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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命案 正午

這不是一個驚悚的情殺案。這只是中國鄉村的普通一景。

鄉村命案 正午


鄉村命案


文袁凌


上坡到了小鎮,一條彎曲的、提前黃昏的大街。又有一絲奇怪的光。兩個女人在零散堆著五金和粗瓷零件的店門閑談,我問了她們高家的地址,她們拿眼角瞥向坡下。


高家在下坡路的中段,是一座孤立的房子,式樣和鎮上別的樓房完全一樣,因此剛才路過時沒有印象。底層的門面頂著一個略大的二樓,用於居住,永遠遮著一幅過於寬大的窗帘,底層則開小店或者車鋪。這是一家名副其實的修車鋪,零件的布景在黑暗裡顯露出來,說不清有多少種類,地面正中有條地溝,積著油污。

這裡的情況還沒有來得及改觀,是因為一個人殺死另一個人帶來的改變太大了,來不及適應。眾多的零件吸收了光線,把其他一些質地的東西收藏起來,走到近處才看見劉蘇,和她身邊的方桌。


我介紹了自己,在成都時高政的一個堂哥已經聯繫上我,這個堂哥在律師事務所工作。「哦」,劉蘇活動起來,些許擺脫了喪氣的外觀,現出一個原本有些風情的鄉鎮女人形象。


「我實在沒想到,他會做這樣的事情,他一直是特別老實的一個人。」她的手擱在暗淡的八仙桌上,這是一隻豐潤的手。由於豐滿,她的體態顯得慵懶,說悲傷不如說是不乏傷感。


四天以前,她的丈夫高政,這間修車鋪曾經的男主人在鎮政府持刀殺死了副鎮長黃富邦。根據堂哥電話里的講述,副鎮長強姦了她,丈夫知道後找副鎮長理論,經過調解打了兩萬元的精神損失費欠條,名義是修車費,但副鎮長不兌現,說是兩廂情願,還派了二流子上門威脅,高政氣憤之下到鎮政府找黃富邦,黃富邦仍然以勢壓人,高政一起之下捅了黃富邦幾刀。死者家屬還提出要求,要縣政府追認黃富邦為「革命烈士」。


「黃富邦以前認識你們嗎?」

「認識。」她有點遲疑,「也不算認識,就是我們搬到這裡修車後,他總到這裡修車,他有一輛捷達車,買的人家的舊的。」


黃富邦家在縣城,有一次下班後回家,車子下坡時壞了。「往後他開始經常來修車,就是保養一下什麼的,來得很勤,來了就和我說話。」


黃富邦戴著眼鏡,有些瘦。「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她回憶地說。


黃富邦和她熟了起來,談到她也見過世面,有能力,就這麼呆著可惜了,「女兒三歲了,我本來打算今年出門的,或者到縣城做個生意,高政硬要我再呆一年。」劉蘇說。後來黃富邦知道高政有個傻子弟弟,答應幫忙給她辦殘疾證,說有了殘疾證開店可以免稅。「後來我知道,其實要殘疾人自己才能免稅。」


個把月前的一天,黃富邦下班經過這裡,告訴她第二天到縣上找他,他帶著去殘聯辦殘疾證,殘聯主席是他同學。

第二天上午,她在縣電信大樓前見到了他,他請她吃了早飯,去殘聯卻沒上班,因為是星期六。「他說你到我家裡玩玩吧。我本來不想去的,他非要我去看看,我想還要他幫忙,就跟他去了,他說他老婆不在家。」


「進了屋,他就跟換了個人樣的,動手動腳――沒想到他這麼個人――」


「你沒反抗呼救?」


「我反抗了,他勁好大,我一個女人家。他又讓我不要喊,說喊出去他沒面子我也沒面子。我沒想好,他就――」她呲了一下嘴唇。

「有10來分鐘吧。後來他威脅我說,讓我不要說出去,他是鎮長,對我們沒好處的。想不到他會這樣,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一個人――」她有些嘆息的樣子。


「回來我沒有告訴高政,想到他這個脾氣,肯定受不了。半個月他說證辦好了,讓我去取,我去的時候他又做了那樣的事。總共兩回。」


「那高政怎麼知道的呢?」


「雖然我沒說,但是有了這種事,神情會有些變化,我又一直在想要不要對高政講,他疑心了就逼我,我就說了。我的意思是只要我的心是你的,吃了兩次虧也就算了,人家勢力大,沒想到他完全不能接受。」


她的眉頭皺起來,露出有點氣惱的豎紋。「我給他講了半天他也不聽。」


「那張欠條還有嗎?」


她拿著一張有些皺的紙下樓。「這個現在還有用嗎?」


紙在桌面上鋪展。這也許是一張沒有上漆的木桌,卻由於日常沾上各種油脂變得非常光潤,有橫七豎八的細小劃痕,桌中間擺著一把削水果用的刀。死者的簽字雖然是在被迫之下,還寫得中規中矩,保留著一個幹部的風度。


