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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德伯里-雨一直下

雨繼續下著,這是一場猛烈的雨,一場久不停歇的雨,一場令人焦躁不安的潮潮的雨。


這是一場豪雨,如抽在眼睛上的鞭子,又如齊膝涌動的暗流。這場雨淹沒了所有和雨相關的記憶。

布雷德伯里-雨一直下


大雨磅礴,劈打在密林中,像枝剪一樣砍開了樹木,修齊了草坪,在土地上砸開了地道,又褪下了灌木叢的葉子。


他將人們的手掌淋的像猿人皺巴巴的前掌。這場頑固而獃滯的雨從未停過。


「還有多遠啊,中尉?」

「我不知道。一英里,十英里,或許一百英里。」


「你也不肯定嗎?」


「我怎麼肯定?」


「我不喜歡這雨,只要我們知道去太陽穹爐還有多遠,我就會感到好受些。」


「離這兒還有一兩個小時的路程。」

「你真這麼認為嗎,中尉?」


「當然。」


「大概你只是為了讓我們高興而撒謊吧?」


「我就是為了讓你們高興而撒謊。你給我閉嘴!」


說話的兩個人正坐在雨中。在他們身後,委靡不振地坐著兩個渾身濕透且倦怠不堪的人,像兩塊正在融化的泥團。

中尉抬起頭。他那曾經褐紅的臉膛現在已經被雨水沖成一片慘白,眼睛也因雨水的滌盪變成了白色,一如他的頭髮。


他從頭到腳白成一片,甚至連制服也開始泛白,也許還帶上一點點綠綠的菌類的顏色。


中尉感到雨打在他的臉頰上:「金星上上次停雨是幾百萬年前的事了?」


「別發瘋了,」另外兩個人中的一個說,「金星上從來就不停雨,雨老是不斷的下啊下的。我在這兒已經住了十年了,卻從未見過有一分鐘,甚至於一秒鐘,天沒在瓢潑似的下雨。」

「這真跟住在水底沒什麼兩樣。」中尉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聳聳肩把槍扛正,「行了,我們最好啟程吧,還得找那個太陽穹爐呢。」


「或許我們根本就找不著它。」一個玩世不恭的人說道。


「大約還有一小時左右。」


「你現在是在對我說謊,中尉。」


「不,我現在是對自己說謊。這是一個不得不說謊的時候,我不大能受得了。」


任何地方都辨別不出方向,那裡只有灰濛濛的天空,仍在下的雨,密林和一條小路,以及遠在他們身後的那艘他們乘坐過並已墜毀的火箭。火箭中還坐著他們的兩個朋友,全身淌著雨水,已死了。


「動手吧,西蒙斯。」中尉點點頭吩咐。西蒙斯從背包中拿出一個小包,在隱藏的化學藥物的作用下,充氣成了一艘大船。在中尉的指點下,他們飛快的砍下樹木製成船漿,在平靜的水面上敏捷地划動船漿起航了。


中尉感到冰涼的雨水流在他的雙頰,脖子和揮動的手臂上,那陣寒意直滲入肺部。他感覺到雨水沖刷著他的耳朵,眼睛和大腿。


「我昨晚一宿沒睡。」他說


「誰睡的著?誰睡了?什麼時候?我們總共睡了幾個晚上?三十個日日夜夜!誰能在雨狠狠打擊頭部時入睡?我願以一切代價換取一頂帽子。一切代價,只要雨不再敲打我的頭。我頭痛,疼的厲害呢,他時時刻刻都在攪擾著我。」


