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故事 > 蔡駿:在莫斯科,就沒有你真正喜歡的人?

蔡駿:在莫斯科,就沒有你真正喜歡的人?

蔡駿:在莫斯科,就沒有你真正喜歡的人?


▲多少年以後 如雲般遊走 那變換的腳步 讓我們難牽手圖源網路,下同。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文|蔡駿


那一年,我在上海市一個郵局上班。一個冬天的周末,我遇見了她。看起來六十多歲,頭髮花白,燙成中年女人的波浪卷。在隨後的日子裡,我從她那兒得知並見證了一段穿越時空的陳情往事。

假若我們知道什麼是時間的話,那麼,我相信,我們就會知道我們自己,因為我們是由時間做成的。造成我們的物質就是時間。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第一次聽到《當你老了》這首歌,是在2014年初秋,烏魯木齊。


新疆之行的最後一夜,晚上有紀律不能隨意出門,我還是鼓動須蘭與甫躍輝出去走走。離開八樓崑崙賓館,三個人走在烏魯木齊街頭,北京時間已近子夜,晚風微涼。街邊樹著拒馬,須蘭擔心安全問題。但我不怕。穿過一條地下通道,聽到吉它與歌聲,在罐頭似的甬道共鳴。彈吉他的流浪歌手,是個健壯的漢族小夥子。我問他能不能彈唱一首歌。他說,那就唱首《當你老了》——我從沒聽說過這首歌。


當他唱到「當你老了,頭髮白了,睡意昏沉。當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取暖,回憶青春」,我脫口而出葉芝的名字。

烏魯木齊午夜的地下通道,流浪歌手年輕的聲音,緩緩切碎回憶里的時間,像黑洞里泄露的陽光,照出成千上萬飛舞的塵埃纖維,灑在十多年前我的臉上,還有她。


那一年,我在上海市盧灣區的思南路郵局上班。


我沒讀過正規的大學,曾被認為是件頗為遺憾、偶爾也覺得自卑的事。我學的是電報專業,一度能背出兩千個中文電碼,但沒來得及發過一份電報,這個行業就被淘汰了。我被迫改行到郵政窗口,接收EMS快件和包裹,收銀和填單。後來說起中石油中移動之類央企,才發現我也曾是央企員工,而且是壟斷央企,當時卻沒人這麼想。郵局三百六十五天開門,周末門可羅雀,我會在櫃檯底下,偷偷看本小說,或者發獃。


一個冬天的周末,我遇見了她。看起來六十多歲,頭髮花白,燙成中年女人的波浪卷。臉上皺紋不多,白得像正在融化的雪。啤酒瓶底般的鏡片下,有雙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她穿著件高領黑色大衣,裹著深紫色的羊毛圍巾,化著淡淡妝容,這就與眾不同了。她盯著我看了許久,我有些害怕地站起來,問她有什麼需要。她說她想要投訴,為什麼賣明信片的窗口沒人?她的聲音不像這把年紀。人民郵電不該讓人民浪費時間等待!她的態度很嚴厲。雖然,人民郵電早就改稱中國郵政了,我不敢糾正她的說法,自作主張跑到別人櫃檯,拿了張明信片賣給她。


她在我的窗口前寫明信片,居然是外語,又絕非英文。最後,地址下面寫——

Moscow Russia


我能看懂這是莫斯科。老太太把明信片投進門外的郵筒。


以後每個周末,她都會來到我的窗口前。我說我不是賣明信片的,但她指定要從我的手裡買。我建議她一次多買幾張,需要時投進郵筒就行了,但她不聽。她的收件人地址,永遠都是莫斯科,落款只寫俄語。同事們說,這老太太是出了名的「刁民」,平常總因為小事情要投訴。每個人看到她都很頭疼,恨不得裝作上廁所逃走。我感覺自己是要倒霉了,怎麼總是來找我呢?


