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資治通鑒》呂壹違法監諸臣,顧雍闞澤依法治呂壹
讀《資治通鑒》呂壹違法監諸臣,顧雍闞澤依法治呂壹
作者:林海
原文:
吳主使中書郎呂壹典校諸官府及州郡文書,壹因此漸作威福,深文巧詆,排陷無辜,毀短大臣,纖介必聞。太子登數諫,吳主不聽,群臣莫敢復言,皆畏之側目。壹誣白故江夏太守刁嘉謗訕國政,吳主怒,收嘉,系獄驗問。時同坐人皆怖畏壹,並言聞之。侍中北海是儀獨雲無聞,遂見窮詰累日,詔旨轉厲,群臣為之屏息。儀曰:「今刀鋸已在臣頸,臣何敢為嘉隱諱,自取夷滅,為不忠之鬼!厄以聞知當有本末。」據實答問,辭不傾移,吳主遂舍之;嘉亦得免。
上大將軍陸遜、太常潘濬憂壹亂國,每言之,輒流涕。壹白丞相顧雍過失,吳主怒,詰責雍。黃門侍郎謝肱語次問壹:「顧公事何如?」壹曰:「不能佳。」肱又問:「若此公免退,誰當代之?」壹未答。肱曰:「得無潘太常得之乎?」壹良久曰:「君語近之也。」肱曰:「潘太常常切齒於君,但道無因耳。今日代顧公,恐明日便擊君矣!」壹大懼,遂解散雍事。潘濬求朝,詣建業,欲盡辭極諫。至,聞太子登已數言之而不見從,濬乃大請百寮,欲因會手刃殺壹,以身當之,為國除患。壹密聞知,稱疾不行。
西陵督步騭上疏曰:「顧雍、陸遜、潘濬,志在竭誠,寢食不寧,念欲安國利民,建久長之計,可謂心膂股肱社稷之臣矣。宜各委任,不使他官監其所司,課其殿最。此三臣思慮不到則已,豈敢欺負所天乎!」
左將軍硃據部曲應受三萬緡,工王遂詐而受之。壹疑據實取,考問主者,死於杖下;據哀其無辜,厚棺斂之,壹又表據吏為據隱,故厚其殯。吳主數責問據,據無以自明,藉草待罪;數日,典軍吏劉助覺,言王遂所取。吳主大感寤,曰:「硃據見枉,況吏民乎!」乃窮治壹罪,賞助百萬。丞相雍至廷尉斷獄,壹以囚見。雍和顏色問其辭狀,臨出,又謂壹曰:「君意得無欲有所道乎?」壹叩頭無言。時尚書郎懷敘面詈辱壹,雍責敘曰:「官有正法,何至於此!」有司奏壹大辟,或以為宜加焚裂,用彰元惡。吳主以訪中書令會稽闞澤,澤曰:「盛明之世,不宜復有此刑。」吳主從之。
壹既伏誅,吳主使中書郎袁禮告謝諸大將,因問時事所當損益。禮還,復有詔責諸葛瑾、步騭、硃然、呂岱等曰:「袁禮還云:『與子瑜、子山、義封、定公相見,並咨以時事當有所先後,各自以不掌民事,不肯便有所陳,悉推之伯言、承明。伯言、承明見禮,泣涕懇惻,辭旨辛苦,至乃懷執危怖,有不自安之心。』聞之悵然,深自刻怪!何者?夫惟聖人能無過行,明者能自見耳。人之舉厝,何能悉中!獨當己有以傷拒眾意,忽不自覺,故諸君有嫌難耳。不爾,何緣乃至於此乎」與諸君從事,自少至長,發有二色,以謂表裡足以明露,公私分計足用相保,義雖君臣,恩猶骨肉,榮福喜戚,相與共之。忠不匿情,智無遺計,事統是非,諸君豈得從容而已哉!同船濟水,將誰與易!齊桓有善,管子未嘗不嘆,有過未嘗不諫,諫而不得,終諫不止。今孤自省無桓公之德,而諸君諫諍未出於口,仍執嫌難。以此言之,孤於齊桓良優,未知諸君於管子何如耳!」
柏楊白話版:
東吳帝孫權任命立法官(中書郎)呂壹當總特務官,負責保衛國家及調查全國官員的忠貞(典校諸官府及州郡文書)。一開始時,呂壹還十分謹慎小心;久而久之,就作威作福,一點細微的小事,都會用法律條文把人套牢,構成罪狀;於是,排除及陷害善良無罪的人,詆毀政府重要官員,連雞毛蒜皮的小動作,都報告孫權。皇太子孫登屢次向老爹直言規勸,孫權都不接受,文武百官對呂壹深懷恐懼,沒有人敢再表示意見。