「我很後悔來到中國。」另外一個人說。


「這是我頭一回聽人把金星叫做中國。」


「是的,中國。中國的藥劑治療法——記得那種古老的折磨人的方法嗎?把你用繩子捆在一根柱子上,每隔半個小時滴一滴水在你頭上,你為了等下一滴水而急的快要瘋掉。


喏,這便是金星,只不過規模更大些罷了。我們不適應這滿是水的世界,這讓人不能入眠,不能正常呼吸,你會因整日濕淋淋的而瘋狂。


如果我們以前為墜毀做好準備的話,我們就應該帶上防水的制服和帽子。可不是別的,偏偏是打在頭上的雨襲擊了你。雨下的這麼大,像氣槍子彈一樣。我不知道我還能忍受多久。」


「天哪,我多盼望太陽穹爐的出現!想到這個好主意的人真是了不起。」


他們渡過了河,在這期間不斷地想像太陽穹爐在前方某個地方密林中閃耀著光華。那將是一座金色的房子,又圓又亮,宛若太陽般。


房子有十五英尺高,直徑達一百英尺。那裡溫暖而寧靜,有熱氣騰騰的食物,還可免受淋漓之苦。


當然,在穹爐的中央,是一個小太陽——一個金黃色的小火球,自由的漂浮於建築物的頂部。你可以從你坐的地方看到它,可以吸煙或者看書,或者喝你那加了小塊方糖的熱咖啡。


那金色的小球會在那兒,如地球的太陽,溫暖而持久,只要他們呆在裡面消磨時光,便可忘卻金星的雨世界。


中尉轉過身,回頭看了看正咬緊牙關劃著漿的三個人。他們和蘑菇一樣白,跟他並無二致。


在幾個月內,金星漂白了一切,甚至密林也成了一片廣闊的卡通夢魘——沒有陽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直下著的雨和不變的黃昏。


如此以來,密林又怎麼可能是綠色的呢?蒼白的密林,灰白的葉子,如覆蓋上了一層卡蒙伯乳酪的土地和巨大的毒草一樣的樹榦——一切非黑即白。


你又能有幾次看到真正的土壤本身?它不就主要是小溪,河流,水坑,池塘,湖泊,江水,最終歸為一片汪洋嗎?