春日黃昏,她又來了,把去莫斯科的明信片投入郵筒,坐在台階上不動了。老太太面色不好,一個人捂著心口站不起來。周末的淮海路,夜生活剛開始,她的面前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敢靠近,大概是老太太訛人的事太多了。

只有我蹲下來問她怎麼了。


她的手哆嗦著,指了指上衣口袋。我從裡面掏出一瓶硝酸甘油片,知道這是心臟病的葯,倒出一片塞到她嘴裡。我祈禱老太太不要死在我懷裡。


幾分鐘,她的魂魄像是回來了,說了聲謝謝。我剛好下班,問要不要送她回家。老太太將我推開,沒走幾步就搖搖晃晃,又被我攙扶住了。


那天黃昏,星光早早掛上樹梢,老太太挽著我的手,走過初春萌芽的梧桐樹蔭。她家在思南路,有許多深宅大院,不少名人故居。面對曾經或此刻住在這裡的人們,我時常有些自卑。


拐角花園裡有棟三層洋樓,門口堆滿雜物,底樓的廚房間,飄著炒菜的油煙味。老太太抱怨道,烏煙瘴氣!踏上幽暗的樓道,二層住著許多戶人間。直到頂樓,她掏出鑰匙讓我開門。


進門有個寬敞的客廳,窗下是花園和樹蔭。三面牆上都是書櫃,從地板排到天花板,各種厚厚的書脊對準我,好像無數細長的磚縫。房間瀰漫溫暖的腐爛味,好像小時候外婆家的棉被,長久沒有曬過太陽,撲面而來,難以逃脫。我把老太太放進大沙發。你家裡人呢?


沒有。


一個人住這套房子,就有些奢侈了啊。目測客廳有三十多平米,裡面還有卧室和衛生間。


要不要我關照一聲樓下的鄰居?讓他們上來照應?我想這種老房子,街坊鄰居的關係都很融洽的。


不要啊,住在這裡的人,都是些自以為是的戇卵,他們不知道速溶咖啡簡直是馬尿。她說話直接而刻薄,像在郵局裡不停地投訴這個投訴那個。


我要告辭時,老太太指著身後的書架說,你隨便挑一本書帶走,算作我答謝你的禮物。快,我看你會挑哪一本?


那一年,我還沒有在網上看書。常站在書店裡半天,在書架前看完整本書,只有最最厚的那種,才會掏錢買回家,小心地翻看好幾遍。


蔡駿:在莫斯科,就沒有你真正喜歡的人?


▲常常站在書店裡半天,在書架前看完整本書。


這面書架上都是外國文學,八十年代沒版權的老書,我的手指頭哆嗦如偷書賊,拿了本卡夫卡的《訴訟》。


春夜,我像出籠的小鳥,逃出神秘老太太的屋子,開始第一次閱讀卡夫卡。


又是個周日,快要下班,我坐在郵局的窗口後面。老太太出現,照舊買了張明信片。我感謝她上次送我的書,她問我看懂了嗎。我是整個通宵看完的——約瑟夫·K,看完有些害怕。


這麼說來,你對自己的生活很不滿意?


沒有啊。


你在說謊。老太太拉下一張臉,別轉屁股往外走,快要走出郵局門口時,我喊了一聲,你說的沒錯。


她回頭,微微一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她向我歪歪脖子,意思是讓我跟著她走。我問她心臟沒事了吧。


信不信我能打死一頭牛?聽老太太這樣說話,我憋著沒笑出來。去我那裡坐坐?她問。


但我搖頭。


上次你到我家,我看得出你的眼神啊,很喜歡那幾排書架,沒說錯吧?


嗯......無法反駁。我第二次送她走過思南路,回到頂樓的房間。


她讓我在書架上隨意挑選,但每次只准帶走一本。她的藏書有些聞所未聞,我一本本拿出來,翻開幾頁又塞回去,直到《老人與海》——因為在老人的房間里吧。等我回頭,桌上擺了幾盤冷盤,還有一鍋熱騰騰的蛋炒飯。要請我吃晚飯嗎?我往外走,又說還不餓呢。


你這孩子又說謊了!老太太的聲音異常嚴厲,都聽到你肚子里的叫聲了!


