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童年：觸目驚心娃娃兵
圖文 /尚昌儀（八一電影製片廠導演）
斜掛著AK-47的賴比瑞亞兒童
在維和任務區，讓你觸目驚心的是什麼？
第一次到中國赴賴比瑞亞維和運輸分隊採訪時，我分別問了兩位軍官這一同樣的話題。令我驚詫的是，副隊長洪大剛、參謀趙子生的回答也是同樣的：「娃娃兵！觸目驚心的莫過於娃娃兵了！」
大片大片的難民營地
「一個人怒氣沖沖手持大砍刀，另一個人叫喊著氣勢洶洶直奔大刀而去，對方手起刀落，脖樁子梗在那裡，血往天上沖，一顆腦袋怒目圓睜在地上滾動。這就是娃娃兵！太殘忍！太兇狠！」那天，情緒激動的趙參謀說的是動魄驚心。
「在賴比瑞亞不論是政府軍還是反政府武裝，他們徵招娃娃兵的手段很簡單，因為首都蒙羅維亞的130萬居民斷水斷糧，所以他們就以給吃給喝為誘惑，引誘孩子們參加戰鬥。」 副隊長洪大剛說。
洪大剛停下，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老尚，你是知道我的身世的，看見那些娃娃兵，我彷彿看見了我自己，十來歲的孩子，在貧窮，特別是在飢餓面前，是很難把持住的！」
前來繳械的武裝人員
洪大剛是農家子弟，出身貧寒，迫於生計，15歲那年，洪大剛就離開了學校，走出大別山，南下武漢，成了打工一族。但是，他在武漢打了大半年的工，連回家的路費也沒有掙著，饑寒交迫地走了兩天兩夜，當他蓬頭垢面踏進家門時，已是大年三十的深夜。
這段15歲少年時的經歷激勵著洪大剛後來的成長，但也成了他永遠過不去的一道坎。所以，我明白洪大剛看見娃娃兵時的百感交集。他用手抹了一下眼角，站起身說道：「給你看段的視頻，否則，我就是用千言萬語，你也不會理解我們為什麼說娃娃兵讓人觸目驚心。」洪大剛邊說邊打開了他的筆記本電腦。
這是一段著實讓我觸目驚心的視頻。視頻中幾名十幾歲尚未成年的少年，其中還摻雜著只有十歲左右的兒童，將一人死死地摁在地上，隨後的畫面可謂毛骨悚然，一名少年用砍刀將這個活生生的人給開腸破肚了，之後，另一名少年掏出他的心臟興高采烈地高舉著，在這群少年兒童的歡呼中，眉飛色舞地向路人炫耀……
在繳械點外排隊的武裝人員
對於賴比瑞亞的娃娃兵我早有耳聞，他們大多出生在賴比瑞亞內戰爆發的1989年前後，在長達14年的戰亂期間，據聯合國的統計，賴比瑞亞各派武裝當中，18歲以下未成年人的娃娃兵的比例高達60%，娃娃兵中年齡最小的只有9歲。
儘管我對賴比瑞亞的娃娃兵有所了解，但那天，洪大剛的視頻讓我目瞪口呆，我明白了洪大剛、趙子生為什麼會不約而同地說讓他們觸目驚心的是娃娃兵。
那天，一踏上賴比瑞亞的土地，儘管聯合國維和部隊哨卡林立，處處戒備森嚴，但我對賴比瑞亞的少年兒童立即有一種美好的印象，我的第一感覺是，他們對來自異國他鄉的人特別的熱情，尤其是對我們中國人可謂之友好，因為從蒙羅維亞羅伯茨國際機場到中國維和運輸分隊的營地，沿途中不斷有少年兒童一邊沖著我們揮手致意，一邊大聲地喊著：「China, China……」
稚氣未脫的娃娃兵
此情此景，沖淡了我對戰亂的恐怖和憂傷，由然而生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愛，這裡的少年兒童太友好了，太可愛了。
第二天的一大早，中國赴賴比瑞亞維和運輸分隊隊長李福民就帶上兩名荷槍實彈的衛兵，一邊向我介紹維和任務區的情況，一邊陪著我走出營區。一出營門，我們立即被一群少年兒童簇擁向前。我原本就是一個十分喜歡孩子的人，尤其愛與孩子們逗著玩，於是情不自禁地向身邊的孩子們示好，可李隊長立即制止了我：「不要和他們接觸，這其中說不準就有娃娃兵。」