「我們到岸了!」


他們跳上了岸,抖抖身體,濺落下水花。船被放了氣,收進一個煙袋裡。接著,他們站在下著雨的岸上,試圖點燃煙。


大約過了五分鐘,他們抖抖索索地銜燃了倒置的打火機,將手搭成杯狀,猛吸了幾口,但那帶著不穩定火光的煙隨即在一陣雨水的橫掃下脫離了他們的嘴唇。


他們繼續前行。


「等會兒,」中尉說道,「我想我看見前面有些什麼東西了。」


「太陽穹爐。」


「我不太確定,雨又擋住了我的視線。」


西蒙斯開始奔跑:「太陽穹爐!」


「回來,西蒙斯!」


「太陽穹爐!」


西蒙斯消失在了雨中。別的人跟著跑了過去。


他們在一小塊空地上找到了他,並且停下來看著他和他的發現。


火箭。


它正躺在他們離開它的地方。他們莫名其妙的兜了一個圈,回到了最初出發的地方。


在火箭的殘骸中,綠色的黴菌從兩個死人的嘴裡長了出來。當他們凝目而視時,黴菌開了花,花瓣在雨中凋落,然後死去了。


「我們是怎麼搞的?」


「一定是有一場雷電風暴快到了。把指南針仍掉,那便是惡因。」


「你說的對。」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重新上路。」


「老天爺,我們完全滯步未前!」


「我們得保持冷靜,西蒙斯。」


「冷靜,冷靜,這雨只會逼使我變的野蠻!」


「如果我們仔細安排的話,我們的食物還夠吃兩天。」


雨在他們的皮膚和濕透的制服上翩翩起舞,從他們的鼻子,耳朵,手指和膝蓋上川流不息的淌著,他們看上去彷彿僵在密林中的石頭噴泉,從每一個毛孔中噴出水來。


當他們站著的時候,遠處傳來一聲轟響。


接著,一個龐然大物出現在雨中。


那怪物被一千隻藍色電動腿支撐著,以敏捷而可怕的步態前進著,每重重的走一步都帶著一陣勁風,在每條腿掃到的地方都有一棵樹倒下並燃燒起來。


濃烈的臭氧氣味充斥著雨中的空氣,煙霧被風驅散,被雨沖刷開。那怪物有著寬半英里,高一英里的龐大身軀,像一個巨大的瞎眼東西觸及大地。


有時,在一瞬間,他的腿隱沒了,然後那一千條藍白色鞭子樣的腿又忽地從腹部伸了出來,行進在密林中。


「雷電風暴來了,」他們中的一個人說,「就是他毀了我們的指南針。他朝這邊來了。」


「趴下,各位。」中尉嚷道。


「快跑!」西蒙斯說。


「別傻,他只擊中最高的事物,我們有可能毫髮無損的通過。在離火箭五十英尺的地方趴下,它可能會在那兒釋放能量而留我們在這裡。趴下!」


人們重重的倒在地上。


「它來了嗎?」過了一會,他們互相詢問著。


「來了。」


「還隔兩百碼。」


「更近些了嗎?」


「它到了!」


怪物來到了他們身邊,居高臨下的站著。它拋下十道藍色閃電,擊中了火箭。火箭像被擊打的銅鑼炫著光,發出金屬的鳴響。


那怪物又投下另外十五道閃電,像在演出一出荒誕不經的啞劇般觸及密林和潮濕的土壤。


「不要,不要!」一個人一躍而起。


「趴下,你這個笨蛋!」中尉吼道。


「不!」


閃電又屢次擊中火箭。中尉扭轉頭,看見了藍色的熾熱的閃電,看見了樹木裂開,崩塌倒地。


還看見了那怪異恐怖的暗色雲朵在頭頂上空變得宛如一張黑色圓盤。,發射出成百束的電流柱。


跳起來的那人正疲於奔命,像跑在一個有許多支柱的大廳中。他奔跑著閃躲於柱子間,終於在一根柱子下砰然倒下,傳來的聲音就好象一隻蒼蠅落在捕蠅電網上的叫聲。


中尉是兒時在農場生活時記住這聲音的。隨之而來的還有人炙烤成灰燼的氣味。


中尉低下了頭。「別抬頭看。」他告訴別的人們,他擔心自己隨時也有可能跑起來。


頭頂的風暴又連續幾次發出閃電,然後走開了。整個世界再次由雨獨霸,並很塊清除了空氣中那股燒焦的氣味。有好一陣子,剩下的三個人坐在原地,等待著心跳再次平息下來。


他們向那具屍體走過去,想著可能還有辦法救那個人的命。


他們不能相信已經沒有辦法救他了,這是還未接受死亡的人的自然反映,直到他們觸摸了他,把他翻過來並計劃著是把他埋掉還是任由飛快生長的密林在一小時內將他掩埋。


屍體被扭曲,堅硬如鋼,包在燒焦的皮革中。他看上去像一具石蠟人像模型,先是被仍進了焚化爐,待到石蠟變成木炭骨架後再拖出來。


唯一潔白的是牙齒,他們閃閃發光,像是緊攥的黑色拳頭中半掉下來的奇怪的白色項鏈。


「他不該跳起來。」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甚至當他們還站在屍體旁時,它便開始消失,蔓延的植被——小小的枝條,長青藤,匍匐莖,甚至悼念死者的花——正漸漸爬上來。