「在這張桌子上,高政拿著刀逼他簽的,就是這把刀。」她拿了一下這把小刀,「黃富邦不承認,說不是強姦,高政就發火了,拿刀抵著黃富邦的脖子,黃富邦就簽了這兩張欠條。說是一次一萬塊。當時我在邊上。」


黃富邦後來給了五千塊,說其餘的他沒那麼多錢了,他老婆管錢不給他。高政找了他兩次,兩個人吵起來。後來由黃福邦的堂哥出面,在縣城一個茶樓調解。


調解不歡而散。


「第二天來了兩個人,在門上問高政,高政當時在樓上,我看兩個人光著上身,一個還有文身,一看就是二流子,就沒敢說高政在。兩個人看只有我一個女人家,站了一下就走了。回頭我告訴了高政,他說其中一個昨天調解時見過,是黃家請來扎勢的。他很氣,坐在這把桌子邊上,拿刀插桌子,說一定要找黃富邦算賬。當時他神情嚇人,我勸他也勸不住。」


第二天發生了命案。當時她不在家,回家刀不在桌子上。過一會鎮上有人往這邊跑。


* * *


我們走上公路。


兩旁都是稻子收割後的田野,濃厚的氣息中,感覺缺點什麼,又多了些什麼。每一個進入田野的路口有兩三穿著白襯衫黑西褲幹部模樣的人站著,多半斜倚著一輛摩托車。劉蘇說這是縣鄉的幹部,嚴防農民燒稻桿肥田,發現了不光罰款要拘留。一架飛機隆隆地掠過田野,體形龐大。


劉蘇說,她娘家在金堂縣,她和高政是在廣州打工認識的。他們同歲,都在外面打過三四年工。認識之後,兩人就一起回來,結婚又生了孩子,又起了這幢房子。她本來想趁年輕還出去打工,但孩子太小實在走不開。現在孩子上了幼兒園,她就想再出門打工,沒想現在――


我們走進一條通往田野深處的小路,路口的鄉幹部看了我們一眼,他的行頭是一輛金獅摩托。他在這兒呆了大半天,顯然有些無聊,探究地看著她和我,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段,她重新開口說,這些幹部都很壞,他們不知道怎樣在傳這件事情。


窯廠在高坡上。走近之後,打磚機的聲音震得什麼都聽不見,機器下面似乎還有一個大洞。很多男人在棚子里圍著機器忙活,一輛拖拉機超過我們在廠棚附近停下,兩個人抱著磚塊過來裝車,她對其中一個使勁喊了幾句,雖然她就站在拖拉機旁邊。那人用力聽著,聽懂了,走回那一堆圍著打磚機的人又喊了一陣,就有一個人往我們走來,他習慣地低著頭,到了近處才抬頭找尋我們,臉上露出迷茫的微笑,他走路的姿勢和笑容都顯出一種特徵,一種和正常人稍有區別的東西,就像一個沉迷於內心世界的人,對外界只是被動地反應,因此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慢半拍。這就是高政的殘廢人弟弟。他站住了,笑著看她,她走近大聲對他喊了幾句,用的聲音比先前要更大,又指指我。他啊啊了兩聲,似乎聽懂了,慢慢向我走來。這時我想到自己沒有多少可以問他的。


「你是高政的弟弟?」大聲地喊,他沒聽見,繼續迷茫地微笑著,劉蘇幫了一句「他問你是不是高政的弟弟?」他點點頭。我感到他不像有些傻子那樣傻得厲害和冥頑不靈,他和正常人之間只有一點點區別,可這一點點區別像岩層,把他和世界永恆地隔絕開來。


「高政殺人你知道嗎?」我又大聲喊,他再點點頭,我感到他並未聽懂,只是出於一種點頭的習慣。劉蘇叮囑他一句什麼,他也點點頭,慢慢轉身往回走。


劉蘇說,這個殘廢弟弟很好的,很聽話,高政一直對他很好,今後不知道怎麼辦。這件事顯然又使她傷感起來。


* * *


一個老人在路旁擔水,他站起身看著我們走近。劉蘇喊了他一句什麼,說我為了高政的事來的。老人拄著扁擔,說高政這娃可惜了,我看著他長大的啊。


劉蘇走到前頭去了。老人說,高政小時候脾氣很倔,不愛說話,可是人特別老實。上學成績一般,初中他就不想上學了,硬是退了學出門打工。可是他尖心,肯鑽,手上的活一學就會,小時候就愛修理,老人會修收音機,高政認真跟他學過。出門之後,高政在大地方學會了修車,一門好手藝,帶回了媳婦起了樓房。沒想到現在這樣。


老人望著她的背影說,媳婦沒娶好啊。光是長得好,不是好事。他說了這一句似乎覺得不妥,馬上止住了,佝身挑捅。桶里水清凌凌的,水紋層層晃動,老人的影子也在裡面動蕩。


劉蘇站在路旁,看著路下的溝渠。她低頭的姿勢顯得費事,似乎在這需要佝腰討生活的平原地帶,她的高挑並不適宜。我趕上她,劉蘇說自己要看車鋪,很少出門,好久沒到田裡來了。


