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 尋找列寧

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國家歷史博物館內，一尊藏青色列寧雕像被丟棄在該博物館的某個儲藏室內。雕像旁邊，堆放著塑料垃圾桶和廢棄的建築材料。「列寧」臉上留下了斑駁的痕迹，這尊雕像的身體和底座「不知去向」。

這座雕像原本矗立在當地市政府門前，當人們將這座雕像損毀之後，現任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市長菲拉托夫把該雕像的「頭部」贈送給了當地歷史博物館。據攝影師尼爾斯介紹，這座只剩下「頭部」的列寧雕像一直被放置於此，至今未被展出。照片拍攝於2015年11月13日。

尋找列寧

文｜《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牛楚雲

圖｜【瑞】尼爾斯·阿克曼

【法】塞巴斯蒂安·古伯特

【烏】葉夫根尼亞

本文首發於2016年6月11日總第759期《中國新聞周刊》

一尊青銅色列寧雕像被丟棄在烏克蘭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國家歷史博物館的某個儲藏室內。雕像旁邊，堆放著塑料垃圾桶和廢棄的建築材料。列寧的臉上留下了斑駁的痕迹，身體和底座不知去向。

如今，像這樣被遺棄的列寧雕像遍布烏克蘭各個城市，大多儲藏在閑置的工廠或者廢棄的倉庫。

在烏克蘭首都基輔的平丘克藝術中心，一場名為「讓我們把列寧的頭重新擺放到雕像上去」的藝術展覽引發了當地民眾的關注。2015年10月，展覽開放首日，約1500名觀眾到場。

有一件展品比較特殊，一個藏青色的形狀完整的「鼻子」，比其他同類展品大出很多。這個「鼻子」來自烏克蘭最大的列寧雕像。2014年，位於哈爾科夫獨立廣場最大的列寧雕像被人們推倒。這個鼻子被人撿了起來，拿回家當做紀念品。

烏克蘭此前大規模推倒列寧雕像是從2013年11月基輔爆發「親歐盟示威」後開始。29歲的瑞士紀實攝影師尼爾斯·阿克曼和31歲的法國攝影記者塞巴斯蒂安·古伯特曾目睹過一次列寧雕像被推倒的全過程。憤怒的人群爬上梯子，用繩子拴住列寧雕像的脖子，幾十個人一起將列寧雕像拉倒在地。一時間，雕像化作碎片，散落一地。

「我們想，或許可以通過照片的形式將列寧雕像的命運記錄下來，當人們走出抗議，他們或許會重新審視自己的舉動。」 兩位攝影師拿起手中的相機，將這些記錄下來。

2015年8月，尼爾斯和塞巴斯蒂安開始四處尋找列寧雕像。這個過程中，他們結識了35歲的烏克蘭獨立藝術家葉夫根妮亞。生於基輔的葉夫根妮亞也曾多次目睹了列寧雕像被摧毀。

葉夫根妮亞也覺得，人們在這個過程中似乎缺乏冷靜和理智的思考。於是，她便有了一個搜集列寧雕像碎片並辦一個展覽的想法，「搜集這些雕像碎片，把這段特殊的記憶用展覽的方式呈現出來，當曾經憤怒的人們在冷靜之後，再次看到雕像碎片時，他們可能會有重新思考。」

這個簡陋的房間看似庫房，其實是基輔蘇聯時代博物館內的其中一個展廳。許多城市或鄉鎮將被推倒或損毀的列寧雕像贈送給博物館，但是博物館似乎不知道如何將這些展品展出。照片拍攝於2015年9月12日。

尋找歷史的碎片

2014年中期，葉夫根妮亞開始尋找遺落在烏克蘭各地的列寧雕像。

由於需要得到市政府的許可才可以把雕像帶走，葉夫根妮亞每到一個城市就要和當地的政府打交道，而這也是最令她頭疼的，因為，大多數政府官員不願意開口提及與列寧雕像有關的任何事情。

葉夫根妮亞從一家社交網站「Vkontakte」的消息上得知，在基輔附近的一個叫做奧布希夫的小城市，存留著一座完整的列寧雕像。葉夫根妮亞和朋友找到奧布希夫市政府，然而市長秘書卻告訴他們：雕像沒有被損毀，只是被轉移到了其他地方，但具體被誰搬走、搬去了哪兒，並不知道。市長秘書建議她們一行去政府文化部門看看，但跑去後，對方又說這事還得找別的政府部門。來回跑了幾趟之後，葉夫根妮亞突然意識到，市長秘書其實在撒謊。「沒有一個部門願意說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微信ID：china-newsweek）。

