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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結束了,故事沒有結束

戰爭結束了,故事沒有結束



1950年10月19日,中國人民志願軍6個軍共18個師,分別從安東、長甸河口和集安等處跨過鴨綠江赴朝鮮前線,拉開了抗美援朝戰爭的序幕。

專題按:至少有18萬年輕的中國士兵在朝鮮戰場陣亡,由於歷史等複雜因素,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長眠於異國他鄉。


七千多名戰俘回到了國內,每一場運動都把他們推向鬥爭的前台;一萬四千多名戰俘去了台灣,許多窮困孤苦地度過晚年。


回國!回鄉!回家!無論陣亡的烈士,還是倖存的戰俘。「對於世界,你只是一名士兵;對於母親,你是整個世界」。


民間已經行動,記下每一座墓碑上的名字,挖掘每個個體的故事,尋找魂牽夢縈的親人。這是國家的責任。勿忘每個亡魂,勿忘戰爭的殘酷。

每一場運動,每一次風波,志願軍戰俘們都被推上前台,他們被要求以「狼牙山五壯士」的標準對照,有些還成為了「人民罪人」。


部分選擇去台灣的戰俘晚年也窮困潦倒,當初的承諾也成了「空頭支票」,窮困老兵們甚至遊行示威。


遠走異邦的極少數成為了成功人物。程立人成了阿根廷總統的妹夫,成為當地最大的珠寶商,還有60萬畝土地和兩家上市公司。


那場戰爭里活下來的人都老了。當新聞里,437具中國志願軍士兵遺骸被韓國送回中國國內,一位兒子手捧父親的遺像失聲痛哭時,81歲的中國人民志願軍180師老兵童志安說,那個人的父親就是他埋的。


60年前,活著的人已經向死去的人告別。那是停戰後三個月,首長讓童志安去部隊戰鬥過的地方掃墓,在一個個以數字為代號的戰地山腳,有著一叢叢的墳墓,童志安給它們添上新土,脫帽鞠躬,向他們告別。

無法告別的恰恰是活著的人,一百餘萬中國士兵被打上了這場戰爭的烙印。戰爭結束了,但他們的故事仍未結束。


北行、南下、異邦


60年前,童志安21歲,他挖了六百個坑,埋葬他的戰友。這些坑有一米二深,長度剛好放下一個人,死去的士兵被擦拭掉身上的血跡,用雪白的,但卻被稱為血衣的白布包裹,由童志安和他的擔架班抬進墓坑,填上朝鮮半島的泥土。


這是1953年的春夏之交,一場激烈的陣地攻防戰,葬身炮火的人們如燒焦的木頭,一個月後,戰爭結束了。21341名中國戰俘面臨一個選擇——回大陸還是去台灣。


1951年,因飢餓而昏睡的陳文基,一覺醒來,就成了美軍的俘虜。他被帶往韓國巨濟島上的中國戰俘營,在營內,他發現,戰俘之間,正在上演著「國共內戰」。

「親共」還是「**」,不同立場的戰俘壁壘森嚴。「**」的戰俘,多為原國民黨部隊的軍官和士兵,他們在解放戰爭中被收編,被俘後要求前往台灣。其他戰俘絕大多數堅決要求回大陸。意識形態的衝突,讓雙方互相視對方為叛徒,戰俘營成為戰場,大規模的毆鬥時有發生。


李正文就是堅決要求回國的戰俘中的一員。戰俘們在被俘後建立了「回國小組」、「中共地下黨團支部」,戰俘被秘密組織起來。1951年10月,當「**」的戰俘決定在「雙十」升旗紀念,其他人則攜帶木棍,在前一天晚上對他們發動了襲擊,試圖奪取旗幟,毆鬥中,雙方互有死傷,隨即被趕來的美軍阻止。


這甚至讓管理戰俘營的美軍感到困惑,他們沒想到,在戰俘營中,戰鬥還要以這樣的方式繼續。


爭鬥的焦點是爭取更多的支持,雙方都希望能將更多的戰俘拉倒自己一邊。

在「回國小組」開展鬥爭的同時,「**」戰俘發起了「刺字運動」,每一個被控制的戰俘都得在身上刺下文身——**抗俄,又或者「青天白日旗」。不願意刺字的戰俘,會在夜裡被叫出戰俘營進行「教育」,有的第二天被發現淹死在廁所里。


而「親共」的戰俘也會發起「打壞人」運動,其中經過一位領導人批准而處死的叛徒就有17人。


在這樣的戰鬥中,誰也難以獨善其身。大學生程立人有著「校長」的綽號,被俘後他當了文化教員,專管編寫供戰俘們學習的材料。但「校長」的政治態度過於曖昧,難以得到兩方的信任。毆打與羞辱讓他只能在夾縫中生存。