溝渠里的水很清,幾乎和桶里的一樣,順著道路蜿蜒,穿過了一些樹叢。她說,她家鄉的水田沒有這樣多,因為水不夠。家裡也沒什麼人了,她跟高政來這裡,心裡是情願的,想一輩子幸福地生活。「誰知他啊!」


她說,高政知道之後,她一再勸他,她是真的愛他的,只要他真心愛她,他就不要太看重這些,「他欺負了我的身體能得到我的心?」她和他要好好幸福地生活,本來起房子落了債,她想出門掙點錢,他不想讓她出門打工,她也就不出去了,辦殘疾證也就是為了這件事。房子錢過兩年還請了,孩子也大了,上學了,一家人倖幸福福地生活。


可是現在他把人殺了,什麼都沒有了。她勸了他那麼久,勸不住「男子漢」的那口氣。


「我覺得他也愛我,也不愛我。」她說。過一下又自問:「你說你這樣,是愛我呢,還是不愛我呢?」


這個問題顯然讓她一直苦惱,似乎想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出事了也不讓去看他,律師去看過一次,他還說他不後悔。你不後悔,你老婆娃兒怎麼辦呢?人怎麼這麼倔啊!」


她問我殺了人是不是都要判死刑。


一般故意殺人都要償命。他這個情節有些特殊,是被人欺負在前,但是他衝到鎮政府殺人,情節比較惡劣,又會從重懲罰。加上對方是副鎮長,可能會找一定的關係。最好的結果,或許是死緩吧。


劉蘇點點頭,又說黃富邦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一個人,實在想不到他會做那種事。你就算滿足了慾望吧,如今人也死了。何苦呢。過一會又問,如果判死緩,是不是比無期還重。


我說確實死緩比無期還重,但中國只要判了死緩,過兩年表現好都會減成無期,以後會減成有期。


「有期會坐到多少年?一二十年?」


我說差不多,有坐10幾年的,一般要到15年以上。


她沉默了。過一會說,怎辦啊。要是坐六七年牢,我就可以等,今年25歲,七年後也就是32歲,還可以好好生活。可要是坐十幾年,人都老了,怎麼辦?「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劉蘇慢慢地走著,似乎「七年」是個分界的門檻,她掂不起更重的分量,眼下的前景使她無可奈何。但即使如此,她身上的活力也沒有完全消失,手指偶爾去觸一下路邊伸上來的那些植物花葉。


那些年輕人已經不再在村莊路口。公路上的幹部也不見了,大約臨近下班,提前開小差。我似乎看到哪裡冒起一束濃煙,細看又一無所有。路的另一旁,翻過的田裡有些人在幹活,其中一塊田裡是高政的父母。我們跳下坎子走過去,半干半稀的水田裡老人們在載蘿蔔苗。


她指著遠處一幢房子說,那就是高政的家,他們結婚後在那裡住了兩年,家裡窮,結婚時沒有起新房,她倒不在乎,高政講志氣,一定要有個自己的新房,起了房才搬到街上。


高政的父親拿著一束蘿蔔苗,他剛才已經佝了很久,還不習慣站得很直。我問高政的情況,老人有點激動起來,「高政可是好娃子啊,對老的孝順,他哪裡會殺人啊!」母親還佝著身子點苗,也直起腰茫然地聽著。


老人說出事那天他在鎮上,聽見殺人了,跑到鄉政府門口,剛剛看見兒子拉上車,幾個警察架著,「臉上打得不成樣子了。」他只看到了一眼睛,車子就飛快開走了,他呆了。


「可要救他一命啊!」


「他臉上打得都是血。」


有風,老人靠著田埂站著,手裡的小苗微微顫動,背景里是拿袖子拭淚的老婆子。


* * *


鎮政府已經下班了,空蕩蕩的門洞里,掛著一個橫幅,「嚴厲破除燒稻桿陋習,保護機場安全」。


向相鄰的煙店老闆打聽,說你來得晚了,事情已經兩天了。


去問對面的理髮店嘛。


理髮店裡有好幾個女孩,溫暖的燈光,一字排開的理髮椅,很多的鏡子和像飾物閃閃發光的工具,一個男青年在理髮,一邊和女孩們說笑。「我天天來你給不給理」,男孩說,女孩回答,「你頭髮能天天長出來,我就敢天天理」。


一個女孩問你理髮嗎?聽到我的來意,她有點為難。「那天我只是遠遠看了,看不清楚。」我問高政被押上車臉上有血嗎,她說好像有,好像又不清楚,她顯出不是不想理我,但不知道怎麼辦好的神氣。其他兩個女孩也說那天放假,沒看見。