葉夫根妮亞決定繞過秘書，直接去找市長。還算幸運，她們找到了市長，而市長也答應幫她去找。

「我們跟著市政府派出的車，到了一個蘇聯時期遺留下來的已經破舊不堪的汽車修理廠。雕像只剩下頭部和身體，而腳和底座不知道去了哪裡。」

經過將近一年的尋找，走遍12個城市，她收集了20多件列寧雕像的碎片，都在這次展覽中展出。 從2015年10月到2016年4月，展覽對外開放了6個月。

令葉夫根妮亞驚喜的是，觀看展覽的人數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據她粗略估計，每天平均有500到900人來觀看。周末高峰期時，每天可以達到1500到2000人。

2015年11月的某個周末，開展後將近一個月，超過2000人參展。她還記得其中一位素不相識的觀眾對她說：「我感覺自己在歷史的長河中，毫無分量。當國家發生巨大震蕩時，當人們經歷崩塌的歷史時刻時，我們的生活甚至是生命都輕如鴻毛。」

人們把這次展覽稱為「對列寧本人展開了一次新的討論」。

「我們應該客觀地談論歷史，理智地審視巨大的政治變革，這些可以幫助我們決定如何對待這些雕像，或者為什麼要拆除這些雕像。對於烏克蘭來說，自由、民主進程的推動需要人民和政府更加努力。」

葉夫根妮亞說，她希望為公眾提供一個更加廣闊的思考空間，並且，她希望可以有更多的烏克蘭人參與其中，不只是單純地找尋列寧雕像的下落，而是尋找烏克蘭未來的歸宿。

位於斯拉維揚斯克市中心的列寧雕像於2015年6月2日被推倒。被推倒後，人們將它搬到了荒無人煙的郊區。在烏克蘭，像基輔、哈爾科夫等大城市的列寧雕像尺寸相對較大，一般由青銅打造。圖片拍攝於2015年9月15日

「不能隨便開列寧的玩笑」

1989年，葉夫根妮亞8歲，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列寧的「權威」。

那時，列寧雕像「不論是學校里還是大街上，到處都是」。 學校里也隨處可見列寧的「身影」，樓道和教室里擺放著他的塑像，牆上掛著他的畫像。偶然一次，父親正和朋友在家裡的客廳聊天，講了一個關於列寧的缺點的故事。葉夫根妮亞無意間聽到，幾天後，她在學校里把這個故事講給了班上的同學。沒想到，這帶來了一系列的麻煩。

很快，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嚴厲地呵斥她：「你褻瀆了聖人」；後來還找來了她的父母談話，質問並反覆確認他們對蘇聯和列寧的忠誠。

自此，葉夫根妮亞被老師列進「黑名單」，享受「特殊照顧」。老師告訴班上的同學們，不要和這樣的學生在一起玩，不要受她的這種思想的影響。

如今，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她依然有些心有餘悸：「那個年代，不能隨便開列寧的玩笑，因為那總會被人看成一件嚴肅又嚴重的事情。」

蘇聯解體後，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全新的烏克蘭，新的面貌、新的政治制度，但對於只有10歲的葉夫根妮亞來說，根本不清楚這是好是壞。

「學校里，第一件事就是把列寧雕像拆除、摘掉畫像，搬走一切關於列寧的東西。」兩年前，她因為「散布謠言」被學校排擠；兩年後，學校的老師們口中開始說著：「我們痛恨列寧，他是惡人。」

似乎就在一夜間，烏克蘭下上對於列寧的尊敬與追捧蕩然無存。

除此之外，她的家庭受到了巨大衝擊。蘇聯解體後，烏克蘭政權重組，經濟遭遇巨大衝擊，葉夫根妮亞的家庭也受到了牽連，父母的工作單位幾個月發不出工資。

家庭受到的打擊和大人們對列寧態度的徹底轉變讓她費解，她想搞清這裡的原因。她逐漸開始對政治感興趣。

基輔，一座列寧雕像被放置在廢棄的倉庫里。據俄羅斯某非官方組織統計數據顯示，全球的列寧塑像中，烏克蘭有1252座。從銷毀列寧雕像開始至今，烏克蘭已經有超過900座列寧雕像被推倒，後大多運到各地閑置的工廠里進行存放。這一現象被人們稱為：「倒下的列寧」。圖片拍攝於2016年1月12日。

