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情感美文：生命里那個沉默的他

生命里，那個沉默的他是他的偶像。

每年六月的某一天是父親節，而他，失去父親已整整12年了。2003年夏天的某一天，他在出差的路上接到弟弟的電話，說父親被查出胃癌。那一刻，顛簸的長途車上，他渾身戰慄。匆匆趕回來，大夫說，手術做好了，至少能活5到10年。他們懷著滿心的希望把他送進手術室。盛夏的午後，一家人寂然無聲等在醫院的長廊里，他一支支抽煙，一遍遍回放他打了麻醉後安靜的臉顏，眼淚湧上來又吞下去。大夫說，手術做好了，還有5到10年。

接下來的一年，手術，化療，他吃盡苦頭，高大健碩的身體成了皮包骨。因為劇痛，原本沉默的他更是一語不發。彼時，他成家四年，女兒已牙牙學語，但事業仍是一片茫然，每日沉溺在繁碎的雜事里，領著微薄的工資。每每想到不久於世的父親，心裡就如千斤壓頂。

每次回家去看他，他說：「爸，你最近感覺怎麼樣？」他必說：「好多了。」他再問：「想吃點啥？給你買。」他會說：「也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然後便是無邊無際的沉默。他和他並排坐在敝舊的紫紅色沙發上，看不知所云的電視節目。

那台舊電視，曾是他們村裡第一台彩電，買來的那一天，全村的人都來圍觀。那時，父親是村裡跑外聯的第一人，也是第一個跳出農門的成功商人，常年在外奔波換來了妻兒相對富足的日子，他還清晰地記得，鄉親們親切地喊他「二少爺」的驕傲呢，可他突然就倒下了……後來，想起他，那些沉默的片段竟也是那麼珍貴美好的記憶，他雪花一樣白的頭髮，他木然看著電視的平靜表情，他放在棕紫色沙發扶手上的枯瘦蒼老的手……

這一生，父親吃了太多的苦。寡母改嫁，3歲的他過繼給了叔叔嬸娘，後來嬸娘生了弟弟。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想法，他也從來不和任何人講起他的童年，但是，他是孝順的兒子，叔叔嬸娘養老送終、弟弟娶妻成家，他一一承擔。他是一個大家庭的支柱，家裡的一切都是他來做主，他的話有如聖旨，沒人能夠反駁。因為沉默，因為常年不在家的生疏，妻子兒女都有些怕他。長期的外出的他回來的時候，孩子們有時候甚至躲著不敢回家。

他上初中的那年，父親除了在老家蓋起一套嶄新的大院之外，居然還在城裡買下了一套小樓。那天，很少有笑臉的他笑著對他和弟弟說：「咱們要搬家到城裡住了，爸帶你倆坐火車去。」八月，故鄉的原野是無邊蒼翠的青綠，他拉著他和弟弟的手奔向火車站。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火車，雄偉的綠色長龍蜿蜒伏卧在身邊，哥倆興奮得手足無措。那天，父親給他倆買了大紅蘋果，看著他們貪婪的吃相，他笑得那麼開心。

新居是當時城裡也少有的兩層樓，樓下開鋪子，樓上住著一大家子人。那時的日子真是快樂啊，雖然破衣爛衫也曾遭到城裡同學的譏笑，但是，能和父母兄弟姐妹在一起是多麼大的幸福。之後，隨著收入的增長，他們買了另外的樓房居住，舊居的小樓作為店鋪外租，他猶如一隻大鳥張開羽翼圍攏著他們安逸的日子。想來，那也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快樂日子吧，不再一個人異鄉奔波，勞累之後就能回家，熱飯熱菜、兒女繞膝。那時，他常常暗自下決心，要讓吃了半輩子苦的他永遠過上快樂幸福的日子。

長風掠過歲月，不知不覺間，他們就長大了。母親說，5個孩子，他最像他，尤其是自強自立的倔強。他曾一度堅持自己掙錢結婚，可最終沒能拗過父親。他先是幫著他和女友裝修了姐姐的小樓做婚房，之後又協助他們買房。

因為年少狂放，他曾在父母及女友面前誇口，先立業後成家。父親便信任地把幾萬買房子的錢給他投資生意，生意失敗，他也到了非結婚不可的年紀。父親說，先借你姐的小房子住，然後幫你們買。他心懷內疚，不肯多花他的錢，可是，他還是力所能及給他張羅了熱鬧的婚禮。給他買房子時，正值家裡最艱難的時候，那時，他的女兒已出世。當爺爺的他每日惆悵他一家三口沒有自己的房子。終於，他找到了合適的房子買給他們。

他去世後，妻子給他講第一次去付房款的情景。她說，爸從褪色的中山裝兜里一疊疊掏著錢，五元面值、十元面值以及五十元、一百元面值的，分別用紅線捆在一起，他慢慢地放在對方的茶几上，賠著笑臉說，剩下的正在湊著，過一段送來……他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因為彼此沉默的性格，他們不常交流，但成年後的他沒有一天不在想著為他而努力，他也一直相信，父親明白他的心意。他以為還有無數個大好日子會讓父親引以為豪，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2004年8月，病情日益加重的他執意不肯再住在城裡，他找了公司的車送他回老家。初秋的金陽燦爛地照在他灰白平靜的臉上，沒有訣別的傷感，但是誰都知道，他此去，意味著不會再回來。壓抑著內心的劇痛，他說：「爸，回去住幾天，好一些再回來。」他微笑了一下答應著：「好的。」

一個月後，他與世長辭。他束手無策地陪在他身邊，看著他的呼吸慢慢散去。那種疼痛，他至今且永遠說不清楚，雖然隨著歲月的流失，鈍了一些，但是，午夜夢回，那種痛還在。他穿著寶藍色的緞衣，面如金紙平靜地躺在自己早年盤起的大炕上。他在落日凄慘的餘暉里笨手笨腳地為他搭靈棚，那年，他32歲，從此成了一個沒有爹的孩子。

他的遺願是想要一個磚石水泥的墓葬，做成蒙古包的樣子。他下葬的第二天，深秋的天空落下了冰冷的雨。鄉下人都說「雨灑墓，必定富。」意思是老人去世，入葬後下雨，後代的日子會越過越富有。他走了，依舊不忘子孫。燒完最後一疊紙錢，堂哥開大卡車送他們一家回去。灰蒼蒼的雨線那一端，他孤獨的簇新的墓葬在他的視線里逐漸杳遠，他看著面色憔悴的一家人，淚如泉湧。

時光匆忙，來不及在每一天都想他。可每年他的生日、祭日、每個年節、每個清明，他都會找那麼一段靜默的時光，或是他的墓前，或僅僅是十字路口，他總要在心裡和遙遠的他對話，告訴他這些年家裡的變化，告訴他，他終於做到了足以讓他驕傲。那年，老家的村裡修路，他作為應邀的成功人士捐款，他的名字被刻在村紀事碑第二名的位置，面對央視新聞聯播欄目的鏡頭，年輕英俊的他說，故鄉的情結永遠不會遺忘，修路，是好事，一定要參與。彼時，正是草木蔥蘢繁盛、瓜果飄香的初秋，他的墓葬在朝陽里掩映，咫尺之遙，他一定聽見了他的心聲。

12年的時間，就那樣水一樣地從身邊流去，沒有爹的他漸近中年。失去的疼痛不再尖銳，可每當聽見他人父子的對話以及自己作為父親的種種，總會想起沉默的他。

這世上，每一個父親都有他不同的愛的表達，他永遠是他心裡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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