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不詩意地棲居？

我心深處，一直詩意地棲居著兩處宅子。

一處是：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這麼美好閑適的山村居處，還有「僮僕歡迎，稚子候門」的熱切期盼，詩人「攜幼入室」，一眼望見餐桌上「有酒盈樽「。難怪當年的陶淵明會「乃瞻衡宇，載欣載奔」，遠遠地瞅見自家的房子就高興的一路小跑，直奔家園，端起酒杯，「引壼觴以自酌」，舉目庭院，「眄庭柯以怡顏」。與其羈絆於江湖，何如對酒當歌，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空雲捲雲舒。

陶淵明在《歸園田居》中的描寫，像極了我小時候家鄉的村莊。那時我家的堂前屋後就種有桃樹、棗樹、柿子樹，還有李子樹和許多板栗樹。當年沒條件去城裡買水果，只能吃自家種的果子，沒有農藥，空氣也沒有被污染，都是瓜熟蒂落，自然成熟的，是現在所謂的有機果蔬所不能相比的，至今回想起來都是人間美味，真是：此果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嘗。當然也有嘴饞的時候，等不到果子成熟，像年少的杜甫「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雞鳴桑樹巔的景象也是隨處可見。沒有鬧鐘的年代，都是由公雞代行「叫早」的職責，一叫千門萬戶開，父老鄉親們就開始了日出而作的農事耕種。從「晨興理荒穢」開始，當然也要經歷「鋤禾日當午」的辛苦，傍晚再「帶月荷鋤歸」，有時還「夕露沾我衣」……

雞鴨成群、牛羊滿圈，飽食後的懶豬酣睡在柵欄邊，貓和狗也能成為朋友，這樣的小小「動物園」，村子裡多的是，雞、鴨生蛋拿到集市上賣掉換油鹽錢，狗是看家護院的，貓咪捉老鼠，是糧倉的保護神，豬一般都是養到臘月時宰殺，以備過年之需，誰家能養成一頭大豬就能過上一個肥年，所以一般都會在豬柵欄貼上「槽頭興旺」的字幅，就是期望自家養的豬長得旺旺的。年節期間親朋互相串門拜年，總能得到豐盛的招待，像陸遊說的：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這種豐收年景也特別契合一首唐詩：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

現在還能想像到當初每逢過年的時候，鄉間小路上不乏喝得東倒西歪的「醉人」，他們步態蹣跚的樣子在我腦中極有畫面感，還伴著醉語呢喃、埋怨路彎，今天想起還會令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但在當時也是一種景緻——人生難得幾回醉呢!

傍晚裊裊炊煙升起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飯菜也開始飄香。日暮雞鴨入籠、牛羊歸圈，四時蔬果不斷，農家人與動物、與自然和諧相處，六畜興旺的景象，是我心中嚮往的田園。

第二處：辛棄疾的帶湖別墅，我想叫它莊園，據說規模之大不亞於紅樓夢中的大觀園，這棟大莊園具體什麼樣子，我不得而知。打動我的是主人對莊園一角的設計：「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

曾經，讀到陸遊「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的時候，已經覺得是分外的雅緻了，辛棄疾這個別墅的一角更是讓我神之往之。

軒窗臨水開，首先這是一棟湖景別墅，書房一定要建在東邊的山坡上，詞人勤向窗前讀五經的時候，才不至於錯過日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一年四季更有梅蘭竹菊相伴，春天佩蘭花，在楊柳依依中，泛一葉小舟行釣鱸魚美；秋日「滿城盡帶黃金甲」之時，詞人盡情東籬把酒，嗅「暗香盈袖」，也許還會意猶未盡，與友再約：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保護竹子的籬笆也要稀疏有度，以免影響詞人觀賞「花中氣節最高堅」的梅花。這樣的細微之處都被詞人設計得貼心到極致。想來辛棄疾與三五好友相約，在自家莊園觀賞梅花的心得，與孟浩然騎著毛驢踏雪尋梅，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會吧。

讀到的辛詞不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呑萬里如虎」，「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的豪邁，詞人也曾名列孫權的粉絲榜：「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佩六國相印的蘇秦更是他心中至尊的英雄：「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詞人一生抱持「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的報國志向，所以我很驚異和佩服，這個「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英雄，能把生活安排得如此婉約和風雅。

據說辛棄疾是當年的土豪一枚，所以才能建造如此氣派宏大的湖景別墅。與他同時代的另一大詞人陸遊，經濟實力卻與之相去甚遠。辛棄疾看到晚年閑居在家鄉山陰的陸遊，生活和居住都很簡樸，曾多次提出要資助他，都被陸遊婉拒。

所以，對我而言，辛公的魅力不僅在他堅決抗金的民族氣節、流傳至今的名篇佳作，更有他對待朋友的重情重義。

也許，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處別緻的桃花園，是他人無法輕易窺探的理想境地。正如這兩個居處，一個是開在我心田的玫瑰，一個是令我仰望的明月。它們都詩意地棲居於我心深處，是我心嚮往之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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