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煽情，我們還能為烈士做點什麼？

明年端午，你還會不會記得起申亮亮？

文 | 賈永

亮亮回家了。今天，在爸爸媽媽的陪伴下，申亮亮回到了豫北平原，那個生他養他的地方。

離開家鄉又回到家鄉，亮亮用了整整11年。離開村莊的那個深秋，麥苗兒剛剛吐青，而回家的這個季節，麥浪翻滾，梔子花正在開放。

變化最大的是父母的身體。當年，18歲的亮亮在白楊樹下深情回望的時候，正值壯年的父母滿頭黑髮，而如今亮亮的父母早已兩鬢染霜。

昨天，當我從電視鏡頭中看到烈士的母親在連隊宿舍抱著兒子被子悲痛欲絕時的畫面——聚光燈下，老人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我就在想，這幾天，人們不要再去打擾兩位老人了。老人需要放聲地痛哭一場，需要靜靜地陪著兒子說會兒話。

這些年，這一家人分開得太久太久，兒子終於「回」到了身旁，母親有多少的話要給兒子講？還有亮亮的父親，那個同樣不善於在鏡頭前表達的農民，也肯定有太多的話需要對兒子講。這段時間，我們見過了兩位老人太多的堅強，但是，他們畢竟與我們一樣都是普通人，都無法忍受一夜之間失去兒子的悲愴。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他們還要直面生活的艱辛與重負。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都會睹物思情；夜深人靜，當孤獨與思念湧上心頭，他們也肯定會以淚洗面。

對於烈士父母的關心，應該體現在從今以後漫長的歲月里，體現在他們需要傾訴、需要傾聽、需要照顧的時候。

這個端午節，因為申亮亮的犧牲，讓人們對於思念多了一份深切的感受。在無數人點燃燭光等待亮亮回國的日子裡，我們也深深感受到了人們對於英雄的崇敬。作為軍人，我為越來越多的人理解軍人理解犧牲而自豪。然而，我想說的是，明年這個時候，我們還會不會記住申亮亮，記住這個犧牲在維和戰場上的29歲的大男孩？

就在這幾天，朋友圈中的一則故事讓無數曾經在南疆浴血奮戰過的軍人不忍細讀。37年前，13軍某團一位名叫王發坤的副連長在邊境作戰中壯烈犧牲，留下了一枚二等功軍功章、一隻手錶、一個水壺、兩支筆、一隻煙嘴、三個口缸、一件大衣和平時穿的上衣、褲子，以及800元撫恤金、慰問金和2000多元向戰友借下的債。當時，他的愛人李金花才26歲，為了照料年邁的婆婆也為了撫養兩個幼小的兒子，李金花始終沒有改嫁。那個山區的家只有2畝多薄地，一年只能種一季玉米。李金花先是用撫恤金和慰問金還了800元的債，又用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勞作，慢慢償還剩下的1200元。直到1990年才還上了那筆欠款。30多歲時，李金花已是滿頭白髮。

2009年，烈士犧牲30年後，戰友經過多年尋找，終於找到了他的家，一棟老土坯房讓人心酸。當年，當地政府為烈士一家建起80平方米的平房。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熬著。讓李金花難過的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告訴她，自己丈夫安葬在了哪兒。她曾經貸款讓兩個兒子到幾處邊境烈士陵園尋找，也沒有找到。後來，丈夫當年的營長託人捎來一張便條，李金花才最終了解了丈夫犧牲的經過和埋葬的地點——雲南屏邊縣烈士陵園。

丈夫犧牲整整36年，李金花帶著一家人才第一次見到了那處墓碑。伏在丈夫的墓碑上，李金花哭著告訴丈夫，自己已經為婆婆送終，當年的欠款也已經還上，但是她不敢告訴丈夫，因為家裡窮，兩個兒子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至今只能和自己一樣靠種地為生；也不好意思告訴丈夫，也是因為家裡窮，連前來掃墓的2000元盤纏也是貸的款。

南疆烈士王發坤的妻子李金花。

看到這個故事的那個晚上，我幾度無法入睡。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各地大吃大喝有經費，搞形式主義有經費，為亂作為亂決策買單擦屁股有經費，難道就拿不出一點點經費讓烈士的親人每前去看望一次烈士？仔細一想，這樣的例子似乎不在少數，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的150多名戰友犧牲在了南疆的國境線上，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掩埋他們的墓園中連那場戰鬥的地點和經過後來都沒有了。他們的墓碑前只是簡單地寫著姓名、籍貫和犧牲時間。自然也再沒有人記得，他們當年喊出的那句「吃虧我一個，幸福十億人」的口號，曾經感動和鼓舞了一個時代。

應該說，隨著國家經濟的發展，烈士撫恤金已經比當年有了大幅度提高，烈士親人的生活也正在得到明顯改善。但是，也許是和平的日子過得太久，我們的社會對於軍人似乎早已缺乏了必要的尊重；也許是狂歡的話題實在太多，我們的時代似乎已經忽視了為國捐軀的英雄。更有甚者，就在這幾年，還出現了種種懷疑英雄行為甚至戲說英雄的現象。

有那麼一些人，常常拿中國和美國作比較，不過在對待為國待捐軀者，在對待軍人和對待參戰老兵這一點上，我們真的有必要向美國民眾學習。有一年我出訪華盛頓正值「聖誕」，在與首都隔河相望的阿靈頓國家公墓，從早到晚，獻花的人絡繹不絕。每年5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是美國的陣亡將士紀念日。前不久，「第一軍情」播出了我的同學從華盛頓發回的見聞，那樣的隆重場面，不僅讓軍人和曾經的軍人自豪，同樣也讓陣亡者的家人自豪，因為美國的普通民眾深深明白這樣一番道理：我們對所有服役軍人都有虧欠，當我們向這些最勇敢的人們還債時，我們也是在對我們的未來投資。

我們國家大約有2000萬名烈士，但有名可考、並收入各級《烈士英名錄》的僅有193萬餘人——這意味著，絕大多數的烈士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一個沒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憐的，一個不尊重英雄的民族同樣是可悲的。但願，明年的清明、明年端午、明年的烈士日，越來越多的人還會記住申亮亮和千千萬萬的烈士；但願，今天的烈士父母、烈士妻子和烈士的子女，不再像李金花一樣用人生的大半輩子去償還烈士生前欠下的欠款。

既然我們在享受軍人們創造的和平，我們就應該去尊重那些用青春和生命捍衛和平的人們。

南疆烈士陵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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