娃娃兵！我的心猛然一緊，腦海中立即出現那提著一顆心臟的血腥畫面。「你昨天在大街上看見那些耀武揚威的×國大兵了吧，但是，對不知天高地厚、殺人如麻的娃娃兵，×國大兵也是懼怕三分的。」李隊長苦笑著對我說。
夕陽下的大西洋和鐵絲網
「日出了，今天的太陽真美！」身邊的一位衛兵感嘆地說。此時，一輪紅日從大西洋上冉冉升起，可我卻心生悲涼，滿目充溢的是血色……
數日之後，我帶領攝製組乘座聯合國專機前往大吉達省綏德魯市，空中鳥瞰，不禁想起了我那個書生氣十足的老鄉趙子生參謀的一席感慨：
「從空中看去，叢林密布的賴比瑞亞，猶如一座森林公園。不見炊煙的藍天白雲，未被廢水污染的綠色世界，火紅的砂石路，白色的聯合國車隊，構成一幅動人畫卷。然而，和平與福祉，對於歷經戰亂的賴比瑞亞人，卻是一種奢望。眼下，滿目瘡痍的賴比瑞亞，到處是赤貧的浪子，到處是饑饉的兒童……」
在街頭維持秩序的聯合國維和部隊
在舉目翠綠的叢林中，因為戰亂，因為食物，兒童和少年成為了娃娃兵，學會了如何使用AK—47步槍，如何執行任務，當然，還有如何殺人，雖然他們年齡尚小，但卻個個都是「快槍手」，這些娃娃兵們，在成為犧牲品的同時，他們也是施害者，他們甚至比成年人更加地冷酷，更加地殘暴。
在綏德魯，我第一次直面娃娃兵，他們不僅有男孩，還有女孩。現在，儘管他們手中已經沒有了AK—47，也沒有身背砍刀，但在工兵分隊新聞官汪立文悄悄告訴我面前幾個孩子曾經是娃娃兵後，雖然是站在地表溫度近40度的炎炎烈日之下，我還是即刻打了個冷顫，禁不住一陣陣頭皮發麻。
懷抱小猩猩跟中國維和人員交流的兒童
這天，看著眼前比我女兒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們，我努力將「娃娃兵」驅趕出我的腦海，取而代之的是憐憫和關愛，可我將自己的食品和飲水分發一空後，眼前還是一雙雙伸向我的手，我只好微笑著拍拍迷彩服的口袋，攤開雙手一個勁的：「Sorry，Sorry……」
賴比瑞亞街頭的孩子們
見此情景，潘立文趕緊前來解圍。隨後，在駕駛室內，潘立文對我說：「初來乍到，第一次在野外施工，炊事班在叢林中野炊，炊事員往鍋里倒速食麵時，掉了幾根在地上，霎時被孩子們搶光，要不是炊事員眼尖手快，鍋肯定被擠翻了，為了搶到一根速食麵，孩子們全然不顧那滾燙的鍋。速食麵煮好了，可官兵們面對那麼多飢餓的孩子，根本吃不下去，只好分發給了他們。在這裡即使有錢也很難買到食物，所以，我們再也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埋鍋造飯了。」
趙子生告訴我，在維和的日子裡，洪大剛因為看不得叢林中那飢腸轆轆的孩子們，所以經常把分配到的乾糧送給了他們，這樣他自己就經常挨餓。後來我問洪大剛，洪大剛平靜地說：「趙子生也這樣，大多數官兵都這樣，有的實在餓的忍不住，就躲到駕駛室中偷偷啃口壓縮餅乾。沒有辦法，到處都是向你討吃的孩子。」
在維和的日子裡，趙子生對非洲的孩子們也是咋咋呼呼的，致使孩子們有些敬而遠之地怕他，但戰友們都知道這小子肚子里裝的卻是慈母心腸。儘管後來如洪大剛所說，趙子生離開了部隊，但多年後，趙子生和一個娃娃兵的故事仍然在他的老部隊流傳。
在趙子生住的帳篷前，每天都有許多孩子聚集在那裡，其中的一位卻與眾不同，他像其他的孩子一樣渴望得到食品，但他從不乞討，就那麼靜靜地坐在一個土堆上，有一種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持重和滄桑。這個「另類」引起了趙子生的注意，於是，趙子生揣上幾塊壓縮餅乾，來到了他的身邊，咋咋呼呼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他面無表情地回答：「Morris。」趙子生掏出壓縮餅乾，悄悄地放在他的手中，Morris說了聲「謝謝」，起身走了。
