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女兒」有此願心

85歲的常沙娜，是「敦煌守護神」、敦煌研究所創始人常書鴻先生的女兒，她12歲與莫高窟相遇，練就了一身過硬的臨摹敦煌藝術「童子功」

常沙娜對敦煌發展旅遊開發思路存擔憂，她認為，在遠離莫高窟文物所在地的敦煌市區建設一個再現敦煌藝術的現代文化藝術園區，可將敦煌文化藝術得以「活化」

和煦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戶，灑在常沙娜居室內正在盛開的盆栽花卉上，與掛在牆上的常沙娜花卉寫生作品相映成趣。85歲的常沙娜，滿頭銀髮，面露微笑，身著藏藍色毛衣，內襯酒紅色毛衣，安靜優雅。

常沙娜在自家書房 攝影/劉苗苗

媒體稱她為「敦煌之花」。她的生命有著深深的「敦煌」烙印。她有一個被稱為「敦煌守護神」的父親——著名美學家、創辦敦煌藝術研究所（後改稱敦煌研究院）的常書鴻先生，在父親帶領下，她在千年石窟藝術精神的滋養下長大，又在中國工藝美術教育的最高學府——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前身）從事工藝美術設計及教育，把敦煌所代表的中華民族的、傳統的文脈和元素，滲透入自己的作品和教學中，使敦煌文化精神薪火相傳。到了晚年還身體力行，整理編著敦煌歷代裝飾圖案集，為科學保護、利用莫高窟出謀劃策。

她視保護、研究、弘揚、發展敦煌藝術為己責，可問她如此「上心」的理由，她的回答直接有力：「應該做啊！」在她的內心深處，敦煌莫高窟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的珍貴价值已無需贅言，只有盡己所能為它做點貢獻，才是她的「願心」。

千年石窟藝術的滋養

1991年9月下旬，闊別敦煌整整30年後，已是花甲之年的常沙娜重返敦煌。當地「老鄉」操著方言說她是「敦煌的女兒回娘家」，讓她倍感親切。

兒時在敦煌的故事像電影般在她腦海浮現。那是1943年冬天，常書鴻攜家眷從重慶奔赴敦煌，準備在那裡籌建「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

剛滿12歲的常沙娜就這樣與莫高窟相遇了。她這樣描述第一次見到莫高窟的情景：「冰凍的大泉河西岸，鑿在長長一面石壁上、蜂房般密密麻麻的石窟群規模浩大、蔚為壯觀，卻因風沙腐蝕、年久失修而變得破敗不堪，像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衣裳。然而走進石窟，又可看見一個個沒門的洞口裡透出五彩斑斕的顏色，方知那灰頭土臉的外表下隱藏著神秘的美麗。」

隨著父親的指引，她在石窟內看到了許多從未見過的壁畫、彩塑，鋪天蓋地，色彩絢麗，她眼裡充滿好奇和新鮮。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正常的學校學習以外，每逢放假，她必回莫高窟，主動跟大人一起登「蜈蚣梯」，爬進蜂窩般的洞窟臨摹壁畫。

「我看見誰上洞就跟著，看他們怎麼畫，我就怎麼畫。」常沙娜回憶說，大家都誇她畫得好，父親也會經常抽空看她臨摹，給以指點、鼓勵或啟發，任她在千年藝術殿堂里遨遊。

她自己則沉醉於每天有壁畫、彩塑佛陀、菩薩陪伴的日子，還有窟頂上節奏鮮明的平棋、藻井圖案，以及圍繞身邊的佛本生故事、西方凈土變畫面邊飾等。

常沙娜作品

不過，在敦煌生活了兩年後，常沙娜家突遇變故，母親離家出走，杳無音信，三四歲的弟弟需要人照顧，研究所運轉需要父親承擔。為了照顧弟弟，常沙娜不得不結束上學生活，挑起原本屬於母親肩上的重擔。父親不願女兒因此輟學，把其學籍從原來就讀的酒泉河西中學轉入離莫高窟較近的敦煌縣中。