呂壹指控前江夏郡(武昌·湖北省鄂州市)郡長刁嘉批評政府,孫權怒火上沖,下令逮捕刁嘉,交付審判。傳訊聚會時同座的人作證,那些人畏懼呂壹報復,都承認確實聽到刁嘉說過那種話。只有高級諮詢官北海郡(山東省昌樂縣東南)人是儀(是,姓),說他沒有聽到;於是立刻闖下大禍,目標轉向是儀,對他嚴厲盤問(這句話沒有主詞,不知是誰主持這項審訊和誰對是儀嚴厲盤問),一連幾天,孫權不斷下詔,一次比一次顯露殺機,恐怖氣氛下,大小官員不敢開口,甚至不敢呼吸,都在等待即將來臨的災難。是儀向孫權報告說:「現在,利刀鐵鋸,已架在我的脖子之上,我怎麼敢替刁嘉隱瞞?自找滅門之禍,成為不忠之鬼?而只是把我所知道的,原原本本,據實回答。」堅持不改最初口供。孫權遂不再追究,刁嘉也因之得免一死。
上大將軍陸遜、祭祀部長(太常)潘濬,擔心呂壹會把國家導入混亂,每次談到這個問題,都忍不住痛哭流淚。呂壹曾向孫權秘密檢舉丞相顧雍的過失,孫權大為震怒(一定是足以使孫權震怒的過失,史書不應不加記載),嚴厲質問顧雍。禁宮諮詢官(黃門侍郎)謝宏,在閑談中詢問呂壹:「顧雍事情如何?」呂壹說:「不太樂觀。」謝宏又問:「如果顧雍被趕走,誰可能接任丞相?」呂壹還沒有回答,謝宏說:「莫非是潘濬?」呂壹說:「你的推測很接近事實。」謝宏說:「潘濬對你恨得咬牙切齒,只是彈劾大臣,不在他的許可權之內。今天當丞相,明天便會打擊你。」呂壹大為惶恐,遂把顧雍的事化解。
潘濬請求入朝(潘濬跟陸遜,都留在武昌【湖北省鄂州市】),前往首都建業(江蘇省南京市),打算詳細揭發呂壹的罪行,竭力諫爭,可是抵達建業後,聽說皇太子孫登已經幾次進言而沒有效果,潘濬遂大肆宴請文武百官,準備在宴會上,親手刺殺呂壹,再以死抵罪,只求為國除去一害。呂壹得到密報,聲稱有病,不能赴宴。
西陵(湖北省宜昌市)防衛司令(西陵督)步騭上書說:「顧雍、陸遜、潘濬,竭盡忠心,無論進食就寢,都不安寧,只想到如何安國利民,達到長遠目標,可說是國家的心腹和政府的肢體,應該對他們十分信任,不讓其他官員再去監視他們的行動、督促他們的工作。這三位大臣,考慮不周密時候會有的,但豈能欺騙辜負君王!」
左將軍朱據的部屬,應領取三萬串錢,工匠王遂施展手段,把三萬串冒領。呂壹疑心錢到朱據之手,逮捕主管官員,逼取口供,主管官員遂死在亂棍之下。朱據哀憐該官員無辜冤死,買一個木板較厚的棺材把他埋葬。呂壹認為這就是朱據貪污的證據——該官員為朱據隱瞞,朱據用厚葬他作為回報。孫權幾次質問朱據,朱據無法使孫權相信自己的清白,只好搬出家門,睡在草堆上(囚犯待遇),等候定罪。幾天之後,中央禁軍助理官(典軍吏)劉助,發掘出真相,向孫權報告王遂的罪行。孫權突然驚醒,說:「連朱據都受到陷害,何況其他官民?」(朱據娶孫權最寵愛的女兒孫小虎)遂逮捕呂壹,嚴厲追究罪行,賞賜劉助錢一百萬。
丞相顧雍前往司法部(廷尉)主持審判,呂壹這時已成階下之囚。顧雍和顏悅色,心平氣和的詢問口供,臨走時,又對呂壹說:「你是不是還有申訴?」呂壹一味叩頭,無話可說。政務署助理(尚書郎)懷敘(懷,姓),當面詬罵羞辱呂壹,顧雍責備懷敘說:「國家有正常法律,怎麼能夠這樣?」有關單位奏請處呂壹死刑,有人主張應用「焚如」「車裂」(焚如酷刑,新王朝一任帝王莽所創,曾用來燒死叛將陳良,參考一四年。車裂酷刑是古代傳統刑法,《左傳》〈前六九四年〉:「【車裂】高渠彌。」是中國歷史上最早關於車裂酷刑的記載),用以表示對大奸大惡的痛恨。孫權詢問立法署長會稽郡(浙江省紹興市)人闞澤,闞澤說:「嚴肅開明的正常社會,不應使用這種酷刑。」孫權同意。