男青年扭頭說,鎮政府不讓她們說的。你再去問問對面的煙店老闆,他知道的。


走出理髮店,溫暖的光投上街道,形成長長的一道,洗髮水的香氣也飄散出來。


我搭了一輛回城的中巴車。下坡經過高家,車鋪的卷閘門已經關上,只留最下面半膝高一道縫。黃色的燈光,似乎有意將女主人的影子在地上鋪開。


鄉村的夜晚沉入黑暗,坡旁有不少的類似高家修車鋪的房子,卻如同實心的水泥盒子,不透出一絲光線。


* * *


正午陽光強烈,鎮政府門洞依舊沒什麼人。我懷著警惕心走進院子,看到一個不錯的禮堂,是新起的,放在過去也許誇張了點。


辦公樓二層幾乎沒有人。只有一間副書記辦公室開著,好幾個人抽著煙屈膝坐在沙發上,神氣似乎是討個說法,副書記在解釋政策,聽得出「退耕還林」「指標」的字眼。我等了一會,人們出來了,副書記在幾個人簇擁下急匆匆走過來,抬頭看了我一眼,還算和氣的說他正要出門,有急事,有什麼事找辦公室。說完這一堆人很快走掉了。


辦公室里有兩個女人。


「黃鎮長的事啊,真的不知道怎麼講好,按理我們不該講――」她顯然有點為難地說,一邊給我端來茶。她穿戴挺乾淨,白衣黑裙,身在基層又不必日日風吹日晒,她們有著某種不失純樸的精緻。


我打著剛才那個副書記的旗號,使她不好完全拒絕我。


事件發生時她是在場的,那是一個蠶桑工作會議,據她說,事情發生在會議結束之時,大家紛紛朝外走,黃鎮長因為整理材料落在後面,這時兇手衝到面前,不由分說就行兇,黃鎮長還沒作出反應就倒下了。她一直使用「兇手」這個詞。她走在前頭,聽到黃鎮長的呼叫回頭看時,兇案已經發生,黃鎮長已經倒下,手還捧著自己的腹部。她說到這裡就停住了。


辦公室里一直有人進出,我們的問答斷斷續續,另一個女人則一直在接電話和抄什麼。辦公室牆上貼著秋播進度和種子發放統計表,電話里講的是蠶桑收購。你看到了,我們的工作就是這樣,一天忙也忙不完的。黃鎮長出事後,我們都感到特別擔心,心裡寒,我們這辦公室是最經常跟群眾打交道,要產生矛盾的,哪天一個農民因為他家的豬多交了幾塊屠宰稅,蠶桑少賣了幾塊錢,拿著刀就衝進來怎麼辦?


似乎確實為此感到了憂慮,她答應帶我去看兇案現場。


大會議室的白色廳堂造型在鎮政府院子里顯得特別,她告訴我這是前年才蓋的。會議室門虛掩著,由於窗戶大,裡面一排排座椅顯得很明亮,主席台黑板上寫著「緊抓禁燒秸稈工作不鬆懈 全面鋪開秋季蠶桑動員」的標語,她說這就是那次會議的標語,還沒有擦掉的。她領著我到主席台下,我看到了一方陳舊的黑色的印記,「洗過了的,還沒有完全洗掉」。「黃鎮長有沒有和兇手搏鬥呢?」「沒有,黃鎮長想抓住匕首,他的手心被匕首割破了,但是他沒有力氣了。」


黃鎮長倒下後,兇手「繼續拿著匕首」,這時蔣書記對兇手「大喝一聲你要幹啥子」,兇手被鎮住了,蔣書記拿起一把椅子,打掉了兇手的匕首,其他兩個人也一起上前「制服了兇手,直到110趕到。」


我問兇手殺傷黃鎮長後有沒有繼續行兇的意思,自己放下的匕首還是被打掉的,她說是被打掉的,又說自己當時太吃驚,都記不起來準確的情況了。那兇手是不是挨了打?我記不起來了。有人說他上車時滿臉是血。我沒看到,當時我受不了就走開了。


陽光很強烈,地上的黑色印記卻已陳舊,兇案似乎已發生了很久,使人有一種奇怪的感受。她說,刀捅得很深,但黃鎮長沒有流多少血。她說這點時似乎還感到奇怪。我蹲下腰拍照,按照拍攝的要領,要把她的身影拍進去。她忽然感到了,往後退,我仍然抓拍到了有她身影的照片,在強烈的陽光里她顯得很遠很小。她問沒拍我吧,沒拍到吧,我說沒有,她不放心地來看,我把剛拍的兩張放給她,說沒有吧,她還是不放心,說還有,你再放給我看,你拍了的。我說沒有了,真的沒拍你。她顯然非常疑慮,還有點生氣,又不知怎麼辦好的樣子,說早知道我不帶你來了。


在大院一個玻璃櫥窗里,我看到黃的職務,排在領導班子第四位,主管建設、退耕還林、民政。


* * *


正對街頭的一家茶館放著許多竹椅子,圓滾滾的椅子一直堆到大街上,在陽光下有一層光澤。幾個老頭打著長條的川牌,臉上的色澤也和椅子近似,偶爾的幾句話和煙霧一起揮發飄散,我以為自己聽到了關於黃富邦的一點什麼,趕忙過去又什麼都沒有了。