遠處,風暴在藍色閃電中走開,逐漸消逝。


他們橫渡了一條江,一條小溪,以及十多條各式各樣的河流。在他們眼前,江水奔流著顯現出來。當原來的河流改變河道時,新的河流又展現開它的面容。


他們來到了海邊。


辛格海。金星上只有一片大陸,長三千英里,寬一千英里,環繞這塊島嶼的便是覆蓋了整個下著雨的星球的辛格海。


它一動不動地躺在暗無血色的海濱......「往這邊。」中尉向南邊點點頭,「我確定離這邊不遠處有兩個太陽穹爐。」


「他們在這兒時,為什麼不多建一百個穹爐呢?」


「這兒現在已經有一百個了,不是嗎?」


「到上個月為止,已有一百二十六個了。一年前,他們試圖在地球上讓國會通過一項議案以多建幾十所穹爐,但是,如你所知,不行。他們寧願讓少數幾個人因淋雨而瘋狂。


他們向南出發了。


中尉,西蒙斯,和第三個人皮卡德,行進在忽大忽小的雨中。雨水傾瀉,片刻不停地落在土地,海洋和行走的人們身上。


西蒙斯率先看見了它:「它在那兒!」


「什麼在那兒?」


「太陽穹爐!」


中尉眨去眼邊的水珠,抬起手擋開雨水的頻頻敲擊。遠處的海邊,密林的邊緣,有一個金黃色的發光體。那的確是太陽穹爐。


三人相視而笑。


「看來你對了,中尉。」


「運氣來了。」


「夥計們,單看到它就讓我渾身來勁。來吧!誰最後到誰是孬種!」西蒙斯開始一路小跑起來,另兩個人也不由自主地喘著氣跟著跑起來。儘管疲憊不堪,卻仍奮力往前趕。


「我要一大壺咖啡,」西蒙斯邊笑邊喘著粗氣說,「還要一整盤肉桂小蛋糕。天啊!我要躺在那兒讓古老的陽光照耀著我。發明太陽穹爐的人應該獲得一枚榮譽勳章!」


他們跑的更快了。金黃的發光體越來越明亮。


「猜猜看有多少人在完成治療前瘋掉了?想想這是多麼顯然的事啊!幾乎不用怎麼想也知道。」


西蒙斯喘著氣,和著自己跑動的節奏說,「雨,雨!多年前,在密林外,發現了,我的,一個朋友,四下遊盪。他在雨中,一遍又一遍地說,『知道得不夠多,進來,到外面的雨中去。知道得不夠多——』就像這樣,可憐的瘋子,閉上你的臭嘴!」


他們一陣奔跑。


他們全笑了起來,他們笑著來到了太陽穹爐的大門前。


西蒙斯急切的把門拉開。「嗨!」他大喊著,「把咖啡和蛋糕拿出來!」


沒人回答。


他們跨進了門。


太陽穹爐又空又黑,並不見有金黃色的人工太陽發出噝噝的聲響懸於藍色的天花板中央,也不見有預備好的食物,房子冷的如同墓穴。


從屋頂才刺穿的成千個孔中,雨水淅淅瀝瀝的落下,浸透了厚厚的毯子和沉重的現代傢具,濺落在玻璃桌子上。


叢林在房中地面,書架頂和沙發上像苔蘚一樣生長起來,雨水從洞中如鞭打一般落在三個人的臉上。


皮卡德開始暗暗笑出聲來。


「閉嘴,皮卡德!」


「老天,你看這兒為我們布置了什麼——沒有食物,沒有太陽,一切空空如也。金星人——當然是他們乾的!」


西蒙斯點點頭,雨水漏在他臉上,流進了他銀色的頭髮和白色的眉毛。「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金星人從海里出來襲擊太陽穹爐。他們知道如果他們毀了太陽穹爐,便能毀了我們。」


「不是說有槍支保護著太陽穹爐嗎?」


「當然有,」西蒙斯走到旁邊一個稍干一點的地方,「但金星人上次試圖襲擊至今已有五年了。防備鬆懈了,他們在未被察覺的情況下攻擊了這座穹爐。」


「那死屍在哪呢?」


「金星人把他們拖下水。我聽說他們用一種悅人的方法淹死你。他們大約用八小時來完成這項工作,令人十分愉悅。」


「我打賭這兒壓根就沒有吃的東西。」皮卡德笑道。


中尉向西蒙斯皺皺眉,又點點頭,以讓他看見。西蒙斯搖搖頭,走回到橢圓形會客室一側的房間里,廚房裡撒滿了濕透了並且長了一層綠毛的麵包和肉,雨水從廚房屋頂的幾百個洞中漏下。


「很好,」中尉向那些洞瞟了一眼,「我不認為我們能把這些洞全堵起來,然後舒舒服服的呆在這兒。」


「沒吃的嗎,先生?」西蒙斯輕蔑地哼了一聲,「我留意到太陽穹爐已支離破碎了。我們最好繼續前進,去下一個太陽穹爐。或許我們在這兒等著,會有救援部隊從另一個穹爐......」


