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為何要重讀?
經典重讀
戴建業
一
《經典重讀》是一篇編輯給我的命題作文。由於工作的關係自己天天在做「經典重讀」的差事,原以為寫這樣的文章對我是輕車熟路,所以滿口承應了下來,沒想到操筆為文時才發現事情並非想像的那樣簡單。首先,「經典重讀」是個很大的題目,遠不是編輯規定的字數所能談清楚的;其次,在這個年頭還有誰願意去「重讀經典」?前者涉及寫這篇文章的難度,作這種「大題小作」的文章往往吃力不討好;後者事關寫這篇文章的意義,在進入「讀圖時代」的今天誰還去翻閱發黃的「經典」,誰還去聽「重讀經典」的嘮叨?
西方有位人文學者半是調侃半是無奈地說:「所謂經典,就是人人重視而又人人不讀的名著。」據說英國有24%的年青人不知道莎士比亞是誰,中國學者還沒有閑心做這種調查,我國年青人中不知道屈原、杜甫為何方神聖的大概也不在少數。前不久我們給古代文學「推免生」面試時,發現中文系基地班這些自稱喜歡古典文學的尖子生,竟然除上課的教材外,基本上沒有原原本本地通讀過一本古典文學名著!有的學完了明清小說甚至沒有讀過《紅樓夢》!中文系的大學生尚且如此,非中文專業的大學生和一般的社會青年對古典名著的態度就更可想而知了。多數人將「古典」或「經典」與黃袍馬褂之類的衣物和孔乙己之類的人物聯繫在一起,將它(他)們一併視為「落後」或「迂腐」的象徵。
其實,不能用「進化」的價值尺度來衡量「古典」或「經典」。「古典」和「經典」的內涵與外延完全重疊,在英語中「古典」和「經典」是同一個詞――classic,它的原意是指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文學名著,後來泛指古代經過歷史檢驗和時間淘汰的不朽傑作,當代無所謂「古典」或「經典」。「經典」的寫作時代雖遠離我們,但它們在藝術上並不「落後」於我們。就時代而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漢賦、唐詩、宋詞、元曲,還有六朝的駢文和明清的小說,它們都成了今天不可企及的藝術典範;就作家而言,我們今天有哪個詩人能與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比肩?就作品而言,今天誰能寫出《離騷》這樣宏偉悲壯的詩篇?誰能寫出《紅樓夢》這樣百科全書式的小說?我曾在《澄明之境·後記》中說:從經典作品中「不僅能見出我們民族文學藝術的承傳,而且還可看到我們民族審美趣味的新變;它們不僅創造了永恆的藝術典範,而且表現了某一歷史時期精神生活的主流,更體現了我們民族對生命體驗的深度」。經典代表了民族乃至人類在精神和藝術上所達到的高度,它們不會像流行時裝和應景小曲那樣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過時,它們的精神價值和藝術價值超越了時代也超越了民族。
大家都明白如果天天吃「麥當勞」之類的快餐垃圾食品,我們的身體很快就將變得虛胖,肌膚就可能逐漸變得鬆弛,同樣假如只是享受流行音樂和網路小說之類的文化快餐,我們的心靈就將變得貧乏,精神就將變得荒蕪,趣味就將變得低俗。只有登上泰山極頂,才能見到日出的壯麗景象;只有攀登過民族乃至人類精神高峰的人,才可能具有開闊的眼界和博大的胸懷。
二
閱讀經典不能抱著過分實用的功利態度。中小學的應試教育使在校學生無法從容地品味經典,他們匆忙地記下老師或教輔上關於古典名篇一、二、三個特點,以便考試時給出「準確」答案來考取狀元。報載美國中學生書包中裝的是世界文學或學術名著,我國中學生書包里裝的都是教材參考資料和各類試題集,前年我看到這一則消息時心情沉重而又悲涼。隨著研究生的大量擴招,隨著本科生找工作越來越困難,大學教育也在嚮應試化的方向發展。中文系的學生只滿足於閱讀教材、作品選集和死背教師講稿,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通讀整本經典文學名著,因為他們更關心的是寫在紙上的考試成績而不是藏在內心的文學修養。
由於帶著狹隘的功利態度讀書,我們就只知道將書中的文字變成甲乙丙丁的知識,這樣即使去讀古典文學名著也讀不出什麼味道來,讀經典名著成了名副其實的苦差事。完全不帶功利目的讀書對現代人來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奢侈,要是讀經典名著一無「用處」,誰還有心去讀經典呢?用莊子的話來說,讀經典名著的「用處」是「無用之用」。只要我們不像古人那樣老想著「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也不像今人那樣總希望「書中自有好單位,書中自有高工資」,經典名著就會給我們帶來無窮的樂趣,我們就可能把書中的文字化為滋潤心田的清泉。陶淵明說他「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讀書讀到會意時「欣然忘食」,說明書對他已經不是死的知識而是自己的精神食糧。陸遊老來還記得自己小時讀書的快樂:「白髮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似兒時。」陶淵明的讀書方法要在今天恐怕考不取大學和研究生,而今天考取了大學和研究生的青年,有幾個體驗過讀書讀到「欣然忘食」的境界?已經畢業的碩士和博士又有幾人曾有「青燈有味似兒時」的回憶?
