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波羅來過中國,這事也要存疑?
15世紀臨近中葉之際,在佛羅倫薩召開了一次宗教大會。來自不同教派的宗教界人士濟濟一堂,談論著世界各地的消息。佛羅倫薩的星相學家托斯卡內里終於有機會與遠方的客人談論航海的問題。他剛剛得到一幅地圖,上面有一條神秘的北方航路,傳說沿著這條航路可以直抵大汗的國土,即馬可·波羅所說的契丹與蠻子國,汗八里和行在城。他給葡萄牙國王寄去了一張海圖和一封信。在信中他認為從里斯本一直向西航行,就能到達繁榮富庶的行在城:
「依據我畫的海圖航行,就可以抵達香料寶石之國,那裡土地肥沃,人民殷富。常人以為該國在東方,而我認為應該在西方。或許這一點讓您感到驚異。試想大地本是一圓球,向西直航,繞過地球的下面,就可到達東方……據說,那裡的海島上只有商人居住。他們販運的商品種類繁多,似乎是世界的總和之數,但比起刺桐一個港口,還遠遠不如。每年從這些島嶼都有幾百艘大船往刺桐運送胡椒,運輸其他商品的船隻還不計在內。那裡人多富有,邦國、省區,城邑之多不計其數。這些島國都臣屬大汗……」
葡萄牙國王沒有把這近乎「譫妄」的書信和海圖當回事,畢竟在那個時代,想像地球是圓的,一直向西就能到達東方近乎瘋狂;況且在一個半世紀之後,也沒人把那位馬可·波羅的「百萬傳奇」當作現實。幾十年後的一天,一位名叫克利斯托夫·哥倫布的人在國王的圖書館裡看到了航海圖和托斯卡內里的這封信,他決心遠航東方,把馬可·波羅的大汗傳奇變成一個可以帶來巨大財富的物質現實,「通過交換,或者通過征服,取得黃金、珍珠和香料」。
1492年,哥倫布帶著西班牙國王寫給北中國的大汗、南中國的領主和日本、印度君主的國書開始了首次西航。當然,他的隨身行李里,少不了一本《馬可·波羅遊記》。
大汗的大陸
在《馬可·波羅遊記》誕生之後的兩個世紀里,它是一部廣為流行的傳奇。在地理大發現之前,歐洲人喜歡波羅的故事。忽必烈汗擁有廣大的領土和眾多的妻子,那裡宮殿金碧輝煌,財富數不勝數(因為說什麼都以百萬計,這位波羅先生贏得了「百萬先生」的戲稱)。事實上,這位百萬先生的商人出身令他把幾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物質財富上。
在他蜚聲數個世紀的遊記里,他提到了亞美尼亞的銀礦和優質麻布,土耳其的深紅色絲織品,谷兒只可以燃燒的油,巴格達的珍珠,中亞的紅寶石,畏兀兒的鋼鐵和石棉織物,四川的井鹽,還有在歐洲享有盛名的胡椒、肉豆蔻和丁香,以及檀香木和龍涎香,當然了,少不了中國精美絕倫的絲綢。
他對汗八里(北京)和行在(杭州)城的描述,讓歐洲人覺得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式」的夢幻之城。「自強安城發足,騎行三日,經行一美麗地域,沿途見有環牆之城村甚重眾,由是抵極名貴之行在(Quinsay)城。行在雲者,法蘭西語猶言『天城』……此城尚有出走的蠻子國王之宮殿,內有世界最美麗而最堪娛樂之園囿,世界良果充滿其中,並有噴泉及湖沼,湖中充滿魚類。中央有最壯麗之宮室,計有大而美之殿二十所,其中最大者,多人可以會食。全飾以金,其天花板及四壁,除金色外無他色,燦爛華麗,至堪娛目(《馬可·波羅行紀》,馮承鈞譯,上海書店出版社)」。怪不得波羅讚美杭州城是當時世界上最美麗最輝煌的城市。13世紀的杭州城人口已逾百萬,當時世界上中國以外最大最繁華的城市巴格達,規模在三十至五十萬之間,而波羅的老家威尼斯只有10萬人口,已經是歐洲最繁華之城,直到14世紀,倫敦也只有4萬人,巴黎有6萬人。