好吧,肚腸是最誠實的,都怪我午飯在單位旁邊的阿娘麵館吃得太少了。當我坐在餐桌前,她讓我給家裡打電話,你不回家吃飯的話,媽媽要擔心的吧。


想想也是,我用老太太的電話打回家裡,說是單位同事臨時請客吃飯。打完電話,我知道她又要說我了,搶先說聲對不起,我沒有說實話。


好吧,可以原諒你,並且記得,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包括你最好的同事,也包括你的媽媽,別說你來過這裡。


那麼神秘?


別問為什麼!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假如一輩子都不知道也沒關係,世界上總有許多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嗯,吃的味道如何?


我總是獃獃地說,蠻好,蠻好。


狗屁!難吃得要命!我自己做的炒飯能不清楚嗎?做飯是我的弱項。好吃就是好吃,當你感覺味同嚼蠟,就說出來,哪怕摔碗也沒關係。這是我半年來第一次下廚做飯,上次我把整個灶台都燒焦了。


告別之前,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不能叫她阿婆或老奶奶,如果叫阿姨又太違心,我天生臉皮薄,肉麻的話說不出口。


老太太看著我的眼睛,聲音彷彿年輕了三十歲——叫我卡佳!


卡佳?


回到思南路上,我仰望梧桐樹叢中她的窗戶。有一盞昏黃的燈光,但看不出任何人影。月光懸掛在屋頂,讓我想起書上看來的恐怖傳說,會不會是吸血鬼老太婆呢?但我不在乎。


周末,我經常跑來陪伴這個名叫「卡佳」的老婦人。她的脾氣古怪,有各種各樣的禁忌。她最討厭撒謊,逼得我每次把心裡話直截了當說出。從未見她有親戚朋友,也不與鄰居來往,門口撞見都不打招呼。我相信,除了我沒人敲過她的門。她說現在的人都沒禮貌,根本不值得相交。我也不敢問她,到底有沒有家人?好像那是個雷區,一張嘴就會引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她的年齡。我偷看過她的信箱,但沒訂閱報紙,也無任何來信——這意味著她寄往莫斯科的明信片,都是有去無回。


卡佳(以後的餘生里我習慣叫她這個名字)問過我許多問題,比如爸爸的職業。我不加掩飾地說我爸是電工。她說她很喜歡這個職業!我想她是在獎勵我的誠實吧?但後來,我才明白其中緣由。


輪到我問她了,卡佳,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她不響。


作家?老師?教授?


她無聲地搖頭,否決所有可能,最後說,我幹了一輩子公交車售票員。


開玩笑?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塊買票的夾板,一股公交車上擁擠的汗臭味,從各個角落湧入鼻孔。


卡佳常問我讀過什麼小說——金庸的幾乎全部,還有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我沒讀完,但水滸讀過至少一百遍。世界名著嘛,從前家裡有本《悲慘世界》,滑鐵盧戰役的那段,我讀過十多遍。但我最喜歡的,是司湯達的《紅與黑》,最後於連上了斷頭台,瑪蒂爾德小姐抱著愛人的頭顱去埋葬,成為我整個青少年時期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於連,但又不像他那麼聰明和世故,更沒有他的好運氣,可以遇到雷納爾夫人和瑪蒂爾德小姐這樣可愛的女子。這些本該永遠深藏在內心的話,我全倒出來告訴卡佳了。


她沒有任何評價,只是向我敞開她的書架。不到一年時光,我讀了馬爾克斯、卡爾維諾、博爾赫斯,還有葉芝的詩。。。。。她也會推薦一些給我看,比如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為什麼都是俄羅斯的?


看過《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嗎?


