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是如何成為最為普及，影響最大的佛教宗派？
因為不是光有武力就能做到的，在當時的儒家經典里多次強調女人的卑微地位。所謂「夫為妻綱」，女人要「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女人在男人面前連基本的權利都沒有，更不用說當一國之君了。
所以武則天要當政，就必須拋開儒家，從別的經典里給自己當政尋找合法依據。
當她掌握了帝國的實際權力後，一位深受武則天寵幸的僧人懷義獻上了一部佛經《大雲經》，又撰寫了詮釋這部經文的《大雲經疏》。懷義在《大雲經》中發現一段文字，說佛陀預言凈光天女下凡、以女身統治國家。對於武則天來說，這真是個令人驚喜的發現，懷義等人又進一步發揮，直接說武則天就是彌勒菩薩下生，就是活菩薩。
在武則天時代，彌勒菩薩有很多百姓信仰，就連玄奘也信奉彌勒菩薩。
如果武則天是彌勒菩薩的話，那麼以佛教的標準來看，武則天在人間當個皇帝，資格自然是綽綽有餘了。
於是武則天在登基以後，對佛教的推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命令進獻《大雲經》的懷義，在洛陽建造起一座巨大的佛像。佛像之大我們今天難以想像，據說小拇指里就可以站下數十個人。
武則天以女人之身想要當皇帝，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件史無前例的事。
武則天在登基以後，對佛教的推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武則天命令那個進獻《大雲經》的僧人懷義，在洛陽建造起一座巨大的佛像，據說小拇指里就可以站下數十個人。
但政治家們考慮的都是一己私利，翻臉比翻書還快。幾年以後，武則天認為懷義失去了使用價值，命人把他殺掉了。
必須「依國主才能立法事」的中國佛教，也就在政治的陰晴變化中，無力的屈從著命運。
武則天臨終的時候，李氏家族發動政變，奪回了權力。
武則天興佛抑道，繼任的李氏皇族自然要重新興道抑佛。
武則天自稱彌勒菩薩下生，她的孫子，唐玄宗李隆基則頒布了《禁斷妖訛等敕》。意味深長的說，有些人「白衣長發，假託彌勒下生，因為妖訛，廣集徒侶，稱解禪觀，妄說災祥。或別作小經，詐雲佛說，或輒蓄弟子，號為和尚。」——說有些人假裝是彌勒佛下生，進行各種犯罪行為，應該一律禁止。
李隆基本人很親近道教。他和他的爺爺唐高宗都把老子封為「皇帝」，從此，老子的寺廟也就被稱為某某「宮」。李隆基又把道學列入了科舉考試的範圍，利用政治權力扶植道教。
李隆基晚年，安史之亂爆發。叛軍一度攻佔了帝國首都，唐帝國幾近滅亡。叛軍軍紀極差，戰火所到之地，軍人燒殺擄掠，嚴重破壞了社會生產力，對寺院經濟造成了很大打擊。
唐帝國原本是個極為開放的國家，李世民曾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他宣揚各族平等，一改中國傳統的大漢族主義，朝臣將軍中任用了不少外國人。
但開放必須建立在自信的基礎上。
人越弱小，就越小家子氣。民族越弱，民族情緒就越強。安史之亂中，叛軍首領安祿山是胡人。這場戰爭徹底打擊了漢民族的自信，安史之亂後，漢人日益自卑敏感。
來自於「夷狄」的佛教，也受到了民族情緒的牽連。安史之亂平定五十多年後，韓愈寫了著名的《諫迎佛骨表》，對佛教大肆批評。在另一篇文章《原道》中，韓愈言辭更為激烈，他要求對佛道二教：「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
——要求出家人還俗、燒經書，寺廟充為民用。這是主張用暴力剿滅宗教。
