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與西方的戰爭方式：用西方化的理念激勵軍隊

文史 05-04

文 |[美]維克托·戴維斯·漢森

摘自《殺戮與文化：強權興起的決定性戰役》，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本文經出版社授權轉載，轉載請聯繫原出處。

可怕的代價

隨著美軍地面部隊和空中支援部隊於1973~1974年間撤出越南，南越的最終失敗已是確定無疑。由於不再需要擔心美軍轟炸，蘇聯和中國提供的援助逐步增加。就在1973年通過談判達成和平協定後，北越立刻向南方輸送了四倍於1972年戰時運輸量的軍事補給——他們對美軍不會空襲這批補給極有信心。和美國留下了成千上萬部隊確保停戰協定執行的朝鮮不一樣，幾乎所有美國士兵都在1973年3月之前離開了。在共產黨發動的大規模攻勢下，西貢於1975年4月30日陷落。然而，北越為勝利付出了極為可怕的代價——至少100萬人戰死，失蹤和受傷者數量可能也有這麼多。最終，就算只和南越軍隊比較，共產黨方面的戰死人數也比他們高四倍。

越南戰爭的經歷，成了人們所能想像的、戰爭中自由社會最糟糕狀況的案例——這場測試，針對的是從根本上被扭曲的自由批評機制。在測試中，許多異議分子都極端愚昧，他們的即時通信工具極為強大，他們對敵人的同情更甚於己方士兵。然而，即便是存在如此批評者的狀況下，即便處於這樣特別的環境下，美國的力量也並未長期衰弱下去。考慮到民主資本主義在20世紀80年代和20世紀90年代必然發生的大發展，這一潮流最終沖走的是越南的前保護人蘇聯，越南淪陷於共產主義之手並非一系列後續事件的先兆。到目前為止，世界上192個自主國家當中，仍舊有179個具備某種真正的立法機構，其代表也由選舉產生。而越南就像卡斯特羅的古巴一樣，曾經站在歷史的錯誤一邊，現在仍然如此。

決定論者會爭辯說，越南遲早會自由，美國發動的戰爭，很大程度上只是個無足輕重的戰場，讓美國人付出了不必要的損失，但並未影響到蘇聯共產主義的主要圍堵政策，也沒有導致對全球範圍內民主消費資本主義的衝擊。一定程度上的多米諾骨牌效應的確存在，但它們的影響實在太小，並不具備全球範圍內的重要性。另外，戰爭的支持者也許依然能夠計算出，越南戰爭的確削弱了共產主義，對保衛菲律賓、馬來西亞和新加坡有所幫助——而美國最終的失利，則使得成千上萬的東南亞人死於或受困於貧窮和暴政，直到不可阻擋的西式自由浪潮在21世紀觸及他們為止。

越南與西方的戰爭方式

駐越美軍絕非無能之輩，在日常軍事行動中，這支部隊表現出傳統西方式的致命要素。儘管存在關於猖狂吸食毒品和煽動叛亂的誇張報告，即便戰爭明顯無法取勝，即便國內存在規模可觀的嚴厲批評，美軍士兵依然保持良好紀律，訓練有素。不管徵兵有多麼不平等，公民軍隊的理念依然相當程度上存在於美國境內。隨著投票年齡的最終變動，所有超過18歲的美軍士兵，都能夠在全國大選中發出自己的聲音，可以向記者自由表達他們對軍事服役條件的意見。在越共和北越軍當中則絕非如此。據信，大部分美國士兵通過投票，選擇了支持繼續軍事干涉越南的領導人。當他們在越南作戰時，總體而言，多數美國人真心實意地希望他們留在那裡；當他們開始離開時，大部分美國人也確實希望他們離開。反過來看，投票和自由意見表達依然不是越共軍隊或北越軍隊的特徵。最終，就連獲勝的共產黨人都意識到這兩者的主要不同之處。前越共將領范春安後來懷著反感評論說：「二三十年前關於『解放』的一切談話，一切密謀，一切組織，最終產生了這個貧窮破舊的國家，最終領導它的是既殘暴且具有家長作風的幫會，這一幫會由教育狀況低劣的理論家們組成。」