很久以前在電視上看過。


你能幫我把這部電影弄來嗎?我還想再看一遍。


卡佳的要求與眾不同,但我總有辦法為她實現願望。那年秋天,我費了幾番周折,在大自鳴鐘盜版碟市場,買到了這張譯製片經典。老太太家裡沒有VCD,她給了我兩千塊錢,我給她買了台超強糾錯的國產VCD。


思南路的梧桐樹葉金黃,窗外枝丫蕭瑟。我為她拉上窗帘,像黑暗的電影院播放《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從前看這片子,覺得蘇聯完全是發達國家,不比美國差,比日本先進多了,至少房子寬敞,還有私家車。那是個文明的世界,到處是博士和院士,開口閉口您啊您啊,男女關係也更開放......我記得很清楚,女主角愛上的鉗工果沙,他的生日與我相同。這片名在中國成了某些人的口頭禪,總是用來安慰失意者: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我能從中聽出幾分殘酷。


電影開始於1958年的莫斯科。


蔡駿:在莫斯科,就沒有你真正喜歡的人?


1958年,我也在莫斯科,卡佳說,那年我給自己起了個俄語名字——卡婕琳娜,昵稱卡佳。


你在莫斯科還有朋友對嗎?所以,你每個周末買明信片,寄到莫斯科去?


看電影吧!


她不再回答,安靜地縮在沙發里,整張臉陷落於陰影。


VCD放完《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二十歲的我沒有流淚,只覺得故事有些意思,僅此而已。


卡佳沉默了兩個多鐘頭,沒去過洗手間,也沒說話。最後,片尾曲響起「亞歷克桑德拉......亞歷克桑德拉......」我蹲在她跟前,看著她低垂的眼皮,跟我說說莫斯科吧?


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最好別知道,否則會後悔的。


她的目光別向房間盡頭,彷彿牆上晃動一扇無形的窗,推開就是那座冰雪覆蓋的城市。


莫斯科,五海之港、森林中的首都、千頂之城,無數次被燒毀又無數次重建的不死之城。而對我來說,莫斯科是一部電影——四十多年前,我被公派到莫斯科電影學院留學,學習電影導演與編劇。


在拉緊窗帘幽暗靜謐的頂樓房間里,從她嘴裡說出的前塵往事,像膠片放映在霉爛開裂的天花板,纖塵不染的地板,迷宮般的書架上......


1958年,在莫斯科,全世界第一所電影學院。我的夢想,是成為新中國第一個有名的女導演。


學電影很有趣吧?


看電影和拍電影完全是兩回事,你知道安德烈·塔爾可夫斯基嗎?對,你不會知道的,他的電影怎會在中國公映呢?安德烈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個很奇怪的人。那時候,我就覺得他一定會拍出特立獨行的電影,就像他本人那樣。


他的才華比你還多嗎?卡佳?


小東西,你說什麼呢?把我和安德烈相提並論?別侮辱一個天才!聽我說,很多人只有到老了的時候,才會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才華。當你還年輕,如果有幸發現,千萬不要讓它溜走。


當你在莫斯科,卡佳,一定很漂亮吧?


她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喜悅,而是蹙著眉頭說,你越來越會說話討好女人了——但我不喜歡這樣的你,記住了吧,不要用這樣的方式討我開心!1958年,每個在莫斯科的中國留學生都知道我——電影學院烏黑長發的卡佳,不僅是中國人,還有朝鮮和越南的留學生,也經常到電影學院來找我。


但你都瞧不起他們?


你怎麼知道?


卡佳,你到現在也是這樣啊?瞧不起任何人!你是個驕傲的人,不是嗎?


哈,你越來越了解我了?不錯,但我並不討厭他們,那時候的人都很簡單,除了某些人。比如——阿廖沙,在莫斯科的中國留學生圈子裡,他可是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就像他的爸爸在延安時代就是很有名的革命家。他經常請我去莫斯科大劇院去看芭蕾舞。


可是你不喜歡他?


對,但我最愛看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啊!你是嫉妒了嗎?我可不會讓他碰我一根手指頭的!