呂壹處死之後,孫權派立法官袁禮,向各高級將領道歉,並徵求對當時局勢應興應革的意見。袁禮回來後,孫權下詔責備諸葛瑾、步騭、朱然、呂岱等,說:「袁禮返京,告訴我跟子瑜(諸葛瑾別名)、子山(步騭別名)、義封(朱然別名)、定公(呂岱別名)見面,並請教對時局和政治的意見,你們都說只知道軍旅,不知道政治,不肯提出建議,全都推到伯言(陸遜別名)、承明(潘濬別名)身上。可是,伯言、承明看到袁禮,泣涕不止,聲淚俱下,十分悲苦,甚至充滿恐懼,有一種不安全的神情。聽到之後,內心悵惘,深感困惑。為什麼?天下只有聖人,才能不犯錯誤;只有聰明絕頂的人,才能看清自己。普通人一舉一動,怎麼能都正確?我曾經傷害過各位,拒絕過各位的好意,不過一時疏忽,自己當時卻不知道,所以使各位避嫌畏難,不敢開口!不然的話,怎麼會到這種地步?我跟各位共事,從小時候直到現在,頭髮已白了一半,總以為表裡一致,推誠相見;於公於私,都可互保。大義上我們是君臣,私情上我們如同親生骨肉,榮耀福分,歡樂憂慮,同受同享。忠臣不應該隱瞞實情,智士不應該隱瞞計略。不管事情是對是錯,各位怎麼可以袖手旁觀?坐在一條船上渡河,我不跟各位磋商,跟誰磋商?姜小白(齊國十六任國君桓公)有善行,管仲沒有一次不讚揚!姜小白有過失,管仲也沒有一次不規勸;規勸如果不能受到接納,則永不停止規勸。現在,我自己知道沒有姜小白那麼好,而各位又不肯開口說話,仍然猜忌擔心。就這一點而論,我並不比姜小白差,不知道各位跟管仲相比,又是如何?」
讀書筆記:顧雍、闞澤對待呂壹的態度令人感佩,他們對呂壹,不能說不恨,如果用酷刑對待呂壹,定能引起天下大快,又可為自己報仇,可謂「名利雙收」。但是一旦埋下冤冤相報的種子,開啟使用用酷刑的先例,就會打開邪惡的大門,破壞政治生態。所以除惡必須在法律框架內進行,不能逞一時之快。顧雍、闞澤有大政治家的胸懷。
中國人有「疾惡如仇」的傳統,喜歡對惡人「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往往會情緒化,形成嚴懲「惡人」的輿論氛圍,誰要是不能對「惡人」嚴厲表態,根據事實或者法律為「惡人」做一些辯護,馬上會成為被攻擊的對象,似乎他也是「惡人」一夥兒的。所以大家都拚命與「惡人」劃清界限,把「惡人」說得越惡越好,對「惡人」懲罰越嚴越好,認為這樣才是公正正義,結果完全為情緒所左右,以致忘記了法律和公平正義。
柏楊:
呂壹不過一個小小的特務頭目,當權的時間既短,為害的程度也微乎其微,僅就《資治通鑒》記載,不過拷死一個軍中財務小官而已。對付顧雍,看樣子只是要搞垮他,不是要害死他。然而,已使東吳帝國政府,陷於愁雲慘霧。特務統治之可怖,正在於恐怖氣氛,只要沾上一點,包括最高領袖在內,心靈都會扭曲。
孫權寫給各將領的這封長信,稱兄道弟,如話家常,感人至深。然而,他強調「親如骨肉」,要求「規勸如果不能受到接納,則永不停止規勸」。話說出來好聽,寫出來更有管仲作為例證,好像這次可是真心。事實上恐怕相反,誰要相信這一套,誰可要大大的倒霉。孟軻就曾提出過警告:「君臣之間,規勸的次數太多,一定招來羞辱;朋友之間,規勸的次數太多,一定疏遠。」稍後,就在孫權要罷黜皇太子孫和時,「親如骨肉」的陸遜受到責罵憂死、女婿朱據索性斬首。
無限權力是一個荒野怪獸,靠規勸諫諍無法控制,孫權是中國歷史上最可愛、最富有人情味的君王之一,還被無限權力燒得失去理智,何況其他人。凡是權力,只有另一個權力才可以控制,另一個權力才是鋼索,拴住怪獸,免得它橫衝直撞。柔聲軟語的規勸諫諍,不過一根線繩,不但拴不住,有時候反而更激使它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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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責編:趙立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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