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獨藥師》比450萬字的《你在高原》難寫
摘要陳曉明:張煒這部《獨藥師》讓我想到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這是可以跟世界文學大師比擬的作品。
《人民文學》雜誌主編施戰軍
6月15日下午,著名作家張煒力作《獨藥師》新書發布會在京舉行。發布會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騰訊文化·華文好書、中國出版傳媒商報、噹噹網共同主辦,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應紅主持。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評論家李敬澤,《人民文學》雜誌主編、著名評論家施戰軍,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評論家陳曉明等在發布會現場對張煒的第20部長篇小說進行解讀。以下為部分嘉賓發言摘錄:
《獨藥師》的趣味之處在於把神秘的事物寫到極致
施戰軍(《人民文學》雜誌的主編、著名評論家):這部小說拿來嚇我一跳,沒想到張煒可以寫這樣一部小說、這樣一個奇特的文本。張煒的創作序列,首先最醒目的特點是帶有一定的理想主義色彩的人文思想。在人文精神討論的時候,張煒非常強勁地說「詩人,你為什麼憤怒」,其實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對人文的一些想法,帶有他非常激烈的大量的辯駁。比如《融入野地》,張煒的思想表現得非常充分。他的小說創作,包括《古船》、《一潭清水》、《家族》、《刺蝟歌》、《你在高原》等等,首先是人文精神的守護者、人文尊嚴的守護者,同時也是人類面對世界、面對整個宇宙發出的強勁獨特的聲音。他放大了他的聲音,覆蓋性非常強。
張煒的作品還有一個特點。我剛才說的人文思想,主要是他對歷史的思考,無論古代現代。包括先秦諸子,他寫過長篇隨筆,也針對當代生活寫了很多詩。中國作家,尤其是1949年之後,對於自然風物的描寫大多把自然看成是風景,自然的含義在不斷縮略。張煒寫的自然就是真實的生命載體。他的一系列小說都表現出人和自然的一種關係以及對這種關係的哲學性想法。他沒有把自然置於人之下,相反地表現出他敬畏天地的一種情懷。我們知道在比較偏激的理想主義者的陣營裡面,人是絕對的第一位、是最高生靈的思想載體。而在張煒的思想領域裡,就是從自然到人文到人類的生活這樣一種思路,自然最大。所以張煒不是一般的作家,他看世界的廣度、深度,還有對人與自然的關係的理解,相對來說比一般作家要複雜、高遠得多。
所以《獨藥師》是他必然的一個產物。《獨藥師》最後寫的還是人和自然、人和歷史的關係。革命風潮來了,辛亥的歷史鑲嵌在膠東半島那樣一個地方,誰都阻擋不住。你在革命當中要扮演一個角色,或者是革命的貧民,或者是革命的主將,或者是馬前卒等等。過去想安安生生把養生的家族繼承下去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都被打斷了。小說里寫的「獨藥師」,是養生世家,而且他的爸爸沒了以後,邱琪芝老先生要讓後代弘揚家傳的東西,和人的生活有關等等。當然人可能在這個方面對它的認識有變形。對自然的啟示、革命的風潮,張煒保持了神秘化敘事,這個小說的趣味就在這些神秘之處。