閱讀文學經典不可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不可能馬上給你帶來考試高分,也不可能馬上讓你的工資連跳幾級,但它可能使你的目光更為深遠,使你的感情日益豐富,使你的舉止更加高雅,使你的談吐更為脫俗,當然也會使你筆下的語言更為優美,這就是俗話所說的「腹有詩書氣自華」――只要你不在文學經典中尋求世俗的「好處」或「用處」,文學經典就會讓你終身受用無窮。
三
我們之所以強調「經典」必須「重讀」,這是由文學經典和我們讀者自身兩方面的特性決定的。從文學經典這方面說,它深廣的意蘊和精微的藝術絕非瀏覽一兩次就能領悟,這是一座永遠也不可能窮盡的藝術寶藏,我們勘採的次數越多就探得越深;從我們讀者自身來說,每個時代的讀者都有不同的審美趣味和價值取向,每個讀者隨著生活閱歷的豐富和經歷的變化,隨著眼界的擴展和修養的提高,在閱讀文學經典時會有不同的關注點和興奮點,因此,不僅不同時代的讀者會在經典中有不同的情感體驗,就是同一個讀者在不同的階段也會對同一經典有不同的審美感受。宋代黃庭堅在《書陶淵明詩後寄王吉老》一文中談自己讀陶淵明詩歌的體會時說:「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世事,每觀此詩如渴飲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飢啖湯餅。」初讀經典名著也許一無所得,換一種環境或換一種心境重讀經典,我們可能如入金山滿載而歸,掩卷之後仍然口角生香回味無窮。那些一次性的文化快餐不值得我們浪費時間「重讀」,恰如一次性的餐巾紙不必再洗後重用一樣,而那些文學經典則須反覆細嚼慢咽才能體會出其中滋味。培根將書分為三類:「書有可淺嘗者,有可吞食者,少數則須咀嚼消化」,而這些須「咀嚼消化」的「少數」書就是經典。
英國人常說「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萊特」,這是因為我們在書中所「發現」的意義和閱讀後留下的「印象」,是經典「視界」與讀者「視界」相互融合的結果。即使面對同一個作者和同一部經典,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期待視野,而不同的期待視野在閱讀時就必然生成不同的「意義」,留下不同的「印象」。閱讀一部相同的經典,淺者則見其淺,深者則得其深,魯迅先生曾說不同的讀者讀《紅樓夢》會讀出大相徑庭的結果來:「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這就向經典讀者提出一個重要問題:要想在經典中見其大得其深,我們就得將自己提升到一個更高的精神存在,同時也還得提高自己的文學修養。閱讀經典就是與我們偉大的先知進行情感交流,假如我們自己鄙俗猥瑣,我們哪有與這些先知對話的資格?淺薄之徒和庸俗之輩不會去閱讀更不會去重讀經典,經典對他們永遠是一種冰冷和異己的存在,只有那些既品行高尚又修養很深的讀者,偉大的先知才會與他傾心交談,經典才可能向他敞開心扉,他才會在經典中找到溫暖和安慰,感受到審美的快樂並提升寫作的技巧。另外,不管閱讀哪種體裁的文學經典,我們一定要對這種體裁的特點有基本的了解。不抽煙的人覺得什麼煙都是一個味,不飲茶的人覺得什麼茶都是苦的,對文學體裁完全外行的人當然也品不出經典的味道。同時,我們也應反覆大量閱讀文學經典,讀得越多,讀得越細,我們對文學藝術的審美就越敏感,越細膩。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早就說過:「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長期飲茶就會成為品茶的行家,堅持不懈地閱讀經典和寫作實踐,我們也一定會成為優秀作家或著名學者。
2011.7.24於華中師範大學
(摘自《假如有人欺騙了我》戴建業著 海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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