「也許他們幾天前來過,現在已經走了。再過六個月,當他們從國會拿到錢時,他們會派一個小分隊來修繕這個地方。我認為我們最好別等了。」


「那也好,我們先把剩下的口糧吃了,然後再去下一個穹爐。」


皮卡德說:「但願這雨別再打在我的頭上,哪怕停幾分鐘也好,只要能讓我記起不被雨打攪是什麼樣子。」


他把手放在頭顱上,並緊緊的抱住了它,「我記得當我還在學校時,一個愛欺侮弱小者的人曾經坐在我的後排,成天每隔五分鐘便擰我一下,連續這樣做了幾個星期以至幾個月。


我的手臂淤青一片,疼極了,我覺得我快被擰瘋了。終於有一天,我一定是被這連續不斷的傷害弄的有點不正常了,我迴轉身,拿起一個機械繪圖用的金屬三角尺,差點把那小子給殺掉。


在他們把我拖出教室之前,我快把他下賤的頭切下來,把他的眼睛挖出來了。而且我還大叫道:『他為什麼不讓我一個人好好獃著?』我的天!」


他的雙手緊箍住頭骨,全身顫慄,蜷成一團,雙目緊閉,「但現在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打誰,我叫誰住手別再煩我?這該死的雨,就像有人在不斷的擰你。雨就是你所能聽到和感受到的全部!」


「我們今天下午四點能到達下一個太陽穹爐。」


「太陽穹爐,看看這個吧!如果金星上所有的太陽穹爐都消失了怎麼辦?那時能做什麼?如果所有天花板上都有洞,雨都能漏進去怎麼辦!」


「我們不得不碰碰運氣。」


「我已經厭倦了碰運氣。我所想要的一切就是一個屋頂和些許寧靜。我想單獨呆著。」


「如果你堅持的話,只有八個小時了。」


「別擔心,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的。」皮卡德笑了,沒把視線放在他們身上。


「吃吧。」西蒙斯注視著他說。


他們向著海岸邊出發了,再次朝南方前行。四小時以後,他們不得不朝島內方向走一段以繞過一條河。那河足有一英里寬,河水湍急,無法船渡。


當他們朝內陸走了大約六英里時,河水突然像受了致命的傷一樣從地底沸騰起來。在雨中,他們踏在堅實的地面上,重新轉回了朝海的方向。


「我得睡覺,」皮卡德終於一邊說著一邊猝然倒下,「四個星期沒睡過了,再累也沒能睡。就在這兒睡會吧。」


天空變得更加陰沉了。金星上的夜幕已經降臨,四周漆黑一片,行走十分危險。西蒙斯和中尉也跪了下來。


中尉說:「好吧,想想我們能做些什麼。我們以前試過,但我不知道。在這樣的天氣里,睡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們完全舒展開身體,閉上眼睛,把頭支撐起來,好讓雨水不流進嘴裡。中尉全身一陣痙攣。


他沒睡。


有東西在他皮膚上爬動,也有東西在他身上一層層地生長,雨滴落下,相互匯成細流慢慢滑落。


當雨水淌下時,小樹枝開始在他衣杉上植根,慢慢成長起來。他感到常青藤附著上來,為他做了又一件長外套;他感到小小的花蕾綻放,凋零。


雨點仍輕拍著他的身體和頭部。在有些光亮的夜晚——因植被在黑暗中閃爍——他能看見另外兩個人的輪廓被勾畫出來,像倒下的木頭被青草和花掩上了一層紫色的遮蔽物。


雨打在他的臉上,他用手捂住臉;雨打在他的頸上,他在泥濘中翻身俯卧在橡膠質的植物上;雨又打在他的脊背和腿上。


他忽然縱身一躍而起,拂去身上的水。他感覺似乎有一千雙手在觸碰他,而他又不想再被碰到,他再也不能容忍了。


掙扎中,他碰到什麼什麼東西,他知道那是西蒙斯站在雨中,打著噴嚏,咳著嗽,哽咽著。過了一會兒,皮卡德也站了起來,大叫著四下奔跑。


「等會兒,皮卡德!」


「別再下雨了,別再下雨了!」皮卡德尖叫著,向夜空連開了六槍。在火藥光的照耀下,他們能看見大群的雨點,似乎被爆炸聲所驚嚇而猶豫,懸在半空,像凝結於一整塊巨大的琥珀中。