每個人都在和歷史搏鬥

10年後，葉夫根妮亞33歲，這一次，從德國柏林大學學成歸來的她親身經歷了在烏克蘭土地上再次到來的抗議。她親眼目睹人們把憤怒的情緒轉移到列寧雕像上，推翻並砸碎它們，看到了這場充滿著暴力和流血衝突的抗議遊行的全過程。

2013年11月21日，烏克蘭爆發了名為「親歐盟示威」的抗議遊行，數十萬民眾走上基輔市中心的獨立廣場，高舉烏克蘭國旗和歐盟旗幟，反對當時的總統亞努科維奇中止了原本與歐盟簽署政治和自由貿易協議的計劃。

在短短的一周時間裡，抗議遊行活動愈演愈烈，憤怒的民眾砸掉了市政府大樓和議會大樓的門窗，並佔領了工會大樓。

葉夫根妮亞目睹了全過程，並用相機記錄了下來。

2月8日晚，位於基輔市內最後一座列寧雕像被人們用繩子拉倒。這座雕像位於舍夫琴科林蔭大道盡頭，由花崗岩製成，高3.45米，重7噸，於1946年修建。但在經歷了70年的歷史變遷後，它被徹底拉倒，並被砸成一地的碎片。

葉夫根妮亞看到，很多人站在雕像底座上，拍照，歡呼，慶祝勝利。

據俄羅斯某非官方組織統計數據，在全球的列寧塑像中，烏克蘭有1252座。從銷毀列寧雕像開始至今，烏克蘭已經有超過900座列寧雕像被推倒。這一現象被人們稱為「倒下的列寧」。

從1991年蘇聯解體的24年的烏克蘭所經歷的變化、動蕩讓葉夫根妮亞對這個社會產生了更加深刻的反思：所有的抗議、遊行、變革、政權更替到底是不是在引導著烏克蘭在向前進步？抗議者們憤怒的情緒發泄出去之後，他們追求到的公平、自由、民主實現了嗎？

將列寧雕像推倒的人們，似乎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其實他們並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並不痛恨列寧，而且這並不重要，我擔心的是烏克蘭的未來 。」歷史已經成為歷史，沒有人可以改變歷史，而烏克蘭人卻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我不希望當所有人都在進步的時候，烏克蘭卻向後退步。」

2015年10月31日，在烏克蘭首都基輔的平丘克藝術中心，一場名為「讓我們把列寧的頭重新擺放到雕像上去」的藝術展覽引發了當地民眾的關注。2015年10月，展覽開放首日，約1500名觀眾到場。圖片拍攝於2016年2月。

展覽中有一件展品看起來不太一樣，一個藏青色的「鼻子」。雖然被損毀，但是鼻子的形狀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這個「鼻子」來自烏克蘭最大的列寧雕像，位於哈爾科夫獨立廣場。2014年9月28日，該雕像被市民推倒，而這個「鼻子」被一家烏克蘭電視台的記者撿了起來，拿回家當做紀念品。在葉夫根妮亞的請求下，他把這個「鼻子」送給了她。照片拍攝於2016年2月。

葉夫根妮亞把收集的雕像碎片拼湊起來，向公眾展示著人們推倒列寧雕像的過程。人們把這次展覽稱為「對列寧本人展開了一次新的討論」。

策展人葉夫根妮亞，35歲，獨立藝術家，出生於基輔。基輔爆發「親歐盟示威」時，她也在場，目睹著抗議的遊行隊伍中憤怒的人群將列寧雕像一個一個摧毀。她希望通過收集雕像碎片，喚醒烏克蘭人重新審視歷史的意識。照片拍攝於2016年2月。

據攝影師尼爾斯介紹，這幾座人物雕像被一位哈爾科夫市玻璃店店主買下，他愛好收集雕像，並將買來的雕像儲藏在自己的生產車間內。從左到右；尤里加加林，第一位登上外太空的蘇聯人；斯大林；列寧；列寧。照片拍攝於2016年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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