越南與西方的戰爭方式：用西方化的理念激勵軍隊

越南戰爭時期的南越士兵

美國人為自由而戰，為解放他們與之作戰的人們而戰。但荒謬的是，儘管越南人在戰爭中幾乎享受不到任何自由，對自由的渴望卻驅使許多越南人加入偽裝成獨立戰爭的共產主義事業。越南農民們得到了關於「解放」戰爭的許諾——解放（libertas）是個很有羅馬共和意味的概念，並非源自越南本土文化。但由於共產黨人已經連續和日本人、法國人、美國人戰鬥了大約30年，他們從沒有機會能夠和平管理國家，因而始終無法履行做出的承諾。這一幻想在1975年勝利後驟然消失，那時被延遲了30年的民主言論實踐，終於可以開展起來了。前越共支持者段文遂解釋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現象——他和其他人為何會幫助一個與自由極端相悖的運動：

就像其他在越南和美國參與反戰運動的人一樣，我被民族解放陣線倡導的政治綱領迷惑，其中包括著名的正確方針——民族和解不報復政策，不結盟外交政策，獨立於美國、俄國和中國之間……在日本人統治之下，有近200萬越南人死於飢餓，但沒有一個人逃離越南。在西貢政府的戰時統治下，數十萬人被逮捕、被監禁，但沒有一個人逃離國家。

越共和北越激勵軍隊的方式，並非否定自由選舉、否定私人財產與否定自由的意見表達，而是使用一個非常西方化的理念——創建官員由選舉產生，擁有自由媒體的「共和國」。其結果是，為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本身也是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的西方烏托邦思想在19世紀產生的一個分支）效力的越南人，事實上懷有獲得西方式理想個人自由和國家獨立的錯誤希望，而成為民族主義者抵抗外國人的戰士。與此相反，他們在1975年——三十年戰爭後的第一個和平場合——發現，他們自己的政府實際上並非共和國，他們自己也決非自由。整場越南戰爭中，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諷刺之處在於，抵抗美國的人們卻把美國式的許諾化入自己的抵抗，但這種許諾絕非美國的實際情況，這虛幻的夢想不僅蒙蔽了他們自己的士兵，也騙過了許多美國學者和記者。越南的官方名稱是越南民主共和國，這一命名並非來自東南亞的神聖傳統，也不是對斯大林主義的曲解，而是源自希臘和羅馬的自由語言。然而在越南，既不存在民主，也沒有一個共和國。

美國給越南帶去了過量的武器裝備、戰爭補給和消費品，吸引了100餘萬農民從鄉村趕往業已過於擁擠、人口多達300萬的西貢，並在此過程中創造了蓬勃發展的經濟。總的來說，生活在美國資本主義體制下的人們發現，從上萬英里之外跨海船運或空運物資，要比中國或俄國向它們門口的衛星國輸送物資容易得多。通常情況下，美國武器也要比敵人的武器好得多，在通信、飛機、雷達、船舶和裝甲車輛方面尤其如此。當越共和北越在武器裝備上和美國居於平等地位的時候——大部分此類狀況出現在自動步槍、迫擊炮、反坦克炮、地雷和榴彈上，那純粹是進口中國和俄國武器的結果，而這些武器從根本上說又是效仿歐洲設計，或者根據歐洲研究傳統展開研究的產物。蘇聯武器生產和發展的歷史，就是一個效仿西方武器的故事，它在「二戰」期間得到美國的援助，1941~1945年在東線繳獲並模仿德軍武器，戰後招募德國科學家，通過諜報和利用背叛者不斷趕上西方設計；歸根到底，還有在18世紀和19世紀引入英國、法國和德國顧問幫助沙皇實現軍事現代化。

越南人缺乏本土科學傳統來製造殺戮工具——本土製造的殺傷力很低的竹木陷阱除外。沒有西方式的武器，共產黨人就會被消滅。越南的軍事組織和紀律也同樣是舶來品。北越軍中像「師」和「將軍」那樣的概念，以及自動武器訓練和步兵戰術，都是效仿蘇聯和中國的樣板——而它們又是來自西方軍事體系的舶來品。不可否認，北越軍按照當地現實條件，對作戰行動進行了改動，然而，在戰爭中，美國人是被與M-14和M-16步槍極其相似的自動步槍殺死的。而在他們面對的敵人中，從列兵、尉官的軍銜表，到連、團級組織結構，幾乎與己方完全一樣。這是極大的諷刺。一個近乎專家的人才能夠區分美軍81毫米迫擊炮和北越軍82毫米迫擊炮結構的不同。