嗯,這我就放心了——我不知不覺落入了她的小圈套。


還有一個人,他叫米哈伊爾,但是蘇聯人,他有著淺黃色的頭髮,海水般的藍眼睛,個子比我高整整一個頭。


他很帥嗎?


差不多,第一次見到還以為是電影演員,跟他聊了半天電影學院,才知道他是國際象棋運動員。他爸爸是有名的話劇導演,他媽媽是芭蕾舞藝術家。但我不喜歡他,雖然迷戀過他的臉。他在斯大林分配的別墅里長大,冬天暖氣燒得火熱,不知道莫斯科的冬天有多冷,以為全世界都跟自己家裡一樣美好。他太有教養了,說話彬彬有禮,每次在餐廳吃飯,他總糾結於每道菜的細節,克里米亞葡萄酒的年份。你知道我對做菜一竅不通,真想把一盆紅菜湯扣在他頭上!我可不希望你成為像他那樣的人,記住了嗎?


嗯,卡佳。我故意把聲音調粗一些,再說說那兩個男人吧!阿廖沙?米哈伊爾?


他們各自向我求過婚,但都被我一口拒絕了,我可不是那麼容易被人追得到手的。


在莫斯科,就沒有你真正喜歡的男人?


卡佳又不說話了,陷在沙發中半晌,搖搖滿頭的白髮說,有的。


他是誰?


出去吧,今天你問得太多了!而我說的也太多了!你知道嗎?記憶就像是一杯水,當你不斷地飲用這杯水,總有杯底朝天的時刻。


莫斯科究竟長啥樣?我想起看過的各種蘇聯電影,想起小時候媽媽單位對面的東正教堂,天藍色的拜占庭式的圓頂。


蔡駿:在莫斯科,就沒有你真正喜歡的人?


▲想起小時候媽媽單位對面的東正教堂,天藍色的拜占庭式的圓頂。


這天晚上,我夢見了莫斯科。


那些年,我做著平凡的工作,每天上班下班簡單重複。我很少跟同事們說話,沒什麼共同語言。也有個別年齡相仿的,能說些關於電腦和影視的話題,僅此而已。至於和我一樣喜愛文學的只遇到過一個,年紀比我大了十幾歲,因為我在單位的電腦里,發現了她打的古典詩詞。於是,我也經常暗中打幾段陸遊和辛棄疾的詞上去。


我連文藝小青年都算不上,因為不會裝逼。心情陰鬱就會激發傾訴的慾望——自己是唯一的聽眾。從十八歲到二十歲,每星期悄悄寫三首詩。最早記錄在一本寶藍色封面的筆記本上,後來整個本子都寫滿了,換了好幾本黑面抄。


認識卡佳老太太以前,我常去靜安區圖書館,在報刊閱覽室里坐上半天,看詩刊,看收穫,看莫言的《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後來,思南路的頂層大屋就成了我的私人圖書館。


我在為前途而彷徨,擔心自己要困在一個平凡之地度過一個平凡人生?我害怕會像身邊那些成年人那樣,漸漸喪失靦腆,學會撲克牌和麻將,為了幾百塊錢或幾包年貨而爭吵,在別人替你安排好的航道里隨波逐流。


親愛的小東西,當你為這些而恐懼時,也許你還有機會,如果連恐懼都感覺不到,那才是完蛋!她這樣回答我。


於是,我給卡佳看了我所有的詩。


那天陽光燦爛而刺眼。我拿著寶藍色封面的筆記本,還有飯米碎粘著廢紙上的文字,發出濃郁的霉爛氣味,交到她溫暖的手掌心裡。我的後背心在冒冷汗,害怕她會批評我,就像她直率的性格,什麼狗屁不通的玩意兒啊?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果然,她淡淡地說,你沒有寫詩的天賦,可惜啊。1958年,在莫斯科的廣場上,每天都有人在念詩,有人念普希金,有人念白銀時代,更多的在念自己的詩。我經常獨自藏身在人群里,聽那些過分煽情的朗誦,偶爾也會遇到讓人終身難忘的句子,就像遇到讓你終身難忘的人。


那個人是誰?