尤其對於養生,把神秘寫到了極致。民間的一些神秘的傳說,在小說裡面都保留了。比如說「五四」的知識分子非常不喜歡這些東西,而張煒把它活化到了書里。尤其是養生的具體的方法,比如說燒什麼樣的香、什麼樣的人來拯救他的身體等等,這些地方張煒真的是放開了寫,但是放開了寫之後又很美,而不像過去我們看到的相對比較難過、壓抑等等。他寫到一個齙牙女還拯救小男孩的故事,故事通篇寫小男孩的感覺,讀起來讓人毛骨悚然。愛情關係又寫得極其美好。作家寫到這個程度是很不容易的。我們很容易在一部小說裡面混淆欲和愛,好像欲就是愛、愛就是欲。尤其是80年代過來之後,身體和精神愉悅之間越來越分不清楚,張煒在這部作品裡面非常清楚地表達了這一點。尤其是後來有一些外界因素的滲入,西醫和中醫之間的觀念衝突,就象徵了革命所謂的歷史和平和的、平靜的、不願意動的、不願意有波瀾的所謂的自然態的、中國的、東方的衝突。這裡可以說,生活和革命、歷史和自然之間不斷地折騰,最後攪拌出了張煒鮮明的人文思想。這個人文思想確實是以人為中心,但不是肆無忌憚的,從中看到了對歷史規律、自然規律的尊重和尊崇。這部小說是既神秘、又清晰的文本。
這部作品是對「高原」之後的一個翻越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
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我非常同意這部作品是對「高原」之後的一個翻越。
從我的角度來說,這部作品是在和世界很多優秀的作品對話。張煒以一種自信以及對文學所擁有的胸有成竹的態度來創作,所以他的起點非常高。這部作品讓我想到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是寫西方畫家之間的某種關係,也是在文明的轉型時期、文明的塌陷時期所表現的,而張煒是從中、西醫的角度來創作。歷史上很多大作家都以不同形式用過這種方式,包括尤利西斯和奧德賽的故事,都存在某種對話關係。他們都能在一個文明塌陷的轉折點上來理解這種民族的心靈,寫出一種歷史的存在。帕慕克的歷史比較虛,注重的是一種歷史和想像,我覺得他們之間存在非常大的差異。而且在某種意義來說,「實」是比較難把握的,「實」更靠近廣大文學的一個傳統。其實中、西醫在這裡是一個象徵。在十九世紀、二十世紀這個農業文明衰敗的轉折點看西方文明,這種偉大的農業文明遭遇最後的衝擊,不管是張煒的《古船》,包括賈平凹的一些作品也好,我們都可以看到這是中國今天一個大的神話的敘事。在這個大的點上,我覺得張煒這個點選得尤為好,而且他能把大的背景寫得那麼具體、那麼細,他抓住「獨藥師」這個點,非常獨特。所以這是他的一種發現和創造。我非常看重他的小說敘事上的節制和時間感。我想它的時間那麼密集推進,有一個細節,關到碉樓裡面關了三年,然後就這麼一段,啪的就到了29歲。前面的時間是非常細的,包括和朱蘭也好、包括在小白樓畫像也好,包括每一個時間點的體驗,包括和邱琪芝的對話,這種時間的處理方法,是博爾赫斯的小說。我感覺到特別特別可貴。中國的長篇小說都是以一個一個事件性來寫,所以我覺得他的處理手法非常好。
第二,非常有意思的是塑造「獨藥師」的這個人物。這個人物的形象,確確實實把中國傳統文明衰敗的歷史凝聚在這個人身上。此前我們的小說在這個方面寫了很多人物,都是寫得非常有味道。蘇童的《妻妾成群》里的人物也非常成功,把一種歷史的衰敗、頹敗的形象塑造成為某種後悲劇的。當然賈平凹的《美穴地》也是試圖用一種人物來完成作品的闡釋。歷史的人物也好、承擔某種歷史的事件也好,描寫了歷史的某種困境、或者對歷史的反思、以及對文化的某種韻味也寫出來了。他能想到用「獨藥師」來寫,也是需要很深的修鍊。
其實在他的作品中,《古船》里的四爺就有這樣一點意思了,他有一隻很大的手放在年輕女人身上的時候,它有一種某種生命的神秘體驗。這些年我們的作品中稍微能看到一點,但是都很虛,但是這次是真刀真槍地切進來,因為我們要做實,同時做得像那麼一回事。而不是在小說中是虛無縹渺的,可見他在作品當中非常下功夫。特別是「獨藥師」這個人物寫出深情、慾望、愛,以及面對歷史的那樣一種狀態。他把生命的這樣一種經驗,我覺得這個手法很高,而且抓得準確到位。