但是，接下來的初中校園生活卻是斷斷續續。常沙娜一邊照顧弟弟，一邊把更多時間花在臨摹壁畫上。父親開始給她系統講解敦煌各時代畫風的特色和歷史，並要求她從客觀臨摹入手，以整理臨摹為準，將北魏、西魏、隋、唐、五代、宋、元各代表窟的重點壁畫全臨摹一遍，並在前輩們的教導和臨摹中了解壁畫的歷史背景，準確把握歷代壁畫的時代風格。

30年後再訪當年臨摹過的洞窟和壁畫時，常沙娜回憶道：「我獨自一人面對四壁，沉醉於祖國傳統壁畫的藝術海洋，青春年少的心早被那佛教故事和生動優美的菩薩、伎樂人、供養人及賓士于山洞雲霄的動物形象、變化萬千的圖案所吸引。」

用她的話說，正是在大漠荒煙中，她修行著自己藝術人生第一階段沒有學歷的學業。也正是這段修行，練就了她一身過硬的敦煌藝術的「童子功」，為她日後的厚積薄發打下堅實基礎。

傳承敦煌藝術

1945年，《常書鴻父女畫展》在蘭州雙城門舉辦，常沙娜臨摹的一批敦煌壁畫作品首次和父親的作品一起展出，使很多人從此知曉了敦煌藝術，廣受好評。常沙娜的才華也在這次展覽中，得到一位當年在國際友人路易·艾黎創辦的山丹培黎學校任教的加拿大老師葉麗華女士的注意。她找到常書鴻並與其口頭約定，三年後將由她做監護人，帶常沙娜赴美國學習，「到外面去見見世面」。

1948年10月，葉麗華如約來到敦煌，並帶著常沙娜登上前往美國的飛機。常沙娜被安排在波士頓美術博物館附屬美術學校學習，留學生活由此開始了。在這裡，她不僅系統上了素描課、人體解剖課、美術史課、透視課、色彩課、繪畫課、設計課等，還了解了敦煌以外的希臘、羅馬、埃及、兩河流域等地藝術及其相互關係，知曉了敦煌佛教藝術與西域絲綢之路文化的淵源。

期間，在葉麗華安排下，常沙娜去一些地方現場作畫，憑記憶和在敦煌練就的功夫，默畫一部分北魏時期的伎樂人和有動物的山景，引來觀眾一片驚嘆和讚揚。她像一位信使，在異國他鄉傳遞著來自敦煌的文化藝術信息。

留學生活剛過了2年，中國人民志願軍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引發留美學生回國熱潮。常沙娜拋下未完成的學業，速速搭上回國的輪船。

回國後，恰逢父親在北京籌備大型「敦煌文物展覽」，以配合抗美援朝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常沙娜加入了展覽籌備工作，並在展覽開幕時，負責在故宮午門城樓前接待前來觀展的兩位建築大師——在清華大學任教的梁思成和林徽因。

梁林二人對敦煌藝術痴情已久，希望從敦煌壁畫中尋找中國傳統建築藝術的真諦。得知常沙娜在敦煌和美國的成長經歷後，他們決定破格推薦她到清華大學營建學系做助教，跟著林徽因從事敦煌圖案的研究工作。

這段「午門因緣」成為常沙娜人生的轉折點。從此，她從繪畫之路轉入工藝美術設計和教育之路。

1952年新中國首次召開國際會議（亞洲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時，常沙娜在林徽因指導下，以敦煌隋代石窟藻井圖案及和平鴿圖案為元素，為大會設計了真絲頭巾禮品，又以卷草紋、和平鴿為元素設計了景泰藍和平鴿大盤禮品。

1958年，常沙娜參加了當年國慶「十大建築」之一的人民大會堂的建築裝飾設計。受敦煌藻井圖案的啟示，她為人民大會堂宴會廳的天頂設計了一朵具有唐代風格的由花瓣構成的圓形浮雕，這個天頂裝飾與整體的照明、通風工程相結合，獨具特色。