歐洲人怎麼能相信在遙遠的遠東有這樣軒麗的城市呢?「在我看來,書中所說的一切,都是難以置信的,不是謊言,也是奇談。儘管世間萬事,無奇不有,奇風異俗,各國不同,但是,我還是無法相信。我喜歡抄錄它,但不會相信它。」14世紀末的一位佛羅倫薩貴族的態度,代表了馬可·波羅的遊記出版之後,近四個世紀他的讀者們欣賞有之懷疑居多的娛樂態度。
歐洲最流行的一個馬可·波羅版本(16世紀賴麥錫的譯本)用了最動人的天方夜譚式的風格敘述波羅的故事,甚至不惜添油加醋。他描寫到,有一天,有三個男人從一艘不很大的帶槳帆船上走了下來,在威尼斯的碼頭登岸。他們經歷了長久的海上生活,兩腿還不適應堅硬的地面,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他們腳穿高至膝蓋的臟皮靴,身穿綢麵皮袍,緞帶緊系腰間;綢面的質地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可惜已經臟破不堪,這些袍子是蒙古式的,下擺只長及膝,前胸用一排圓形銅紐扣扣住,這三人從神態到口音都說不出來地帶有韃靼味兒,他們幾乎把威尼斯方言忘光了。他們一回到家,就脫去了這些破袍子,換上拖曳到地面的威尼斯式長袍,接著他們撕開蒙古袍,那些藏在衣縫裡的翡翠、紅寶石和鑽石紛紛落地,滾來滾去。
這些虛構的細節,就是13世紀末以來歐洲文化視野里波羅傳奇的典型再現。大汗和契丹,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而是傳說的人物和國度,人們普遍懷疑他們的真實存在。這種關於異域的想像,集中在財富和君權上面,正是中世紀歐洲渴望財富和世俗生活的文化投射,忽必烈汗的仁慈偉大的形象,暗合了歐洲衝破神權的內在慾望。
據說在波羅彌留之際,神甫讓他懺悔編造了遊記中的彌天大慌,波羅拒絕了,他說,關於契丹和蠻子,他說出的遠不止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一半。
為什麼去中國?
是東方的氣味吸引了中世紀的歐洲。胡椒、桂皮、丁香、姜、肉豆蔻,這些東方的重要物產,在歐洲有巨大的需求量,溫和的氣候使得它們無法在歐洲的土地上生長。香料是遠東的專賣產品,如果貿易因故中斷,香料價格上揚,可以代替白銀或黃金充當支付手段。而從古羅馬開始,在貴族之中就風行穿中國絲織品。在數個世紀中,西方人對絲綢生產一無所知,詩人維吉爾認為絲綢是由樹葉加工而成。在宗教人士開始和蒙古人接觸交流之前,中國更多是傳說中的「賽里斯」國。
波羅兄弟在1260年開始了一連串的旅行,他們先是到達了君士坦丁堡,然後又旅行到了黑海的一個貿易點,那裡有遠東的各種貨物。他們走遍了伏爾加河到裏海的廣大地區,這裡是蒙古人的地盤。就在蒙古人佔領了中亞,並逼近歐洲東部之時,他們到達了哈拉和林,蒙古人的都城,在那裡,他們覲見了忽必烈汗。忽必烈委託波羅兄弟遞交給教皇的信,請求派100名精通基督教義的人,來和膜拜偶像(指佛教和儒家)的人進行辯論,大汗還讓他們到耶路撒冷把聖墓里的長明燈的燈油取一些回來。1271年,波羅一家再次東行,17歲的馬可·波羅隨行,他們從地中海東岸的阿迦城出發,穿過敘利亞、伊朗,翻越帕米爾,進入新疆的喀什、于闐,甘肅的敦煌,到達上都,受到了忽必烈的接見。這次他們設法弄到了聖油,但沒有神職人員隨行,手裡只有一封教皇駐阿迦城特使致教皇的信函。