一百五十億顆水珠,一百五十億顆淚滴,一百五十億顆裝飾珠寶,被映襯在白色天鵝絨的觀賞板前。當光線漸暗時,懸浮著等待拍照的水滴猛烈地掉在了他的身上,像一片冰涼刺骨的雲朵。


「別再下了,別再下了!」


「皮卡德!」


但皮卡德只是一個人獃獃地站在那兒。當中尉點亮一盞手燈,在他的面孔前晃了幾下後,他的眼球擴大了。


他大張著嘴,臉朝天,雨水在他的舌頭上濺起水花,淹沒了他瞪大的眼睛,也在他鼻孔上咕嚕嚕地起著泡。


「皮卡德!」


他沒有吭聲。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呆立在雨中,任憑氣泡在他已被漂白的頭髮上破裂,聽任雨水像珠鏈一樣從他的手腕和頸部墜落。


「皮卡德,我們得走了,還要趕路呢。隨我們來。」


雨水從皮卡德耳根連成線滴下。


「聽見我說話了嗎,皮卡德!」


這跟朝一口井底喊話無異。


「皮卡德!」


「讓他一個人呆在這兒。」西蒙斯說。


「我們不能把他拋在這兒。」


「那怎麼辦,難道扛著他?」西蒙斯厲聲說,「這對我們或他自己都沒好處。你知道他在幹嗎?他只是站在那裡等著給淹死。」


「你說什麼?」


「到現在你也該明白了。你不知道那個故事嗎?他會一直站在那兒仰著頭,讓雨水衝進鼻孔和嘴巴。他會吸進雨水。」


「沒聽說過。」


「這是那次他們找到門德特將軍時的情景。他坐在石頭上,頭向後仰,吸著雨水。他的肺部全積滿了水。」


中尉再次把燈轉向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孔。皮卡德的鼻孔中發出微微的水響。


「皮卡德!」中尉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甚至不能感覺到你,」西蒙斯說,「在這樣的雨中呆上幾天,你自己幾乎都不能感覺到自己的臉或手腳的存在。」


中尉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他再也不能感覺到它了。


「但我們不能把皮卡德留在這裡。」


「我來告訴你我們能做什麼。」西蒙斯說著對他開了一槍。


皮卡德摔在了雨地上。


西蒙斯吼道:「別動,中尉。我的槍也為你上了膛。好好考慮一下吧,他只會站或立地在那兒給淹死,這樣死還快些。」


中尉沖著屍體眨了眨眼:「但你殺了他。」


「是的,要不這樣,他會成為我們的負擔,讓我們也跟著去死。你剛才看見他的臉了,一臉的瘋狂。」


過了一小會,中尉點點頭說:「好吧。」


他們又走進了茫茫的雨中。


天黑了,手燈昏黃的光只能穿透雨簾前不到幾英尺的地方。半小時後,他們不得不又停下來,飢腸轆轆地坐著靜候黎明的到來。


拂曉時分,天灰濛濛的一片,雨一如既往地下著,他們又開始向前走。


「我們算錯時間了。」西蒙斯說。


「沒有,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


「大聲點,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西蒙斯停下來,笑了笑,「我的天,」他說著,摸了摸耳朵,「我的耳朵,他們彷彿不屬於我了。這傾盆大雨都快將我的骨頭也弄麻木了。」


「聽見什麼了嗎?」中尉問。


「什麼?」西蒙斯一臉迷惘。


「沒什麼。走吧。」


「我想我要在這兒等會兒,你先走。」


「你不能那樣做。」


「我聽不見你,你走吧,我好累。我覺得太陽穹爐不在這條路上,就算在,也很可能像上一個一樣,屋頂上全是洞。我想我就坐在這兒吧。」


「你起來。」


「再會了,中尉。」


「你現在不能放棄!」


「我的槍告訴我,我得留在這兒了。我再也不想幹什麼了。我還沒瘋,但也快了。我不想瘋掉,所以當你走出我的視線時,我就用槍結束我的生命。」


「西蒙斯!」


「你叫了我的名字,我能從你的唇形上看出來。」


「西蒙斯。」


「喏,這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我要麼現在死,要麼再過幾個小時,等到了下一個太陽穹爐(如果能到的話),發現雨水從屋頂漏下來時才死。那豈不是更慘?」