等到終局洗牌,我問起命案的事,一個老頭說,那天他們都在忙著打牌,沒看到什麼。不過關於黃富邦的事,可以去找老武裝部長,他今天打了兩圈牌就回家了,住在北街。


北街是一片新的住宅區,沒有平整好的地面裸露黃土,顯出當初的鄭重和事後的半途而廢。老部長家二樓望出去,是一片沒有平整過的窪地,叢叢植物在夏天冒得很高,看上去可以捉迷藏,老人說這裡在規劃中是一個集貿市場。「不知他們怎麼弄的,反映了多少次也沒用。」


老部長的妻子回家了,提著一個籃子,把一堆暗青色的瓜和竹筍放到木桌上,準備晚飯。老部長抗過美國,去過西藏平叛,因為想竹子和米回了家鄉。六年前退休,還有一個退休黨員支部書記的身份,時常到鎮政府參與一些評議會議,直到去年換了書記。


「老黨員的意見沒人聽了,支部生活也沒人關心了,有事情也不叫我。他們不叫我么,我也就少去,不叫人家心煩。鎮政府那個院子我好久沒進去了,聽他們說起了新的大會議廳,黃富邦就是在裡面被殺的吧?還沒造起好久。」


老部長說他和黃富邦不熟,沒見過幾次,也說不清這人的好壞,但「他是我手上送的兵。」鎮子里所有的兵都是老部長送出去的,人數有一個連了。


我問老部長黃富邦經濟上的事,他說聽到過影子,不是太清楚。不過,黃在管建築上還是弄了些錢。「你去問三師父,她可能清楚這些事。」


* * *


坐三輪車穿過擁擠的街道,在一處特別熱鬧的地方,看到了一塊民政局立的建寺善功碑,密麻麻排著捐款人名字。走進緣空庵的大門,看到走廊下有一處茶館,開著四五桌麻將牌。我打聽三師父,人們指指後面正殿三間大房子,說在偏房裡歇晌。


正殿里的觀音像算是比較大的,金身也光鮮,應該是不久前重塑過。偏房裡空間不大,一個尼姑摸樣的人靠在竹椅上打盹。我叫醒了她。三師父因為天熱光著頭,穿著一身細棉的直裰,顏色灰黃,應該是顯示住持的地位。她用江浙一帶的口音抱怨自己身體不好,天氣一熱就乏力。三師父在31歲上出家,今年是第19個年頭。那一年她剛到這廟裡,只有兩間破房子,發願要起一院房子,塑兩尊金身。以後到幾個省掛單化緣,用了10年才修起了這座寺。


提到黃富邦的事,三師父點點頭,遲疑一下說,他是管廟子的,是他的工作,我們也不好說得,有些事情。總體說是好的,也支持,比起別的人來還算是好的。她像有一件極想說的事情沒說出口,因而非常遲疑。


我問這廟翻修的時候是不是黃找的施工隊。三師父說那也不是黃個人的工程隊,不過是他打了個招呼,「他作為領導,定方案嘛,我也沒多大個意見。」反正找別的施工隊也是修,承包價上面差一點,也沒什麼辦法,出家人不能計較這些,錢本身是化緣來的,也是花在佛祖身上。


我問一些細節,三師父說記不清了,那些賬她也不懂,反正是原來計劃塑三座金身,現在只塑了一座,門口那個碑她也不滿意,太小了,她想的是和龍台寺一樣,有個牌坊,現在只搞了這麼一塊石碑。「我說這些沒什麼吧?」她忽然問我。


我說沒什麼,本來就是真實情況嘛,你還是說的好話。三師父想想說是的,我一個出家人也不怕什麼。但她依舊顯得心事重重,我索性問:


「聽說黃富邦出事後你去了鎮政府,是為他欠你的錢,鎮政府怎麼說的?」


看來這正是三師父想說的,她說鎮政府告訴她,這是黃富邦和她之間的私人債務,要她找黃富邦的家屬。


「他追悼會的時候,我去了,送個人情,也給他家裡人提了一下。他愛人我很熟的,以前經常到廟裡來,逢年過節也布施,人家現在剛死了人,我也沒好多說。」


三師父停一下,加了一句:


「你說他不在了,這賬還算數吧?」


我說如果他簽了字,按道理他的家屬應該承擔。「他當時是為什麼借錢?家屬知道嗎?」


三師父說黃當時告訴她弄了一塊退耕還林的指標,想種山藥賣,需要幾千塊錢。這一回借錢黃的家屬是知道的,以前還借過幾次,那幾次家屬未必知道,大體上都還了。「我本來不是太想借錢,我一個出家人能有什麼錢,但他是領導,平時也還關心緣空寺。說了兩次,他就發脾氣,說不相信他。」


錢是春天借的,說好三個月後還,但沒還上,據黃說是山藥走症,收成不行。「不過我聽說山藥賣了些錢。因為他賠了高家兩萬塊錢,手頭就緊了。沒想到他又出事了。」


三師父起身上樓拿借條給我看。這是一張撕了一半的作業本紙,寫著「今借到釋永信現金3000元整。 黃富邦 2005年4月5日」,看來釋永信是三師父的正式名字。字跡略為潦草但還認得出,和修車店裡的借條出自一人。


我沒有布施離開了緣空庵,答應替三師父向黃富邦的妻子提借條的事情。


* * *


回到縣城已經天黑了。黃富邦家住的單位小區有些偏僻,院子里不少直立的植物,衝到很高的地方,像這裡的秩序一樣齊整。


四層正對樓道的房門緊閉著,貼著個小紙條,上面寫著一些小字和圖案,是道符。敲了三下門,似乎是敲在自己心上。終於裡面輕聲、警惕地問:誰呀?