另外我覺得邱琪芝這個人物寫得非常好,和過去的人物不太一樣。到最後我們也搞不清楚他是好的、還是壞的。其實寫這個人,還是接近於對傳統文化的守護。他和季府的季家少爺是相衝的,而且還說他們是冤家,他們是悖論式的人物,其實是季家少爺某種精神的過去時和未來時的狀況。所以這個人物突然出現,以及他本身構成對季家少爺的一種解剖關係。從中可以看出張煒對人物的把握更加豐富、更加自由。同時要說超越的話,他超越了自己過去的那種確定性,出現了一種不確定性,有了一種不確定性的敘述。季家少爺對邱琪芝把握不準,對那幾個女人也把握不準。他對季家發生的暴力革命的這麼一個大時代的到來其實是很難判斷的。似乎在任何一個判斷上都會冒出一個不同的判斷,我覺得在這點上,張煒回到更加豐富的歷史,他的思想能夠進出一個更加多元的、更加包容的時代。大家知道中國當代歷史變化之大,在那個歷史時期,我們可能希望張煒以一種確定的方式來舉起人文主義的大旗。歷經多年之後,張煒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他對歷史有更加充分的反思,也是讓我更能理解的。
第三點是在精神層面上和心理層面上的敘述。能夠在精神層面和心理層面進行敘述,今天中國的小說在這方面是很少的。我們的小說都是貼著事走,都是在大歷史的邊緣進行敘述,我們能寫得很實、但是不能寫得很虛。這部作品虛實相交、非常難得。而且整個虛實帶動的是整個精神和心理的層面。把季家少爺一直放在心理層面來定位,這也是小說的難度體現。這個小說不需要寫得很長,但能夠在心理敘述寫得這麼長,是非常見功力、見火候的。這部作品可以跟世界文學的大師比擬的,包括帕慕克的《紅》。我覺得在世界文學上都是非常了不起的,我覺得《獨藥師》的敘事,包括它的空間感、時間感,包括虛實的描述都是可以的。
第四點是語言上的把握,這大家要去讀才能體會到。這本小說的語言是張煒所有的作品裡我最喜歡的,超越了他過去所有的作品。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這部作品可以說翻越了「高原」,是成立的。
《獨藥師》體現我們民族精神中非常深的一個根脈
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評論家李敬澤
李敬澤(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評論家):「獨藥師」是一種方式,完全不等同於中醫,當然是一個大傳統下來的,但是更偏重於大傳統里的小傳統。中國歷史上,這種方式秦漢時期比較多,把皇帝都忽悠得不行了。某種程度來講,中國的這種方式和西方的鍊金術是相對應的,都是屬於非常偏僻的,也可以叫做暗黑的或者叫黑暗的傳統,不是在明處、而是在暗處。現代西方化學很重要的來源就是西方鍊金術式的傳統。自己關在黑屋裡,試試這個試試那個,然後一下子就炸了,後來就發現化學元素。其實中國也是這個傳統,拿一個小鍋試一下嘗一嘗,也許嘗不好就當場七竅流血就完了。所以,這是一個非常暗黑的傳統。在這個傳統中確實包含著中國人對於身體、對於生命最根本的想像和信念。革命革了一百年到現在沒有革下去,我敢說現在每個人的根兒里都還埋著這個東西。
我們看到主人公攜帶一種幽暗的傳統方式來到現在,愛上了一個西醫,還碰上了革命。「革命」其實也包含著長生和新生的意思,它首先代表的是新生。我們要革命是因為舊的機器、生命已經衰朽,需要獲得新生,我們要通過某種方式「下猛葯」,新的永生這叫革命。在古漢語中,「革命」包含著一種想像,我們下了葯能夠從此脫胎換骨獲得新生。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古代的方士穿越到現代,想像和追求著長生的人,正好碰到了一個民族對一種新的永生的現代生命的想像和革命的爆發。往小里說,這本書和我們都有關,在我們身上都埋著一個方士,也埋著一個現代人。在我們身上的這個現代人和這個方士是怎麼相處的關係,不只是書里的事,也是每一個人身體上的事,是每一個人生命的事。張煒給我們提供的是從生命的根底上,也是文化的根底上的民族精神中非常深的一個根脈。