儘管北越幾乎全盤引進了西方的武器和組織結構，但美國人很快發現他們自身的軍事理念——從自由精神、個人主義，到極好的補給、精細的裝備，以及對展開決定性衝擊戰的渴望——也絕非停滯不前。儘管補給線長得可怕，而且缺乏明確的前線和火線，限制性的交戰法則又抵消了西方傳統的決定性會戰優勢，國內還存在反戰浪潮，但美軍還是在戰爭中不斷進化，最終被證明優於北越軍。

沒有一支1944年的美軍會在沒有被批准越過萊茵河，也不可以隨意轟炸柏林的前提下，身受束縛地與德軍在法國作戰。要是美國人只是在叢林里作戰，只佔據日本殖民帝國的城市，許諾不轟炸東京，不在日本港口佈雷，也不侵犯它的本國土地，而同時記者和批評家們還會訪問東京，在日本廣播電台向美軍士兵播送節目，恐怕贏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將會是日本。無論是羅斯福還是杜魯門，都不會在諾曼底成功登陸或1945年3月毀滅性地轟炸東京後，與希特勒或東條英機（原文誤作斯大林。——譯者注）。進行談判。「二戰」中的美國士兵是在追求勝利的過程中戰死，而不是在為了避免失敗或是向極權政府施壓、使其參與停戰談判時戰死。在戰爭中，不使出全部軍事力量進行攻擊，或是向敵人保證存在撤退的避難所的態度，以及限制軍事打擊目標、在願意展開談判的前提下於任何時期內停火的做法，都是荒唐至極的行為。

對於施加在作戰行動上的奧威爾式束縛，美軍本身的應對並不好。後方部隊的數量猛增——大約百分之八十到百分之九十的駐越美軍，實際上從未參與過實戰。一年的「旅遊」期，使得許多新兵會在參戰的頭幾個月里戰死，而當倖存者在戰鬥中表現得更為明智，更有可能教給其他人在戰場上的存活訣竅時，他們卻又被調回了國內。軍方時常把越南戰爭變成美國式官僚主義的噩夢：「援越司令部參謀機關目錄足有50多頁長。它包括了一名參謀長，兩名副司令和他們的參謀機關，一名負責經濟事務的副參謀長，兩位處理各類事務的副手，一名參謀秘書，三個完整的『參謀組』，一個總參謀處，一個『特別處』，一個『人事處』。」

有時候，堅持在會戰中公開而直接的戰鬥方式，只是反映了傳統西方戰爭的表象——衝擊戰、直接進攻和壓倒優勢的火力——卻並不具備奪占並控制財產的附帶結果。用優勢火力轟開敵軍，用訓練有素的步兵突進的作戰方式，完全是屬於亞歷山大大帝和查理·馬特的歐洲軍事傳統。用巨大的代價奪取土地，然後將其放棄則並不屬於這一傳統。以1969年5月10日為例，第101空降師師長梅爾文·蔡斯將軍將他的部隊投入到對「漢堡山」（937高地）的廣受詬病的強攻之中。在可怕的交火中，他麾下強攻山嶺的部隊戰死56人，與此同時則殺死了超過500名敵軍。就在蔡斯回應來自國內政客的嘈雜攻擊時——有人指責他付出十比一的交換比，明顯是在浪費美國人的生命——美軍在奪取高地後突然又將其放棄，蔡斯在不經意間總結了西方的全部戰爭方式，以及這一戰爭方式在越南為何不一定能帶來戰略勝利的原因：

那座高地位於我的作戰區域內，那裡是敵軍所處的地方，那就是我進攻它的地方……如果我在另一座高地上找到敵軍……我向你保證，我也會對其發起攻擊……的確，就地形而言，937高地並不具備特別重要的意義。然而，敵軍駐紮在那裡的事實卻至關重要。

這場有限戰爭忽略了奪取並保護土地的原則。本質上，美軍作戰只是為了避免極其腐敗的南越戰敗，而並不是為了擊敗北越久經考驗的共產主義軍隊——不管這是出於明智地避免更大規模衝突的必要原因，還是因為錯誤而無端的、對蘇聯和中國潛在干預可能性的擔心。這場戰爭是對美國政治智慧的公眾投票，而不是對西方軍事力量的真正試金石。從過去到現在，很少有人會懷疑美國本可以贏得越南戰爭，許多人只是不清楚是否應當參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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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與西方的戰爭方式：用西方化的理念激勵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