我說自己從三師父那來的,替她來看望問候的。


她站在門內,沉默陰冷。我又說了一遍我和三師父的事,急促而含混。她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顯然仍沉浸在她處於的陰冷寂靜的境況里。是那個廟裡的三師父啊,她問,我說是的。她想了一下。顯然她很煩擾,最終她讓我進屋,她關門和向沙發走去的樣子顯示出忍耐。


沙發上還有一個男孩,拿著一本圖畫書。她把男孩摟在懷裡。顯然她們這樣呆著已經很久,沒有移動的想法。我說自己也去了鎮政府,單位的人都說黃鎮長工作認真,挺好的。縣政府有沒有提追認黃鎮長為烈士?


當然我們提了,可是上面怎麼想就不一樣了。她的語氣含著深刻的失望。


「剛開始發生的時候,都說得還好,縣長當場要求嚴懲兇手,還說要安撫好家屬。可是過了兩天就變了,追悼會上縣領導都沒有來,也沒人送花圈,只有鎮政府來了兩個副職,正職都沒有現個面,這幾天也沒有人來看我們,連一句慰問的話都沒有。我們去問,也沒有答話,只是讓我們等著。我們等了這幾天也沒有說法,也不知道啥子原因!」


她的語氣充滿氣憤和無助。


「聽說高政家裡有人,要不敢在鎮政府殺人,他不是有個堂哥在成都,路子好寬?我聽人說,他放了話的,他勢力大,殺個鎮長也不怕!」


我忽然想到自己是否真地潛意識裡站在了高家一邊。這間屋子裡的痛苦,眼前孤單的母子,和修車鋪中經受的喪失一樣真實。


黃鎮長生前很愛你們吧?


她連忙說他是個特別顧家的人,尤其喜歡孩子。雖然他在鄉下工作,但每天都回家,為這他才買了個奧拓。有一次開三干會,在別的鎮子上,會開完都晚上了,他還是趕回來。他特別喜歡孩子。她摸了一下男孩的臉,男孩一聲不響。這幾天我們兩娘母在一起,孩子好懂事的,只說他想爸爸。我那天聽到他爸出事了,神志就恍惚了,人家把我送到醫院的。


她說,她沒去看丈夫死後的樣子,怕看了受不了。火化她也不在場。她在娘家住了幾天回來的,這幾天神志還是惶惶忽忽,怕得要命,聽見敲門就以為是兇手來殺人的,人家叫她請道士,又貼了符避邪。


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關於黃鎮長生活方面的。


從來沒有過,這麼多年來,沒聽過一點風聲,從來沒有,包括和女同事都沒開過玩笑。他是個很靦腆,很本分的人,只愛看書,愛工作,沒有那些壞脾氣,酒都不喝的,是知識分子脾氣。他就是因為工作認真得罪了人,才落得這個結局,政府卻沒有個說法,倒好像我們犯了什麼罪,叫人寒心。


我請她拿了相冊來。相冊上的黃富邦個子不高,看起來是個普通的鄉鎮幹部。


工作怎樣得罪人的?


他的工作分管基建的,高政家起房子,因為地基的事,有些人提的無理要求,他又堅持原則,就得罪了人。「出事前一周,有天他回家來直嘆氣,我問他,他說他管地基,得罪了高家,高家要報復他」。只是沒想到兇手會這樣有恃無恐。還敗壞他的名聲,其實死者的老婆,「出了名的,你肯定也聽到了,老公也不止10個8個,倒來毀壞他爸爸的名聲,哪個相信?」


高政判什麼罪法院有沒有消息?你們作為家屬有什麼要求?


判什麼罪?殺人償命,我們首先要求殺人償命。我們上法院去過一次,不讓我們說話,說是會依法審判。我想對方有天大的本事,殺人償命這條是變不過來的吧?


她看看我,我感到這件事對她來說雖然不容置疑,內心深處卻並不能達到完全的確信,需要一個來自政府的認定,這是她痛苦的原因。


茶樓上談判的事你知道嗎?


