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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的「黨同伐異」:整理唐人小說《遊仙窟》引發的爭端

周作人的「黨同伐異」:整理唐人小說《遊仙窟》引發的爭端



楊守敬於光緒年間赴日本訪求善本,發現了一部在中土失傳已久的唐人小說《遊仙窟》,儘管稱其內容乃「以駢麗之辭寫猥褻之狀」(《日本訪書志》卷八),頗有貶抑,仍引起不少後來學者的關注。在北大講授小說史的魯迅就格外留意,所編講義中說:「唐又有張文成《遊仙窟》,中國已佚,惟日本有之。」(陝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小說史大略》八《唐傳奇體傳記(上)》)根據講義潤飾而成的《中國小說史略》對該書的介紹更為細緻,還「略錄數十言以見大概」(《中國小說史略》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上)》)。日記中還有「沈尹默寄來《遊仙窟鈔》一部兩本」(《魯迅日記》1922年2月17日)的內容,依其積習,應該是準備據此整理原作。不過他最終並未親自披掛上陣,而是促成同鄉小友川島來完成;在動手校錄唐宋小說時,也因川島「方圖版行,故不編入」(《唐宋傳奇集·序例》),足見提攜獎掖之意。

川島後來曾詳述事情原委:1926年2月,他與魯迅商討整理事宜,「魯迅先生聽說我有此意圖,就鼓勵我」,「把所藏的《遊仙窟抄》通行本借給我了」;可他隨即發現「其中文字脫訛頗多」,「總想找到一個善本校訂一下」;到1927年上半年,他把稿件「寄給在廣州的魯迅先生,請他再為我校訂一遍」;接著從魯迅那裡聽說北大新進獲贈日本影印的醍醐寺本,就又把整理稿寄給周作人,「托他代我就近再校一遍」;而魯迅另訪得一種日本刻本,「親筆正楷給我抄了一本寄來」;最後「經過了兩年多的時間,幾種本子的校勘,覺得大致可以說是沒有什麼問題,所以付印了」(《記重印〈遊仙窟〉》,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和魯迅相處的日子》)。往返周折中,居然先後得到早已反目的周氏昆仲的鼎力襄助,令人甚感意外。

周作人的「黨同伐異」:整理唐人小說《遊仙窟》引發的爭端



時間拖了那麼久,固然可見鄭重其事,但也暗伏危機,因為當時有意整理此書的不乏其人。胡適就曾表態:「我當整理此書,為作一序,另印一本。」(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1926年9月24日)鄭振鐸也已得到影印的醍醐寺本,感慨「《遊仙窟》的發現,尤足以使我們明白了中國小說史上的一件向未洩露的消息」(《關於遊仙窟》,載1929年《文學周報》第八卷第二期);還約請謝六逸翻譯日本學者山田孝雄的《遊仙窟解題》(同上)。胡、鄭都是研究小說的名家,一旦捷足先登,那麼川島、魯迅、周作人,甚至承接出版的北新書局李小峰為此所付出的辛勞,無形中就會大打折扣。魯迅在事後就暗自慶幸:「我因聽見鄭公振鐸等,亦在排印,乃力催小峰,而仍無大效。後來看見《文學周報》上大講該《窟》,以為北新之本,必致落後矣。而不料現在北新本居然印行,鄭公本卻尚未出世,《文周》之大講,一若替李公小峰登廣告也者。」(1929年3月15日《致章廷謙》)

說到為川島做廣告,鄭振鐸只是無心插柳,周作人則是刻意為之。他在1928年4月的《北新》第二卷第十號上發表《夜讀抄·遊仙窟》,談起「閱日本幸田露伴著《蝸牛庵夜談》,第一篇是講中國小說《遊仙窟》的」,而「川島君把它整理標點,不久就將出板」,並將幸田所述內容擇要譯出。此文後來作為附錄收入川島校點本中,宣傳鼓吹之意不言而喻。