卡佳面無表情地搖頭,翻到小本子中的一頁說,你看這首詩里有許多敘事,說明你有說故事的才能,你可以試著寫小說。


我們認識一年了。偶爾,我會陪伴她去淮海路上的國泰電影院看電影;去共青森林公園的草坪上野餐,就像《莫斯科不相信眼淚》里的蘇聯人那樣。她的行動雖然遲緩,興緻卻高得很,頭髮與衣服都特意打扮過。她拿出最好吃的罐頭,國產的酸黃瓜,在春天柳絮飛揚的小河邊,用俄語唱起我從未聽過的歌。在郵局的營業大廳里,我常見到一個叫薛范的翻譯家,《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草帽歌》等好多歌曲,都是被他翻譯成中文的。他是個拄著拐杖坐在輪椅上的小兒麻痹患者,我知道他是誰,卻從未跟他搭訕過一句話。而我就是那樣的人,靦腆到跟任何人說話都會臉紅。


但自從認識卡佳,我就變得開朗了些,至少敢與老太太開玩笑了。


坐在野餐墊上,看著上海難得晴朗的天空,卡佳說,如果我有兒子的話,我就叫他格奧爾基;如果我有女兒的話,我就叫她亞歷桑德拉。可惜,我既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更不會有孫輩......但我有回憶。


終於,她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1958年5月1日,國際勞動節遊行。我在莫斯科電影學院的方陣,紅場上人山人海,剛過瓦西里升天大教堂,隊伍全散了。我獨自坐地鐵回學校。莫斯科的地鐵很漂亮,但那天人很多,我在獵人商行站上車,擠在車廂里喘不過氣。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我,回頭看見一張中國人的臉。他很年輕,大概二十來歲,穿著樸素而簡單,就像個工人,手裡卻拿著本書。他想把座位讓給我。這種事常發生,你知道,我不會假惺惺謙讓的。我坐在他的位子上,列車繼續在莫斯科地底飛馳。他站在我對面,左手拉扶手,右手依然捧著書。封面正對著我,別列亞耶夫的《陶威爾教授的頭顱》,竟是本科幻小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中國人在看蘇聯的科幻小說。


你主動問他了?


嗯,這是莫斯科的地鐵一號線,方向是列寧山和莫斯科大學,我問他是不是莫斯科大學的中國留學生,他搖頭說,我在巴黎公社發動機廠。卡佳模仿年輕男人的口氣惟妙惟肖。


地鐵很吵,他的話很少,像你一樣內向。他說他不是大學生,是在發動機廠實習的電工,也是被國家公派過來的,他的俄語名字叫格奧爾基。我問他為什麼看科幻小說?他卻裝聾作啞不回答。這讓我很生氣,要知道在莫斯科,每個男人都圍在我身邊獻殷勤,要是我跟誰握了下手,他會半個月不捨得洗手。因為分心,我錯過了站下車,直到莫斯科大學站。我跟著他下車,直到一所工廠的大門。外面有士兵站崗,看來是軍事禁區。他一路對我視而不見,卻突然說,你不能進去了,但可以把宿舍電話號碼留給我。


他喜歡你,對嗎?


當時不太確定,我等了整整一個月,才收到格奧爾基的電話,約我周末去列寧圖書館。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從電影學院到圖書館一路上,不少蘇聯男人為看我而撞上電線杆。在大閱覽室,我問他為什麼不說話。他說來圖書館不就是看書嗎?他在看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那年頭在蘇聯也算是前沿科學了。他很著迷的樣子,反覆說起速度和引力,可以幫助人類實現時間旅行。在接近光速的飛行器上,一天相當於地球上的一年,當你一百天後回到地球,實際上已過去了一百年的孤獨。但是,這樣的旅行只能抵達未來,如何能夠回到過去呢?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耐著性子等了兩個鐘頭,看掉半本陀耶托夫斯基。眼看他要坐到天黑,我憤然離去。等我一個人走到大街上,他卻追出來道歉,然後說,卡佳同志,我喜歡你。


那麼簡單?


