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隨筆·不能輸光本錢

（首發於《羊城晚報》2016-06-22）

不能輸光本錢

任何地方都有好勇鬥狠的屠夫。在淮陰城裡，這位屠夫個頭高，塊頭大，滿臉橫肉，目露凶光，額角一道疤痕十分醒目，令人背脊生涼。近日生意差，屠夫心裡煩，看誰都不順眼，他瞧見英俊小生韓信走上街頭，內心陡然生出了撒野的衝動。他拎起長柄砍刀，攔住韓信的去路，要打他一個下馬威：「瞧瞧你這副德行，整天腰懸佩劍，在城裡東遊西盪，到底想嚇唬誰？來來來，你有膽就在我身上刺個洞，讓我涼快涼快！」屠夫氣焰囂張，韓信的右手本能地握住劍柄，但很快就鬆開了，他用克制的語氣回應道：「我跟你往日無仇，近日無冤，沒這個必要。」屠夫聞言，衝天打了一串哈哈，他的挑釁瞬間升級：「你不敢拿劍刺我，就得從我的胯下鑽過去，否則沒完！」看熱鬧的人不怕事兒大，一個個如同打了雞血，極其興奮。鼓噪起鬨的圍觀者分化為兩大撥，一撥人低吼「刺他」，另一撥人高喊「鑽過去」。屠夫真能給韓信出難題，仗劍殺人要償命，受胯下之辱則會名聲掃地。觀者如堵，眾目睽睽，避無可避，退無可退，韓信反覆掂量，一番長考，最終選擇了屈服——趴地鑽襠。觀眾面面相覷，屠夫顧盼自雄，韓信拍掉身上的灰土，兀自低頭走開。有人滿意，有人失望，大家嘻嘻哈哈，罵罵咧咧，片刻間作鳥獸散。太史公司馬遷堪稱天字第一號的穿越高手，他不曾親臨現場，也不曾拍攝過手機視頻，他記錄韓信受胯下之辱的整段文字竟然具備十足的畫面感，渲染的氣氛令人窒息。

百戰百勝的軍事家最終卻淪為人生輸家，吳起是這樣，白起是這樣，韓信也將步其後塵。

為了苟全性命於亂世，韓信甘受胯下之辱，體面全無，在淮陰他的處境是人見人欺。究竟落魄到何種地步？若不是漂母一念之慈，用飯當葯給他吃，他就在河邊挺屍了。

秦朝末年，天下瓦解，男兒仗劍從軍，既是條死路，也是條活路。韓信投身在大將軍項羽帳下，混日子沒問題，離出息還差得遠。他聽說劉邦求才若渴，就跳了槽。一年半載過去，韓信並未受到重用，施展才能的空間小而又小。那時，劉邦走背字，被項羽修理得命懸一線，為了逃脫追兵，竟狠心將兒女推下馬車。唯有繼續跳槽，韓信別無選擇。史上最出色的追逃大戲是哪出？無疑是蕭何月下追韓信。劇情的反轉著實令人傻眼，危急關頭，劉邦聽從蕭總管的建議，設壇拜韓信為大將軍，驚落了眾將士圓溜溜的眼珠子。

韓信有了資格做人生贏家，不是小贏家，而是大贏家，甚至是頭號贏家。上升通道敞開，強者運強的馬太效應極其靈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大贏；攻克齊地數十城，大贏而特贏。韓信已擁有制衡全局的資本，劉邦和項羽的命運全被他操在手中。他幫誰，誰就能大小通吃；他攻誰，誰就會吃不了兜著走；倘若他不偏不倚，就會三足鼎立。謀士蒯徹勸導韓信網羅群雄，繼續坐莊，把本錢盤大，與劉項周旋。這是萬全之策，但韓信未肯採納。

打爛一手好牌，從人生贏家淪為人生輸家，無須多費周折，只須一念之差。走下坡路時，韓信才發現剎車失靈。由齊王徙為楚王，由楚王貶為淮陰侯，悔意是一把邪火，焚心之日，反意就上了頭，然而他逆勢而為，無異於自尋絕路。那個宿命中必然出現的人再度出現，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韓信不是范蠡，也不是張良，單論覺悟，他被二人甩出了十幾條街，甚至更遠。

韓信將兵，多多益善。這話不算吹牛。一旦劉邦剝奪了他的兵權，呂后賺取了他的性命，人生輸家還哪有機會扳本翻身？

在淮河邊，韓信尋覓過漂母的蹤跡，要用黃金報答一飯之恩。有了這點人性的溫暖，你就不能嘲笑他輸光了全部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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