在美軍開辦的學校里,曾經念過書的陳文基成了戰俘們的臨時老師,他用著「校長」編寫的教材教戰俘們識字,許多戰俘都是文盲,他首先教他們的,是寫自己的名字。


這樣的戰鬥一直持續到停戰半年後。


1954年1月20日,戰俘開始遣返。堅定的回國者李正文向北而去,胸前被刺上「青天白日旗」的陳文基登上南下的汽車。而在兩邊都得不到信任的大學生程立人則選擇留在原地,和其餘11個人一道跟隨「中立國」前往印度。


北行、南下還是前往異邦,都開啟了這些士兵們不同的命運。


蒙冤26年


戰爭結束後,除少部分繼續駐防外,140餘萬中國軍人分批回國,各自回到駐地,參加過朝鮮戰爭的革命軍人身份讓他們成了當時「最可愛的人」,但與戰俘們無關。


1954年,李正文從遼寧昌圖寄給戰友汪元昌一封信,告知自己還活著。


這一年,在昌圖的歸國戰俘管理處,回到國內的7110名志願軍戰俘接受了嚴格的政治審查,他們被要求以「狼牙山五壯士」的標準看待自己,坦白有沒有投降叛敵的行為。在一輪輪的政治高壓下,許多人陷入了精神崩潰的邊緣。


而在信中,李正文只是告訴汪元昌,他有多高興能回到祖國。


兩年後,汪元昌在四川廣元見到了李正文。所有的戰俘都被取消軍籍複員回家,無奈之下,他考了一所師範學校,重新回去當學生,也好謀個教職。


「那時我是一個年輕的軍官,他是一個身負屈辱的窮學生,相見之下,都有些酸楚。」汪元昌說,離別的時候,他再三問李正文有沒有什麼能幫忙的,後者遲疑了許久才告訴他,他想要一件衣服。汪元昌將隨身攜帶的襯衣讓他穿上。李正文個子大,穿在身上袖子就短了一截,但他卻很滿足,連聲道謝。這讓汪元昌突然覺得難過。


戰俘身份,成了這七千餘名戰爭倖存者的標籤。他們的檔案里被記下「特務嫌疑」、「控制使用」,像一個巨大的陰影,壓得他們抬不起頭來。


1959年反右運動時,一位複員後在奶牛場工作的戰俘向領導坦白了自己被俘的歷史,領導大驚又大喜,在職工大會上,興奮地宣布「奶牛場反右鬥爭取得了重大勝利」,他則成了「隱藏下來的投敵叛國分子」。


「文革」中,一位被開除公職的戰俘決定去北京上訪,他擠上紅衛兵串聯的火車,要去天安門找毛主席。管制他的公安局向全國發出了通緝令,他在北京被捕,押解回原籍,判刑入獄。


每一場運動,每一次風波,戰俘們都被推上前台,「在被俘必變節,變節必叛變」的懷疑中,一遍遍解釋自己,坦白自己,爭取寬大處理。


汪元昌再見到李正文時,「文革」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那時,汪元昌轉業到地方,是財稅局的官員,李正文是小學老師,同時還在地方劇團拉二胡。但無論學校還是劇團,都已經停業鬧革命,他一個人生活,局促而潦倒。


直到1980年,隨著「文革」結束,中央下發了對朝鮮戰爭被俘歸來人員重新複查處理的74號文件。對戰俘的不公待遇才得到糾正。


「現在,晚上天冷的時候,我還會想起他。」汪元昌覺得痛心,他的戰友李正文沒能熬到最後一刻。


「空頭支票」


「你是自願去台灣嗎?」小時候,陳朝勛問他的父親陳文基。「小娃兒別亂問。」父親不願意回答。


包括陳文基在內的來台戰俘們被稱作「義士」。他們到台灣的那一天,被定為台灣的法定假日「自由日」。


當年,這些爭奪來的大陸士兵被視作去台國民黨的一次難得勝利,在台北「總統府」,赴台俘虜們按要求集體向蔣介石排隊歡呼致敬。


來台兩個月後,這一萬多人集體加入國軍,並寫下決心書,「在領袖的領導之下,戰鬥!戰鬥!進軍!進軍!直搗北平城,打下莫斯科!」


台灣曾對這些戰俘做過統計,其中文盲接近一半,真正受過合格教育的少之又少。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都被編為普通士兵,駐防颱灣各地。


1954年4月份,陳文基和他的學生們即將面臨分別。被發配到各個駐地前,學生們紛紛給老師留下一張單人照片作為紀念。按照當時的習慣,照片上會寫下通訊地址,以求進一步聯絡。這些來台的年輕人,卻固執地寫下四川、重慶、山東、黑龍江,寫下某村某庄某人代收。