儘管馬可·波羅堪稱中古時最偉大(最知名)的旅行家,他卻不是最早去中國的歐洲人。早在13世紀早期,蒙古人的西征打通了中國和歐洲交往的陸路,一個初步的世界性的貿易網路開始形成。儘管貿易線路時斷時續,蒙元時期的商人和傳教士們開始頻繁(對現在來說,自然差得多)往來於東西方之間。除了奢侈品貿易,西方人的另外一個動力是尋找軍事同盟。
基督教君主們考慮和另一頭的蒙古人聯盟,他們沒想到,蒙古人和阿拉伯人一樣厲害。面對亞洲草原而來的這股神秘的游牧部落,歐洲人有些不知如何應付。1241年,如果不是窩闊台大汗的死訊傳來,已經進至匈牙利境內的蒙古鐵騎將繼續推進。
當時盛傳在世界的東方有一位信奉基督教的君主祭司王約翰,羅馬教皇和歐洲的君主們先後派遣傳教士去尋找這位神秘的同盟者,有傳說他就是《聖經》里來朝拜耶穌的東方三聖人的後代。各種消息傳入歐洲,鼓舞著滿懷期望的基督教君主和教士們。甚至遼國滅亡後,大將耶律大石西逃到中亞細亞(中國史書中稱他建立的國家為西遼),也成為傳聞中的候選人之一。
抱著在遠東找到基督教同盟的願望,攜帶教皇信件的傳教士和商人紛紛開始了寰宇旅行。聖方濟各會修士約翰·普蘭諾和魯不魯乞都先後到達過哈拉和林,他們記載了大汗的宮廷里製造噴酒樹的法國銀匠、亞美尼亞的神職人員,說明蒙古帝國充斥著世界各地的人,他們一點也不排外。1291年,另一位方濟各會士甚至到達了北京,建了第一座教堂,並組織了男童唱詩班為大汗表演。
但最有名的基督徒是商人馬可·波羅。這得益於他那本真實與虛構雜糅的著作。按照波羅的說法,忽必烈汗對這個異邦的年輕人非常信任,派他去中國各地和東南亞充當皇帝陛下的「耳目」。大汗不喜歡其他使節千篇一律的報告,而波羅所講述的城市故事深深吸引了住在宮殿里的大汗,讓他對自己的國度有了感性認識。「當馬可·波羅描述他旅途走訪過的城市時,忽必烈汗未必全都相信,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這位韃靼君王聽我們這位威尼斯青年的講述,要比聽任何信使和考察者的報告都更專心,更具好奇心……只有馬可·波羅的報告能讓忽必烈汗穿越註定要坍塌的城牆和塔樓,看清一個圖案精細、足以逃過白蟻蛀食的窗格子」,很多年後,波羅的義大利同鄉卡爾維諾寫出了《看不見的城市》。
馬可·波羅以後的世界
卡爾維諾筆下忽必烈汗的帝國,「只不過是一個既無止境又無形狀的廢墟」。而城市「猶如夢境」。
波羅描寫的「大汗的大陸」和同時代在英國、法國、德國流行的《曼德維爾遊記》也「猶如夢境」。他們盛讚這個國度的廣大富有,中國的城市如何繁榮,道路如何通暢,物產如何豐富,大汗如何威嚴莊重。他們的遊記廣為流行,當然沒有人當真。「當時人可以不信馬可·波羅,因為他把真的說的像假的一樣;但他們可能信任曼德維爾,因為他把假的說成像真的一樣。」曼德維爾杜撰的遊記讓人信以為真,波羅則一直被人懷疑根本沒有來過中國。
這個義大利人愛誇大事實和強調自己在現場的毛病,讓他的中國之行顯得可疑,但這似乎也是中世紀歐洲遊記的通病。在那個交通不是很便捷的時代,如果是我們花上數年時間來到一個傳說中的國度,可能也會情不自禁誇大自己的地位和作用。事實上,成書於13世紀末的《馬可·波羅遊記》與今天的現實地理環境,各地的經濟生活和民族風俗驚人的一致。法國漢學家謝和耐就把波羅的遊記內容當作構建「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原日常生活」重要資料來源。
波羅的遊記記錄了各地的物產、貿易、集市、交通等與商業有關的事物,其中關於商務的紀錄,約佔中國部分的1/6以上,所以歐洲人把它視作東方的「商業指南」。他是地道的商人,很少思考,善於把逸聞趣事講得娓娓動聽。但他引發了別人思索。他的遊記是歐洲人的「慾望發動機」,多少商人和航海家因為他的遊記而想入非非。遊歷造成了基督教歐洲的成長和成熟。波羅那個富庶東方的召喚直接推動了歐洲的地理探險。在歐洲人的視野里,中國漸漸開始從傳奇進入地理,進入人文主義者的世界知識中。
