後,我們才能夠讀懂劉老的畫。他把傳統中用筆的那種方法確實是淡化了。這這種淡化並不是一种放棄,它是一種變化的過程,他是有意識地將它們隱去。他並不是要反傳統,把它拋棄掉,他在嘗試不用傳統筆墨是否也能表現出傳統繪畫中的精神。我認為他是在尋找一種不是用這種直觀的點與線來體現墨的價值。在傳統筆墨中,筆是筋骨,墨是血肉,劉老的畫是很鮮活的生命,那麼它裡面難道會沒有骨和筋嗎?肯定會有!就像人體,我們從表面上看不到骨和筋。如果我們很膚淺地從繪畫的表面上來找骨和筋,很多表面上能看出骨和筋的繪畫都是麻木的,它不鮮活。白雲老人的東西從繪畫整體來講,是一種鮮活的生命,如果我們讀畫的人,反而要去斤斤計較於一點一線,我覺得這是很淺薄的!就像用評價二王和董其昌的的標準來看懷素和徐渭的書法,也會出現類似的尷尬,因為它們的「點」不同。
王惠:當下對劉老藝術的不解和誤讀,您認為是什麼原因所致?
許宏泉:對劉老的東西為什麼我們會產生誤讀?第一,因為有好多傳統繪畫的評價標準砌在那裡,我們會把它們當作一種參考,拿這個標準來套它;第二,是因為好多人對劉老的生命歷程包括藝術經過不太了解,第三,觀者閱讀的能力的限制,他們的視覺感悟能力不是那麼深刻,很難一下子進入劉老的藝術境界里。現有的評價體系,一種參照是傳統的,另一種參照是西方的。我認為劉老的繪畫是介於此兩者之間的東西,我們不能用這種現成的、速成的眼光去看它。我們在劉老的畫面上經常會看見一兩個小人或者空房子,我覺得這正是劉老內心那種孤獨的寫照。他就是那個孤獨的人,在茫茫的山林中尋找,他可能在尋找下一步該怎麼走,也可能在尋找他的知音,等等。劉老藝術的境界不可能是大家都能理解的。任何一個藝術家的東西,它既然能夠超群,理解它的人必定不多。我們且不說曲高和寡,他既然在這一條路上走到極致,創造出迥異於時代的藝術,那麼理解他的人肯定是很少的。如果大家都會理解的話,任何人一看就能看得懂,那也就沒有意義了。
王惠:隱逸之氣是中國山水文化中很重要的氣息,劉知白的繪畫當中的氣息和傳統山水畫中的隱逸之味相比,它不遠離人的內心,反而是更加接近了人的內心。您對此怎麼看?
許宏泉:隱逸是古代文人所嚮往的一種境界,但它多多少少有一種無奈的意味。在劉知白老人身上,他沒有刻意地去隱逸,他就是生活在現實當中。他對藝術萬全是一種生活的東西。他不是為了深入生活而去深入生活,現在無論是作家、畫家,去採風,去深入生活,是刻意的。劉老的藝術是對自然的本能表露,所以他的隱逸,他的野逸,他的生活,他的寫生,他的師造化,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自然」,它是自然而然的,沒有任何一點點刻意的地方,這一點就很難了。
王惠:有人認為中國畫前途渺茫,但是從劉老他們的藝術中可以看出中國繪畫的許多積極因素以及其可發展性。您對此有何看法?
許宏泉:中國山水畫發展到黃賓虹這個點的時候,當我們感覺到山水畫已經窮途末路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只是一種表象,其實在民間,還是有很多鮮活的生命存在。總有一天,他們會讓我們感受到中國文化這條源河它永遠不可能枯竭。劉老的藝術、吳藕汀的藝術正好代表了中國繪畫發展的兩個點。他們兩都是具有野逸之氣的畫家,他們在追求不同的「點」的過程中,都實現了自己的可能性。在這其間,他們的邊緣化是非常重要的。文革這麼多年,對中國繪畫來講是一個計白當黑的時候,從另一個角度對於他們來講,也是生正逢時。正是這個時代選擇了他。在這個時代,從野逸的角度來講,我覺得越野的東西,越具有鮮活感。為什麼呢?它自由啊!藕公的東西,從某種角度上來講,他追求的一種傳統筆墨當中筆的書寫性,和八大的東西有種契合;劉老的藝術更多的是徐青藤的意味,是文人心性中自由的、孤傲的、孤獨的、充滿著藝術才情的一面,他的繪畫就是草書。對於他的藝術,還需要慢慢去讀,慢慢地去感受。我們現在只是拿著一把解剖刀把他的藝術一塊一塊地剖開來,而他的藝術本身是一個很鮮活的生命。我覺得,越往後,對劉老的認識也將會越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