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那個時代北京各階層的歡樂頌
摘要:(微信號ID:ipress)康赫的《人類學》在泥石流一般的磅礴推進底下,是一種更沉重的慢,其抒情如漩渦,拽住了那群北京的進城者的腳,也拽住了讀者試圖凌越那個尷尬時代的腳。
作者:廖偉棠,騰訊·大家專欄作者,香港作家,現代派詩人、攝影師,自由撰稿人。
美國詩人路易斯·辛普森寫過:
「美國詩歌需要一個強大的胃,可以消化橡皮、煤、鈾和月亮。」
中國當代詩歌肯定也需要這麼一個胃,但最近十幾年的中國,明顯比杜魯門以後的美國更難消化。一個時代的矛盾與龐雜麵前,有一個自稱「不寫詩的詩人」呈現了他對那個荊棘世界的好胃口,這個詩人是康赫,他的詩篇,是長達1345頁的小說《人類學》。這是一部多聲部長詩/詩劇一般的小說,介乎於《尤利西斯》與《詩章》,內里瘋長洶湧的內心獨白,與其說像意識流,不如說像詩歌——像《野草》裡面的散文詩,諸如「即使在無神的天幕下,快樂也有一副偷盜者的面孔。在偷盜的快樂,我們呼吸著蹲伏在那間死屋裡的惡與不幸」這樣的句子,不只一次讓愉悅於敘事狂歡的讀者放慢了腳步。
魯迅的《野草》曾以一種骨子裡的慢來抵擋那時中國天翻地覆的激流,反白話文學通俗流暢之動;康赫的《人類學》在泥石流一般的磅礴推進底下,是一種更沉重的慢,其抒情如漩渦,拽住了那群北京的進城者的腳,也拽住了讀者試圖凌越那個尷尬時代的腳。莫道不抒情,康赫的酒鬼語氣就是抒情,他時而烏七八糟地抒情,時而高傲地混雜著狂飆突進時代、歌德式的大發感慨,時而冷峻鐵面,敲打著那些極其不堪的生活其上的詩意,就如表現主義詩人、醫生貝恩,走過癌病房卻歌唱起死者胸腔里的那朵怪異的蓮花。他書寫的不是但丁,而是博斯(Bosch)和卡夫卡的地獄:
「他深陷於黑暗,並樂於觀察他所深陷的黑暗。他是黑暗的肯定者,在黑暗中探尋黑暗的多樣性。他對自己的黑暗之旅充滿欣喜,但絕非源於我們通常所見的受虐的快感……他以尼采式的肯定面對叔本華式的黑暗,卻遠比兩者的簡單混合來得奇妙。」
小說第一章中也許是杜撰的這段白佩德夫人論卡夫卡的話,很適合來用描述寫《人類學》的康赫。在一千多頁之後,主角麥弓再次向瑞典華人姑娘俞琳表白:
「我是在這兒出生的,在這兒成長的,這不會是完全偶然的。就算這裡是地獄,我也是地獄裡出生成長,說著地獄語言的人,也許瑞典是天堂,可天堂對於我除了想像沒有更多的意義。我在這裡擁有的和有過的一切,卻不只是想像,它們和我血肉相連。我只想好好地觀察這個地獄。地獄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了。」
《人類學》里眾多的外國人「被嚇壞了」,「被這裡古老的消極和新鮮的躁動。」麥弓說——這就是近十幾年來中國的精髓。一個細節讓我把小說的發生時間鎖定在1999年初,因為裡面瑞典大使館文化參贊閻幽磬說:「明天ABBA會在北展演出。」
據資料,那場演唱會發生在1999年3月5日。九十年代的最後一個春天——在今天自由主義者或者右派青年的懷舊中,那個時代可堪稱一個奇異的自由時代,政治層面的某些西化表現和寬容,在九斤老太的回憶中也蒙上了一種夢幻色彩,彷彿可以比擬為魯迅所謂的「失去的好地獄」。《人類學》幾乎是唯一一部充分切入那個時代的北京各階層的歡樂頌或者哭喪調,這是一個精神眩暈的前波希米亞中國,過去的十年放縱建立起了牢固不可撼動的虛無。他嘗試從虛無中找回那個也許是烏有的「好地獄」,因為後者如子宮,孕育著未來十五年至今中國城市的繁種。為了完成這種荒誕的使命,康赫被迫展示他身上除了卡夫卡與魯迅的其他才能,比如當他書寫如長卷展開的北京胡同圖,你可以說他是一個新老舍,能把北京平民生活寫得如此聲色俱全;你也可以視他為蘭陵笑笑生,假名《人類學》寫著反人類的黃書、當代《金瓶梅》,康赫延續著前作《斯巴達》對性事痴狂的描寫,以求挖掘愛的限度,審視存在之上龐大的倦怠,然而沒想到1345頁的最後沒有沉淪,康赫的生命力在他的角色上同樣神奇地彈跳著,焚燒著。
據說最難讀的第五章,那回憶中的梅林是一個悲慘世界,這死亡與污穢之書可堪媲美蕭紅那一代鄉村出走者的疾病文學;而緊接著的第六章卻以地圖一樣的顯淺效果證明他有一個順風耳和無底胃,就看他寫窮人求婚那段,就知道他有過硬的現實主義功力,他書寫家庭與時代變遷緊扣,如北京土著孔祥勝孔令梅一家,則完全是巴爾扎克筆法。不過,《人類學》的主要角色大都是外來人,俗稱京漂,這本小說原本打算叫《入城記》。進城者不一定是被動的——起碼麥弓與他的朋友們不願意被動,於是才有了人類學,他們由被鄙視的外來者反客為主變成了俯瞰北京的人類學家——狂妄的導演龐大海如是說:「我剛剛完成了一次非凡的田野調查……北京城就是一個他媽的大田野。」
接著他聲稱他在一隻高位俯拍的鴨子身上看到了末日,這就是典型的康赫式的人類學研究方式,最極端的意象對位法:比如這隻最形而下的描寫的鴨子,與那個最形而上的宏大的末日相連,你不知道你面對的是那個哲學家康赫還是詩人康赫,因為兩種身份帶來的答案將完全不同。
但是康赫和麥弓,正是用這種禪宗公案的無情力把他們面前的這個山寨利維坦——北京,拆解乾淨。麥弓,一如其名,面對僵硬的世界擁有最大的彈性。麥弓們的生命力,康赫的生命力,也是屬於十幾年前那個時代那些草莽地生長著的遺子們的生命力。那是一個沒有互聯網沒有微信陌陌的江湖世界,色情男女如何約?或者說,約,在那個時代到底是否具有我們這個快餐時代所沒有的意義。
「麥弓從地上撿起一個已有些乾癟的棗子,在手上搓一下,丟進了嘴裡。還真甜。嗯,人間的氣息。嘿,人類的氣息。既不是蒼蠅的也不是灰塵的。」這種人間氣息並不因為科技與摩登時尚的尚未完全統領而顯得高貴,卻是把末法時代開啟之前,那些人性的魔鬼與魔性的人類區分開的關鍵,人類學,不就為了得出這個赤裸裸的結果嗎?
(本文原標題《好地獄,或一個時代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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