哥倫布在他讀的那個版本的波羅遊記上做了366個頁旁批註。當他航行到加勒比海的一些島嶼時,以為即將大功告成,就要到達中國了,「無論如何,我是要去大陸的。我要到杭州,把陛下的國書呈給大汗,並且還要取到複信返回」,在給西班牙國王的信里,這位頭腦發熱的航海家還以為中國的京城在杭州哩。當他到達古巴時,以為這便是中國的南方,就是波羅提到的「蠻子省」,直到他見上帝的那一天,他仍然認為自己到達了中國。稍後葡萄牙貴族麥哲倫和達·迦馬才真正開闢了里斯本-好望角-卧亞-澳門的航線。
1582年,耶穌會士利瑪竇正是經這一最便捷的航路到達中國,他的傳教報告寄回耶穌會總部,告訴歐洲人契丹僅僅是中國的另外一個名字,這個國家現在叫作「大明」。他說:「這個遠東最遙遠的帝國曾以各種名稱為歐洲人所知悉。最古老的名稱是 Sina,那在托勒密時代即已為人所知。後來馬可·波羅這位最初使歐洲人頗為熟悉這個帝國的威尼斯旅行家,則稱它為Cathay。然而最為人所知的名稱China則是葡萄牙人起的,……我毫不懷疑,這就是被稱為絲綢之國(Seracaregio)的國度……」
歐洲人的精神視野被大大擴展了。馬可·波羅所介紹的那個富庶而文明的非基督教國家,人口眾多,貿易興盛,人民的道德純潔無暇,衝擊著中世紀歐洲根深蒂固的偏見。法國漢學家艾田蒲非常遺憾身為商人的波羅,對中國的文化哲學缺乏興趣,以致於他的遊記里無一處提到偉大的孔子和儒學,「如果早在13世紀,通過某些在中國長期居住的人們的努力,把中國思想傳給了歐洲,那歐洲思想將會是怎樣的面貌」。。
不管馬可·波羅是否真的到過中國,他帶來的影響卻是實實在在的。在16世紀以前,遠東的絲織品貿易主要仰賴於陸路,經由波斯中間商銷往歐洲,這個貿易網路時斷時續。海上貿易之路的開發,以及地理大發現所帶來的影響是世界性的,德國學者貢德·弗蘭克在《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一書中從經濟的角度總結為:病菌和基因的「哥倫布交流」;「生態帝國主義」;新世界對世界存量和貨幣流動的貢獻。來自美洲的馬鈴薯和玉米讓中國的人口增加了兩倍,而美洲的白銀大量流入中國,歐洲依靠白銀貿易獲得中國的手工業品、絲綢、陶瓷和茶葉,即用貨幣貿易來結算貿易逆差。弗蘭克的觀點是,從1500到1800年,工業革命之前,亞洲是世界經濟的中心,而中國是亞洲的中心,中國需求白銀,歐洲需求中國商品,結果導致了全世界的商業擴張。歐洲之所以在19世紀成為全球經濟中心,正是因為征服了拉丁美洲並佔有了貴金屬。「美洲的金銀首先使歐洲能夠在亞洲經濟列車上購買一張三等艙的車票,然後又能夠包下一節車廂,最後才是取代亞洲成為經濟列車的火車頭。」
一位日本學者三浦友清的評價可能會讓地下的馬可·波羅沾沾自喜:「馬可·波羅不僅是一個連接東西方的絲綢之路的開拓者,而且也可以說是一座歷史上連接中世紀和近代的宏偉的橋樑。」
喜歡吹牛、熱情的威尼斯人馬可·波羅,也許會情不自禁吟詠柯勒律治的名詩《忽必烈汗》:
在神聖的恐懼中閉上雙眼,
因為他嘗過蜜的露水,
飲過樂園裡的乳泉。
(作者:庄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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