第二天，趙子生一出帳篷，就見Morris坐在他天天坐的地方，不同的是，他的懷裡靠著一支AK-47步槍。趙子生大吃一驚，他是娃娃兵！趙子生折回帳篷，拿了幾塊壓縮餅乾和一瓶水，來到Morris的身邊坐下，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咋咋呼呼，像個慈祥的父輩，幾番攀談，幾番愛心，Morris道出了令趙子生震驚的話：15歲的他，已經叢林中打了6年的仗。現在Morris對是否去交槍猶豫不決，他堅信，他面臨的種種問題，只有槍才能解決，他甚至擔心一旦戰亂再起，沒有了槍，就會失去生存和安全的保證。
戒備森嚴的聯合國維和部隊
趙子生後來告訴我：「放下武器，是那些娃娃兵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因此，一定要說服Morris把槍交了。」那天，趙子生沒能說服Morris，悵然若失地看著他背著槍消失在黃昏的叢林中。之後，一連幾天，不見Morris，趙子生天天如坐針氈，翹首相盼，因為失望焦慮而心生火氣，他比往日更加咋咋呼呼。
就在趙子生快要絕望的時候，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Morris背著他的AK-47出現了。趙子生趕緊帶上食品和水，來到Morris的身邊。他和聲細語的與Morris交談，向Morris解釋DDRR行動的相關細節；他耐心地勸說Morris，不在規定時間交出武器，持有武器就將視為非法；他滿懷信心地對Morris講，有國際社會的共同關注，有聯合國和非洲人民的共同努力，賴比瑞亞一定會走向和平之路。
說到動情之處，趙子生把Morris攬在懷中，掏出了自己兒子的照片給Morris看，他說：「Morris啊，我們遠離親人，不遠萬里，來到你們這，就是為了你們能像我兒子一樣，沒有戰亂，沒有飢餓，擁有幸福快樂的童年。」這天，Morris被說服了，他和趙子生相互擊掌，相約明天來繳槍。
次日，交槍點異常繁忙。一批批武裝戰鬥隊員走進了交槍點，唯獨不見Morris的身影，趙子生抓耳撓腮，Morris會失約嗎？
就在趙子生近乎失望時，晚霞的叢林中，一個手持AK-47，拖著長長身影的孩子出現的山坡上，他，就是娃娃兵Morris。
這天的夜晚，趙子生在日記中寫道：「那是一個神聖的時刻，夕陽映著Morris瘦弱的身影，四周的叢林靜悄悄的，我和戰友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Morris，世界在那一刻似乎就在專心地等待這個少年走出叢林，走向新的人生！」
我是在故事的發生地聽到這個故事的，於是，這個故事成為我編導的電影紀錄片《在UN的旗幟下》的一個重要內容。2006年1月，在第十六屆義大利國際軍事電影節上，這部紀錄片榮獲一等獎。我認為，這個獎一定和趙子生與娃娃兵Morris的故事有關，所以，這個獎是給趙子生的，這個獎是對為了世界和平的中國軍人的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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