2006年人民大會堂接待廳東側的休息廳重新裝修時，常沙娜也參照敦煌盛唐背光圖案的裝飾效果，為半圓形的休息廳天頂做了瀝粉彩繪裝飾設計。

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樊錦詩評價常沙娜說：「她的藝術設計作品，自如地使用敦煌藝術風格和敦煌藝術元素，創作除了既蘊涵典雅富麗的敦煌藝術傳統，又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了生機盎然的時代精神，是傳統與創新的完美結合。」

1998年1月，常沙娜從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課和院長崗位上退下來之後，開始指導她的幾個碩士研究生，歷時5年，對敦煌歷代的各類裝飾圖進行分門別類的整理、摹繪，最後高品質地畫出了317幅畫稿，集成《中國敦煌歷代裝飾圖案》一書，成為一本弘揚敦煌文化藝術的專業教材，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和實用價值。

2014年，她推出又一本厚厚的《中國敦煌歷代裝飾圖案：續編》，其中包括300餘幅、9類裝飾圖案，涵蓋十六國、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至元代10個歷史時期的藝術風格，內蘊民族文化在時代變遷中的傳承和創新規律。

「敦煌圖案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藝術寶藏啊！」與本刊記者面對面時，常沙娜捧出這兩本沉甸甸的圖案集，邊展示內頁中的摹本，邊感慨地說：「收錄入冊的圖案只是敦煌裝飾藝術『恆河沙數』中的一粒，但『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通過我們的努力，能夠為保護和傳承敦煌藝術、延續中國傳統歷史文化血脈做一點貢獻，便是我們的『願心』。」

情系莫高窟文物保護

常沙娜兒時印象中的敦煌，今天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莫高窟也在三四代人的堅守下得到更好和更多關注，尤其是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後，莫高窟的名聲更大了，想來此一睹千年文化瑰寶風采的遊客也越來越多。

本世紀以來，每隔兩三年，來莫高窟旅遊的人數就會增長10萬人次，最多時，年參觀量達到81萬人次，日參觀量最高超過2萬人次，給莫高窟的保護管理帶來了極大壓力。

2015年7月，常沙娜就敦煌莫高窟的保護提出意見，表達自己對敦煌發展旅遊開發思路的擔憂，建議：在文物保護前提下，一定要控制旅遊的壓力，絕不能搞開發；可在敦煌市內建造現代的莫高窟文化藝術園，以現代技藝、材質、造型，與現代生活相結合，再現莫高窟歷代壁畫、彩塑上顯示的各類形象，如唐、宋的建築、人物、服裝、樂器、首飾等，讓文物以現代形式在敦煌市內「活起來」。

她的意見得到重視。敦煌市根據她的建議，初步制定了建設《敦煌莫高窟文化藝術園》項目建議書。去年底，敦煌市委書記、市長來到常沙娜家裡，呈上上述報告，並就敦煌莫高窟文化藝術園的建設規劃與常沙娜做深度溝通。

意見得到了實質性反饋，讓常沙娜感到欣慰，這也讓她對保護莫高窟和未來落成的莫高窟文化藝術園充滿憧憬。因為就在提出意見之後，她在河南洛陽考察隋唐洛陽城遺址公園工程區天堂·明堂文物保護再現工程，進一步確認了自己所提建議的可行性。

隋唐洛陽城遺址公園用現代工藝、手段再現了很多敦煌唐代圖案，反映了唐代的文化藝術，對中國傳統文化藝術既有傳承，又有弘揚、發展和創新，現在已經成為當地的一個新興熱門旅遊點。

由此及彼，常沙娜認為，莫高窟擁有更豐富的文化資源，要是在遠離莫高窟文物所在地的敦煌市區建設一個再現敦煌藝術的現代文化藝術園區，必將敦煌創造一個新的旅遊景點和富民產業，還能有效緩解日益增多的遊客對文物保護造成的壓力，使莫高窟千年文物得到切實的保護，敦煌文化藝術得以「活化」。

瞭望記者看到了這封親筆信，當讀到落款——「敦煌之女常沙娜」時，一個濃情寄系在敦煌藝術和敦煌文物的「敦煌之花」形象躍然紙上。LW

刊於《瞭望》2016年第21期，原題《常沙娜：敦煌女兒的「願心」》

註：未署名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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