中尉又等了一會兒。之後,他又踏著雨向前邁動了步伐。他曾回頭喊了一次,但西蒙斯只是手握著槍坐在那兒,等著他走出視野,並沖他搖搖頭,揮手讓他快走。


中尉連槍響都沒聽見。


沿途上,他開始吃路上的花。它們無毒,但不太能維持體力,只在他胃裡停留了一會兒,也就一分鐘左右,他便開始噁心得嘔吐。


有一次,他摘了一些葉子來為自己做一頂帽子,儘管他以前已經試過,可惜雨水將葉子從他的頭上融化掉了。那些植物一旦被採下來便很快腐爛,在他指間化為灰白的一團。


「再過五分鐘,」他對自己說,「再過五分鐘我就會走進海里,並永不回頭。這樣的環境不適合我們,沒有一個地球人能忍受,過去不曾,將來也不會。振作點,振作點。」


他掙扎著穿過一片爛泥和樹葉的海洋,來到一座小山前。


遠方冰冷的雨幕中,隱隱顯出一個黃色的小點。


下一個太陽穹爐。


透過樹林能看到遠方有一座長圓形的金黃色建築。他站在那兒,輕晃著看了好久。


他開始奔跑,接著又因擔心而放慢了步子。他沒有欣喜地大叫,如果這一個也是和上一個一樣怎麼辦?如果這也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太陽穹爐,沒有太陽在裡面怎麼辦?他想。


他跌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就躺在這兒吧,他想,這穹爐沒用。就躺在這兒。這沒用,愛怎麼著怎麼著吧。


但他仍設法支撐著再度爬了起來,橫過了幾條小溪,那金黃色的光芒越來越明亮。他又奔跑起來,腳步聲像踏上了鏡子和玻璃,手臂揮動著如寶石般的水珠。


他站在了金色的大門前,門楣上刻著太陽穹爐。他抬起麻木的手去觸碰它。接著,他扭動了門鎖,踉踉蹌蹌地跌了進去。


他站了一陣子,打量著四周。在他身後,雨點急旋著打在門上。面前的一張矮桌上擺著一滿銀壺熱氣騰騰的咖啡,旁邊一個倒滿咖啡的杯子上還有一塊方糖;


邊上的另一個托盤上,厚厚的三明治夾著肥嫩的雞肉,鮮紅的西紅柿和綠色的洋蔥圈;眼前的橫木上搭著一條厚厚的綠色土耳其大毛巾,一個放濕衣服的箱子;


右邊的小隔間里,熱射線能立刻將人全身烘乾,椅子上方有一套嶄新的換洗制服,在等待著任何一位客人——他,或是一名迷途者——來使用它。


更遠些,有咖啡在銅壺裡冒著熱氣,留聲機靜靜地播放著音樂,書被紅色或褐色的皮革裝訂得整整齊齊。書旁邊有一張床,一張毫無遮蔽的溫暖的床。


一個人大可躺在上面,在佔據了整個房間的那個明亮事物的光線中盡情地吃喝。


他把手擋到眼睛上方,看見有人朝他走過來,但他沒向他們說什麼。片刻,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制服上淌下的水在腳邊積了一攤,他感到水正從他的頭髮,臉龐,胸膛,手臂和腿上漸漸蒸發開來。


金色的太陽掛在屋子正中央,巨大而溫暖,它沒發出一絲聲響,整個房間鴉雀無聲。門關緊了,雨對於他微有痛感的軀體來說僅是一場回憶。


太陽高懸在屋頂藍色的天空,溫暖,晴朗。


他朝前走去,邊走邊脫下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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