這就夠了!對啊,你們都不明白,世界本就該這樣簡單!我不喜歡拐彎抹角繁文縟節,我喜歡有一個男人當著我的面說——看到我第一眼就喜歡我,看到我第二眼就要告訴我。卡佳躺在春天的艷陽下,白髮覆蓋青青河邊草說,我喜歡那樣的男人,格奧爾基這樣的中國男人。他的父母都是工人,他從技校畢業,在天津的一家國營工廠做電工。蘇聯需要中國工人,在西伯利亞還有很多。因為他自學了很多電氣理論,被分配到巴黎公社發動機廠,這家廠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工程師。每個周末,他都會去列寧圖書館,有些書跟他的專業有關,有些是最先進的科學理論,比如他手抄過整本愛因斯坦。在莫斯科,格奧爾基是個異類,因為他不喝酒。你知道,蘇聯男人都是些酒鬼。對了,你不喝酒吧?


嗯,從不喝酒。


希望你永遠保持下去!十月革命節,全世界共產主義者的盛大節日。格奧爾基卻帶我去了公墓。我就是喜歡這樣的與眾不同,大晚上去墓地,不覺得很刺激嗎?新處女公墓,埋葬著果戈里、契訶夫、奧斯特洛夫斯基、愛森斯坦,最新的墓碑屬於自殺身亡的法捷耶夫。我給以上這些墓碑都獻了花,尤其愛森斯坦,那可是我們學電影的老祖宗。從公墓出來,一路逛到莫斯科河邊。那時已經很冷,水面結了厚厚的冰。忽然竄出七八條壯漢,喝得醉醺醺的,對我......


(未完待續)


——本文選自蔡駿《最漫長的那一夜》(2015.8)


蔡駿超現象級IP 《最漫長的那一夜·第2季》火熱開售中!


蔡駿:在莫斯科,就沒有你真正喜歡的人?



蔡駿


蔡駿,中國懸疑第一人,中國最受歡迎的懸疑小說家,被譽為「中國懸疑教父」。創作出版有《天機》《謀殺似水年華》《最漫長的那一夜》等二十餘部懸疑小說作品。圖書版權輸出美國、歐洲、亞洲等國家和地區,多部作品被改編為電影與電視劇。


蔡駿唯一個人微信號


編輯運營|讀蜜傳媒(dumi01@126.com)


轉載請告知並註明轉自「蔡駿」個人微信訂閱號(caijunxysj)

您可能感興趣

王鶴琴:你和菩薩做的一樣,可為什麼沒有福德?
對!沒錯,你看到的就是哈士奇,沒有毛病!
乾隆:兒臣在吶!雍正:朕沒有你這樣的兒砸!
沒有電的古代,先人們都在忙些什麼呢?
普京在俄羅斯受人愛戴,但在這裡,人們對他沒有好感
潘公凱:為什麼我們的山沒有瑞士的好看
誰說泰國人妖都是美女?真沒有你們想的那麼好看!
乾隆:父皇……雍正:朕沒有你這樣的兒砸!
因為你給的嬉笑太盛,於是沒有人再欣賞你的認真
一樣的話,為什麼霍金說有人相信,我說就沒有人信?
黃維與妻子蔡若曙:沒有你我會瘋,嫁了你還是瘋
沒有人不喜歡,任何人哦!
「演員」劉昊然:沒有最好,都是成長!
張德芬:親愛的,外面沒有別人,只有自己
真的好懷念曾經和女神同桌的日子啊,好想親有沒有?
真正的愛情里,沒有不好看的人
你向佛菩薩懺悔一百遍,沒有你當著你的親人、當著你的佛友懺悔一遍功德大、消業快,為什麼呢?
我師父說:原本就沒有什麼人、什麼事是自己的、不變的
「女人是沒有愛情的,誰對她好跟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