寧可寫450萬字的《你在高原》,也不願意寫只有30萬字的《獨藥師》
著名作家張煒
張煒(著名作家):這本書開始動議很早,不是十年、八年,而是接近二十年的時間。《你在高原》的體量很大,所以沒有時間寫。有的時候寧可寫一部450萬字的《你在高原》,也不願意寫只有30萬字的《獨藥師》,因為特別難寫。我們把傳統的文學翻一下,有哪本書寫養生,很少。武俠小說可以、網路小說也可以。第一,落不了實處,娛樂性很強。所以我深知寫養生非常難,有種玩火的感覺,弄不好就把自己燒毀了。需要語言的條件、思想的條件、精神狀態,整個人的格調的把握,非常困難。大概30多年的時間,我在膠東半島接觸了《獨藥師》當中的一些資料。一個就是辛亥革命,只有研究辛亥革命的人,少數的人,有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就是徐鏡心。大家都知道黃興,但是有多少人在談徐鏡心呢?基督教在北方登陸最早的地點就是煙台地區的蓬萊和龍口,主要在龍口,這裡有很大的教會、教堂、還有學校、西醫院,其中有一個醫院叫懷麟醫院。
大家知道有一個人物叫徐竟,它的人物原型叫徐鏡心。我寫作的時候,非常願意把這個原型人物諧音、或者有幾個字不改,這樣我想像的時候就有根底了。那麼徐鏡心如此,懷麟醫院也如此。我在書裡面就不叫懷麟了,就叫麒麟了。這裡面所有的主要的人物都有原型。徐鏡心,主人公是徐竟。裡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就是主張改良和教化,基本上否定革命的王保鶴,本人也是同盟會的一個老人。這個人最後被政府給凌遲了,死得很慘,我把他的名字改成王保鶴。最後艾琳的這個人,原來叫艾達,她是真的在西醫院,就是到協和醫院來工作了,給我們國家的領導人貢獻很大。伊普特院長,我就稍微地變了一下,虛構的話還是有根底的。
我所有的虛構作品裡,可能這一部最貼近歷史的原貌和現實。我也有一點小小的私心,煙台龍口這個地方,對中國的新文化、對中國的革命的貢獻是很大的。山東大學,是中國重要的一所北方大學。山東大學的起源跟我書里說的教會有關係,這個學校要把新生送到青島,中轉之後,叫上海的新約翰大學,最後去留學。開始是煙台龍口這一段,然後再到青島、上海,最後再出國,是這麼一個故事。西醫最早在中國,中醫解決不了的病都到那裡看。北京的協和醫院,繼承了它的人、它的管理經驗、甚至到器械,它是辛亥革命的搖籃。實際上北方同盟會的支部就是在煙台,主要的點就在龍口。主要管北京、天津、東北三省、新疆,是這樣一個一個的管轄範圍。我當年看資料的時候,徐鏡心,用「敬佩」的佩又不解,真的生活當中40歲就去世了,他的全部熱情就在革命,想的事情全是革命,隨時可以獻身,沒有任何其他的嗜好,全心全意投入革命,生死置之度外。就是這樣的一心革命的一個徐鏡心,他寫了一本書,可能原名叫《長生之葯》,他多麼關心他的身體,但是他最關心的身體,他隨時準備獻給革命。我有一段時間千方百計要把《長生之葯》這個小冊子找到。他最著迷的就是起義,在北方、東北,整個遼闊的北方地區,不知道策划了大大小小的多少起義,這樣的一個人物還很打動我。
據我了解,民初清末的時候,大概在膠東半島,每一個城市和村莊裡面都有專註修鍊長生的人。歷史的文脈、文化的文脈留存在今天,有的時候是變種,有的時候是變形。現在,在山東膠東半島人們不煉丹了,但是還有各種文化。魯文化、齊文化,我們要發展齊魯文化,實際上魯文化被齊文化覆蓋了、淹沒了,齊文化有的時候是口耳相傳,有的時候是一個文脈,割斷這個根很難。這種東西表達出來就非常困難了。要麼寫不出來,要麼寫一個皮毛,要寫清楚、寫準確,寫得一般人可以了解和把握太難了。所以這部書放在我這麼大的年紀才寫,這也是有原因的。
(騰訊文化實習生 樊月 整理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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