又過了二十多年，唐帝國發生了著名的「會昌法難」，皇帝李炎大規模取締寺廟，強令僧人還俗。
會昌法難的動機和宇文邕滅佛類似，都是因為佛教對社會經濟的影響過大。也和李炎本人喜歡道教有關。李炎為了親近仙人，修建了一座高近50米的「仙台」。因為需要用土堆台，挖土後留下了一個深坑。一位當時在唐朝求法的日本僧人記下了一段恐怖的傳聞：
傳說皇帝覺得那深坑令人恐懼不安，於是想假借舉辦法事的機會，把附近僧尼誘騙來，砍下他們的頭來填坑（該記載出自釋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
排佛運動關閉了大批寺廟，僧人們沒有了可以依賴的經濟組織。我們前面說過的中觀、唯識、天台、華嚴各宗，都有極為複雜的理論。只有受過多年教育的知識分子，在良好的環境下才有條件慢慢研習。隨著寺院經濟被大規模破壞，僧人們失去了研讀複雜佛理的環境，甚至一些珍貴的佛經在排佛運動中徹底遺失了。
只有禪宗受到的損失最少。
禪宗不依賴於佛經，不需要學習者受過高等教育，傳習的過程簡單，不需要固定的寺廟。
更重要的是，禪師百丈懷海制訂了著名的《百丈清規》。其中規定僧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把勞動當做僧人必須盡的義務。在這樣的規定下，「寺廟影響社會經濟」這個朝廷滅佛的最大動機就不成立了。而且禪僧可以脫離施主自力更生，因此在排佛運動中受到的經濟損失最小。
因為這些原因，禪宗成為會昌法難之後中國佛教界影響力最大的宗派了。
禪宗的流行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大乘佛教代替小乘成為主流，是因為小乘必須出家才能修行，但是大乘可以在家當「居士」，要受的戒律比小乘的更寬鬆一些。小乘只能修成阿羅漢，大乘則講人人（除唯識一闡提外）都可以成佛。
由唐僧玄奘引自印度的慈恩宗，之所以快速沒落就是因為它太複雜，學著太累了。而天台宗講一念之間就能包括三千世界，一念可以成佛，更容易理解，就比慈恩宗興盛許多。而禪宗講不用修行，立刻就能成佛，自然又更容易了。
佛教的其他宗派，在其發展過程中也有這個規律。
更有趣的是傳教的場面。
在我們印象里，傳教似乎應該是很嚴肅的：有個高僧在台上說法，信眾在底下安安靜靜的聽。
並不一定是這樣。
宋人錢易在《南部新書》里描述前朝長安時，說：「長安戲場，多集於慈恩。小者在青龍，其次在薦福、永壽。」
前玄奘在中國創立的宗派叫做「慈恩宗」，這個名字來自於玄奘常年主持的寺院大慈恩寺。錢易指的「慈恩」指的就是大慈恩寺，後面的幾個名字也都是當時長安的寺院。
這段話可以看出一個事實：長安城的寺廟，是當時戲曲演出最集中的地方。
這可不是說戲曲演出只在廟外，而是寺廟本身就是戲曲演出的場地。唐朝皇宮裡的皇家演員，就經常到寺廟中表演佛教歌舞，《舊唐書》就有明確記載：「可及善音律，……嘗於安國寺作《菩薩蠻舞》，如佛降生，帝益憐之。」
甚至連皇室公主都偷偷去慈恩寺看過戲，這些逸事也被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記錄下來。
寺廟不只是提供表演場所，還有自己的舞蹈隊伍，自己組織演出。北周的寺廟就常年養著樂隊。隋朝的清禪寺，讓寺里的僕役學習歌舞，在節日的時候公開表演。
而且在古代，唱戲可不僅僅是文藝演出。伴隨著唱戲，還有各種藝人、商販，戲場其實是古代最熱鬧的商業和娛樂場所。
也就是說，長安時的寺廟，就相當於今天的商業街，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徐家匯，是全城最繁華的商業街。
這並不是有人在故意破壞佛門清凈，這是佛門自己想要的效果。
在今天中國北方的很多地方，包括北京都保持著辦廟會的傳統。廟會相當於民間的大型集體娛樂活動，裡面有大量的文藝表演，也有小吃和小商品出售。