對方拿刀子逼他打欠條,回來他給我說過。我讓他去報警,他說算了,對方是亡命徒,怕報復。他說自己能處理好,叫我莫操心。哪曉得第三天兇手就行兇了,還是在鄉政府。


我說拍一張你們母子吧。她答應了,想了一下又說孩子不能上報紙。我說孩子的頭埋在你懷裡,看不見臉就行了。我給她們拍了兩張。


離開那裡的時候,我讓她保重身體,兇手已經抓起來,就不要太過害怕了。


縣城沒有什麼夜生活,街上九點多已經空了,路燈缺了很多。


* * *


早晨的陽光照進修車鋪,油膩的八仙桌有了微黃的光澤,小女孩難得地倚桌站定了一下,回憶那天的經過。


那天她正在家裡玩,爺爺忽然來找母親,看到只有小女孩在家,說:「你爸爸被抓起來了!」小女孩跟著爺爺跑到鎮子上,最後一眼看見的是爸爸被綁著手押上警車。爸爸沒有看見人縫裡的她,使她驚奇的印象是,爸爸臉上有那麼多的汗。


小女孩笑著跑到了地溝邊去玩,她對於這條地溝顯然很熟悉,不覺得什麼畏懼。她蹲到了地上,地上由於機器的油污有些地方是黑色的,但整體看仍是乾淨的。劉蘇一隻肘枕在八仙桌上,望著地溝邊的女兒,說小孩子真是沒有憂愁,玩了吃吃了睡,像個小貓小狗,這幾天我倒想跟她換個個兒。她的那隻肘非常豐滿,肘角卻輪廓鮮明,從我這裡望過去,小女孩被她圈在肘部形成的三角里。


這裡似乎是缺少某種得體的悲傷,但並不乏憂鬱。我問有高政的相片沒有,身份照就行。劉蘇上樓去拿照片。


小女孩重新湊到了桌邊,對於我提出的問題,幾年紀,學習如何,喜不喜歡爸爸什麼的,她總不認真地回答,只是嘻嘻笑,走到了那面放滿汽車零件的高大柜子前面去,不知怎麼在那裡站住了。在這個從上到下充滿了零件的空間之前,她很小,有一種柔和的調子,那些零件也有暗淡柔和的光,顯得深。


劉蘇下樓來,拿了一個小本子大的相冊,裡面有他們在照相館拍的結婚照,和城裡人一樣穿著西裝和婚紗,背景是雅典衛城。她說,這是她覺得很重要要拍的。相片上她蓬鬆豐滿,裙裾斜拖過畫面,雖然她是倚在新郎身上,也願意造成這種依賴的感覺,效果上卻顯得是她一個人佔據了主要畫面,被西裝和領結束縛著的高政甘願居於一角,神情過分的嚴肅,濃厚的眉毛甚至有點皺。「他不會拍照,所以拍得少。」她說。據說眉毛是吉凶之徵,我努力想從高政的眉毛中看出一點牢獄或性命之災的痕迹來,但並無所得。她收起相冊,另把一版高政的身份照放到桌面上,「這是高政補辦身份證照的。現在還沒補辦下來,他倒坐法院了。」


現在她坐在桌旁,兩個有關係的男人都離開了,其中一個是鋪子的頂樑柱,只剩手邊的女兒,和每天的生計。我問那天來嚇她的小夥子住在哪裡。「他們都是地痞,晃來晃去,在離這裡蠻遠的一個鎮子上。」劉蘇說。


* * *


這個小鎮看起來更為偏遠,街上白光光的,靠近大橋茶館裡幾個老太在搓小麻將,真的是很小的那種麻將牌。我說了王惠月的名字,她們告訴我他家在河對岸菜地,只是不知道在家不。


從我看到的跡象判斷,這是個蔬菜大鎮。過了橋就走入肥大的蘿蔔、油菜的領地,菜苔在遠方形成彎曲的天際線。這個世界被烏油油的河水哺育,長出來的房子也比街上的好,大都是獨門宅院兩層小樓,在正午的魔法下安睡著,只是走過門口就有一些狗暴吠起來。


我來到最後一個院子,鐵門緊閉,陽光使這裡生了銹。我擔心他可能出去了,敲了兩下沒有動靜。鐵縫裡看進去,院子挺長,有南瓜、近於乾涸的池塘和花棚,但似乎埋伏著危險,因為我尚未聽見狗吠。我鼓足勇氣用力喊了幾聲,敲打幾下鐵皮。有點出於意料,樓房的一層出現了一個人,他沒有問來的是什麼人,開始向大門走來。


他打開了鐵門,裸著上身,遇到赤裸的上身對我不是什麼好事,但他這副屬於年輕人的上身肩膀寬闊,色澤健康,似乎正適於在陽光下袒露。我簡單講了我的來意,說是黃鎮長家屬讓我來的。他隨即開了門帶我進院,顯出一副慵懶的態度。這時我看到兩條一大一小的狗穿過院子向我們走來,它們體型龐大,幸而也顯得慵懶,似乎這麼來一下不過是盡義務,既然主人已經通過了。它們和我們會合後一起往屋子走去。