周作人的「黨同伐異」:整理唐人小說《遊仙窟》引發的爭端



《遊仙窟》內頁插圖


只是川島並未如願成為《遊仙窟》的首位整理者,就在其標點本於1929年2月正式問世的十個月前,開明書店居然搶先推出了陳乃乾的校訂本。始料未及的周作人毫不怠慢,立刻趕寫了一篇《〈遊仙窟〉》,發表在上述同一期《北新》上,提到「據我所見的翻印本已經有兩種了:其一是川島標點本,由北新書局出板單行,其二是陳氏慎初堂校印本,為《古佚小說叢刊》初集的第一種」;隨後指摘後者多有訛脫,而這些「均已在川島本照改」。不過仔細覆按,其中卻多有蹊蹺。首先,在他撰文之時,川島校點本尚未付梓,但其敘述卻讓人誤以為早已出版,且時間還在陳氏之前;其次,文中詳述《遊仙窟》的各種鈔本、刻本,並據此糾正陳氏的錯謬,也讓人誤會後者寡聞淺識,對此書的流傳遞嬗茫然無知。實則陳氏在敘錄中早已縷述各種版本,並說「近聞日本山田孝雄氏古典保存會曾影印醍醐寺本,當取以勘之」(《〈古佚小說叢刊〉初集總目三種》),只是未能得便參校而已。為了維護自身利益而舉賢不避親,本是人之常情,但周作人卻不惜為之詭言浮說而黨同伐異,不免有違忠恕之道。德高望重的他在打擊後生晚輩時也毫不留情,此文在1932年1月改題為《讀遊仙窟》並重刊於《燕京大學圖書館報》第二十一期上,後又收入《看雲集》(開明書店1932年)中,不斷地擴散影響。

毋庸諱言,陳氏的標校確有訛誤,但正如周越然所言,「陳本出版最早,校印亦精,其卷首提要,雖只四百餘字,實開後來研討之門」(《談遊仙窟》,載1945年《文帖》第一卷第三期),首創之功仍不可沒。而周氏的糾謬雖大多可據,也不無可商。比如他提到小說在傳抄中混雜了部分日語,主人公在介紹自己時所說的「見宛河源道行軍總管記室」就是一例,「這宛字也是日本字,意思是委付,交給」。他的日文造詣深湛,所言自然能取信於人。在川島整理本及汪辟疆校錄的《唐人小說》(神州國光社1929年)中就都作「見宛」,並未因文意不通而擅作校改。儘管後來汪氏修訂本《唐人小說》(古典文學出版社1955年)和方詩銘校注本《遊仙窟》(中國古典文學出版社1955年)此處都徑改為「見筦」,但只是據文意所做的理校,並未深究周氏所說是否恰當。


時隔六十年,同樣精擅日語的周一良對此提出異議。他早年購讀的《遊仙窟》正是陳氏校印本(見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周一良讀書題記》),到晚年則專門寫了一篇《說宛》予以研討。他提到除了《遊仙窟》,在唐代來華的日本僧人圓仁、圓珍的著作中,「皆有用作動詞之『宛』字,以漢文習慣繩之,甚不可解」。他注意到周作人的意見,但認為只是「強作解人,猶未達一間也」。在考察了諸多唐代及日本古代寫本後,他發現「唐人寫『充』字有時與『宛』字上部寫法極為相似」,而日本「自平安時代即沿唐人俗體書風,寫充字近似宛字,流行既久,先與宛無別,進而以宛代充矣」,因此《遊仙窟》等書中的「宛」字,「若一一讀為充,視作充當,亦無不文從字順,厘然有當矣」(收入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紀念陳寅恪先生誕辰百年學術論文集》)。簡而言之,《遊仙窟》中的「宛」並非周作人所說的日語,起初是因字形相近而造成的訛誤,最後遂相沿成習。數年後,周一良翻譯日本江戶時代學者新井白石的自傳,從其著述中發現早有「宛,俗充字」的記載,便在自己論文後補上一則附記(見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周一良集》第三卷),進一步確證先前的結論。周氏的考證窮原竟委,足可信據——可惜近來出版的數種《遊仙窟》校注本竟然都未提及——由此也可見古籍校勘並非如旁人所想像的那麼簡單,即便如周作人這樣既坐擁善本又學殖深厚,在過度自信之餘也難免郢書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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