廟會廟會，為什麼裡面有一個「廟」字？就是因為廟會來源於寺廟。
這是因為古代寺廟在宗教節日期間，經常公開舉行一些盛大的宗教活動。這些活動不僅是單純的宗教儀式，還包括令人眼花繚亂的雜耍、魔術、奇裝異服的表演。古人記載當時的場面是「辟邪獅子導引其前」，「吞刀吐火」，場面有點類似於今天的節日遊行。
古代人缺少娛樂項目，趕上如此視覺奇觀，自然趨之若鶩。每次廟會都會集中大批百姓圍觀，也就形成了熱鬧非凡的集市。
或許有人會覺得不妥：佛寺搞公開的宗教活動，吸引信眾能理解。但是宗教活動也應該有一定的分寸，有必要魔術雜耍一起上嗎？有必要把宗教娛樂化嗎？
這倒不是僧人的錯。不是僧人不想收斂，而是在吸引信眾的宗教活動中，佛教還有一個厲害的競爭對手。
佛教僧人要是不搞出這麼多花樣，就會被道教超過了。
韓愈曾在《華山女》一詩中描寫了女道士當眾講經的場面。
詩中說：「觀中人滿坐觀外，後至無地無由聽。」
——說講經場面非常火爆，堪比今天圍觀女明星。
又說：「天門貴人傳詔召，六宮願識師顏形。」
——說這個女道士的影響太大了，以至於皇室都要召見她。
為什麼女道士講經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呢？恐怕她的性別和外貌是一個重要原因。韓詩描寫女道士的容貌是「白咽紅頰長眉青」，是個大美女。而且不難想像，她演講的內容也一定是大眾喜歡聽的。
隋唐時代僧人說法，講經內容已經有了「僧講」和「俗講」之分。
所謂「僧講」，是指面對專業的僧人，用佛教術語老老實實的講解佛理。
所謂「俗講」，就是面向普通百姓的公開演講。
俗講的目的是吸引普通百姓，就要求不能演講枯燥的理論，而改講生動有趣的宗教故事。這是一種十分考驗技巧的表演。
唐人的記錄中，多次提到了一個叫做文漵的僧人，「城中俗講，此法師唯第一」。
他之所以這麼成功，首先是他的聲音很好聽，感情充沛。《樂府雜錄》說：「其聲宛揚，感動里人。」
其次，他講的內容特別合大眾的胃口。趙璘《因話錄》中說文漵「所言無非淫穢鄙褻之事……愚夫冶婦，樂聞其說，聽者填咽寺舍。」
趙璘是個傳統儒生。今天「主流相聲界」批評草根相聲演員，所用的也不出「所言無非淫穢鄙褻之事」這麼個罪名。由此及彼，不難推想，文漵所俗講的內容自然是大眾喜聞樂見的。
之所以文漵要這麼講佛經，是因為宗教在大眾中的傳播，很像是民間曲藝家在集市上唱對台戲。
了解了傳教的艱難，我們可以明白：百姓不會去耐心學習各宗各教的教義，他們只憑著一己興趣，選一個自己最喜歡的信。選擇的標準，自然包括演說人長得好不好看，聲音好不好聽，講的是不是大眾喜歡聽的通俗故事。當然，也包括信了該宗的「好處」夠不夠多。
不僅佛教要和道教競爭，佛教各宗之間，各廟之間也要競爭。假如你自視甚高，不願意如此屈尊去取悅百姓，那麼彼長此消，隨著其他宗對信眾的努力爭取，你這一宗就會失去底層信眾。如果你這宗又不能「依國主」，不能取悅帝王，那麼就會像失去了皇室支持的的慈恩宗一樣，很快就從歷史舞台上消失了。
佛教作為社會組織，其發展一直處在各宗和各教之間的殘酷競爭中。這有點像大自然中的物種進化，物種是「適者生存」。宗教在大眾中則是「好處」多者生存。
在佛教各宗中，禪宗不用出家、不用坐禪、不用念經、不用守戒律，只需要一瞬間就能頓悟，顯然修行得更容易，更自在。
用葛兆光先生的話說：「（學禪的士大夫）坐在此岸世界極盡聲色伎樂的享受，又可以在彼岸世界預先登記入場券，即可蘭若談禪，又可坐禪論事，真是妙不可言！」
所以禪宗自然能夠在各宗的「競爭」中最後獲勝，成為今天最普及的佛教宗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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