他的老婆在一樓的客廳里幹什麼活,似乎是撕筍子,客廳迎面有很大的一副玻璃框山水畫,帶鐘錶的那種,顯得舊了,側牆上卻掛著一個繪川劇變臉圖案的葫蘆,比起攤子上賣的,線條較為潦草,他說是自己學著畫的。另外還有一副像是素描的東西,還沒有成型,說不出畫的是什麼。兩條狗也進來卧著,一隻卧到我腳邊,似乎已經把我當作了自己人。


他說,雖然他和黃富邦算是表兄弟關係,但一個在鎮長一個在鄉下,平時不來往,黃富邦死了三天他才知道,那時他才從鄰鎮拉白菜回來,是公安局來找他調查他才曉得。


他起身拿一個軟皮本子出來,上面是他給派出所寫的情況,密麻麻的幾頁。「他們讓我寫好了拿過去,我還沒寫完。」他的字跡是一個二流子可能的那種字跡,非常難於辨認。在我辨認這些字的時候,他似乎為此感到不好意思。


本子上非常明白地說,黃富邦和劉蘇有關係,高政知道以後拿刀去找黃富邦,逼迫黃富邦打欠條。王沒有能力付清欠條。「半個月以前的一天,表哥打電話給我,說了這回事,讓我和他一起去酒樓參加調解。」這次調解是高政的堂哥找到黃富邦,約定在縣城的明誠茶樓談一次,高政和他的堂哥還有堂嫂出席了,這邊則是黃富邦、王惠月和另外一個開沙場的老闆,也是黃富邦的朋友,但王惠月和他不認識。


調解很不順,「高政的堂哥很占勢,一定要賠兩萬塊錢,表哥拿不出來,他就說自己有很多關係,讓表哥要考慮自己的前途,表哥很生氣,說我的前途關你什麼事,吵起來。」我問最後結果如何?他說看到調解不成自己就走了。


我不太相信他在現場無所作為。


第二天你們去了高家?你們嚇了劉蘇?


沒有,我只是順便去看看,我們從門口路過,就進去看看高政在不在,只有他老婆在,我們就出來了。


你們兩個人一起去的?


我們在鎮子上碰到的。


狗仍然卧在我腳邊,龐大的身體很和平,把我當作了這裡自然的一部分,但又似乎是含蓄的防範,眼前這種和平的狀態也許是一張紙忽然會破,這裡的一切變成我的敵人。


我出去解手,陽光毒烈,幾株傾斜的藤架後面,一個剩了一半水近於凝滯的池塘,十幾個散在台上和地上的花盆,有的一半歪在土裡,暗青色的植物隨地攀爬,似乎這裡的一切都被一雙手布置到了一半忽然被遺棄了,如同牆上沒有補畫細節的鬼臉瓢,以及那張算不上真正畫作的素描。我感到在這裡消磨著的,是怎樣一種熱烈又無望的東西。


他要送我到鎮子上搭車。妻子仍然在做著什麼,兩條狗懶懶地起身,想跟著他出來,被他喝了一句又回去了。兩個人穿過院子,他仍然裸著習慣於陽光的有光澤的上半身。這個上半身並非像打了氣一樣肌肉鼓脹,胸部並不特別發達,但是由於肩膀很寬,肌膚有光澤,沒有通常的「赤膊」可能給人的猥瑣感覺。那種健康的光澤是他無形的一件外衣,披過整個夏天。


你這種身板,應該去練體育啊。


是的,我高中就在練體育,那時是擲鉛球,標槍,鐵餅。後來高考成績不好,上的體校,練划艇,差一點去了全運會。


為什麼沒去成呢?


當時在省隊集訓了半年,訓練成績一直跟全國紀錄差不多。可是開幕前三個月,取消了男子四人划艇項目。


挺可惜的。


後來當體育老師,是代課,轉不了正,當了一段不想幹了,就回來了。


也好。


我想到了他剝筍的妻子,在他身邊沉默安心的姿態。他在小鎮上的生活,漫長的遊盪,偶爾的安分。他肯定帶給她很多痛苦,但也有取代不了的安慰。


我倒沒什麼,我有個朋友,練鐵餅的,把腰扭壞了,老師當不了,回家啥也做不了。


我們穿過了菜地,穿過鎮子的公路在橋頭交叉,路上沒什麼車,烈日下一溜茶館也沉默著。我們在路旁擺著的一些竹椅上坐下來,他說車等一下才會來,要請我喝杯茶,我說不用了,他已經跟老闆打招呼倒茶。這裡的人看來都和他熟絡,平靜地對待這個一直裸露著上身的人,其他人即使敞著胸,至少是搭著一件襯衫的。他掏出兩塊錢給老闆開始喝茶,他的規規矩矩竟然使我感到微妙的遺憾,似乎這不應是本來的他。


上車的時候,我朝他揮揮手,他也朝我揮揮手,轉背往回走。我想到我再也不會來到這個鎮子,也不會再見到他。而他在這鄉村的深處無聲地遊盪老去,所有開了頭的故事都不會有結果。


只有逝者黃富邦得到了結局。


袁凌,作家,已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從出生地開始》等著作,他最新的書是《我的命這麼土》,《現任《鳳凰周刊》主筆。


題圖:朱墨


本文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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