於是,很快,陳文基就和他的學生們在海島上失散了消息。


1966年,陳文基娶了一個高山族姑娘為妻,一年後,考入陸軍財務經理學校,後來成為一名會計。


但並非所有人都能在台灣安然生活下去。1950年代,一位駐防金門的戰俘準備游泳回大陸,終於游上岸後,卻發現不過是回到了原地,而他則因體力透支暈倒被巡邏的士兵發現,被處以死刑,通報全台灣。


從小,陳朝勛對父親的印象,是父親不苟言笑,顯得心事重重。他不愛談來台灣以前的事情,家裡人也不能多問。


只是有一次,青年人陳朝勛拿回來一包美國香煙,勾起了父親的回憶。陳文基告訴兒子,在戰俘營里,美國人每兩天發一包香煙,就是這個牌子——「Lucky Strike」,中文名「幸運出擊」,哪一方的士兵都有著相同的願望。


更多的「反共義士」則過著更艱難的生活。由於台灣規定士兵不能結婚,許多的戰俘直到四十餘歲退伍時,還只是孤身一人。他們文化水平低,沒有生存技能,不會講閩南語,融入不了台灣社會。孤家寡人,成了許多戰俘一輩子的傷痛。


在台北,台灣為這些老兵修建了白雞山莊,又叫「榮民之家」,鼎盛時曾有超過3000名戰俘住在裡面。


1987年,台灣廢除戒嚴令,兩岸恢復三通。陳文基和家鄉的兄長恢復了聯絡,他的父母早已過世。哥哥在重慶的鄉下做著赤腳醫生,他寄來了自己一家十幾口人的全家福,陳文基將這張照片視若珍寶,放大後掛在飯廳里。


哥哥一家人站在老家的堂屋前,經過這麼多年,堂屋還和陳文基17歲離家時一樣,那是他對家鄉的記憶。


回鄉探親成為許多戰俘的願望,1987年,2000名窮困的赴台老兵舉行了遊行示威,因為甚至籌措不起路費歸家。最終,這些老兵們,用30年前發給的「戰士授田證」換取了5萬到15萬不等的路費。當年,這些「授田證」曾經承諾,當光復大陸後,會讓每人分到出谷2000斤大米的田地。但最終,這成了張「空頭支票」。


「父親原本想退休後就回家鄉,但一退休他就病了。」陳朝勛說,同樣患病的還有父親的哥哥,兩位老人在見面前先後離世。

戰爭結束了,故事沒有結束



不一樣的傳奇


當程立人再度出現在人們視野里時,已經是三十年後。當年,在印度蹉跎了一年後,他去了南美。


1987年,他已經是阿根廷最成功的商人之一,是阿根廷最大的珠寶商,名下有著60萬畝土地,兩家上市公司,還是當時的阿根廷總統勞爾·阿方辛的妹夫。


程立人遠走異邦是沒有辦法的選擇。當時戰俘營里流傳著他「主動投降」的說法,「他是一個戰場上的投誠分子」。記得他的人現在依然這樣說。這成為當時戰俘營中任何一個陣營都排斥的人物,最後回大陸和台灣均不得,只得被安排去「中立國」,少數人意外取得了成功,例如程立人。


他成了一個傳奇而神秘的人物,關於他的最近消息發生在2012年,家鄉的官員、貴州省人大一位副主任訪問阿根廷,費盡周折才能見到他,對於回來看看的邀請,八十多歲的程立人只是表示,如有機會他會考慮。


被時代隔絕於各地的士兵們,在老了之後重新碰到了一起,而這個時代以及他們的人生,與當年相比,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在貴州,在國外經商的戰俘想資助在當地務農的戰友,戰友卻怎麼也不肯接受。地方領導仔細詢問理由後,他們講了原因,一是覺得對方的錢賺得也不容易,二是對方給的美元,他們不知道怎麼用。


在成都,戰俘鍾駿驊遇見了台灣來的作家廖汀,後者也是當年的志願軍戰俘。退休後,鍾駿驊喜歡和當地的一幫畫友詩文唱和,每次來成都,廖汀都要讓鍾駿驊幫他挑選畫作,帶回台灣出售。


這樣的生意往來並沒有拉近兩個人的距離,當年在戰俘營的裂痕依然橫亘,鍾駿驊說自己和他做生意,只是「權宜之計」,「去沒去台灣,現在只是不提了」。


一切都在發生變化,退休後,汪元昌下海經商,成立了一家代理海外紅酒的公司,出行都有司機兼保鏢跟隨。那場慘烈的戰爭,逐漸淡出了他的記憶。


陳文基的兒子由於工作關係定居北京,但父親和大伯故去後,他與老家的親戚就再沒了聯繫。


2013年,依然生活在成都革命傷殘軍人療養院,這所全國最大的革命傷殘軍人休養院中的朝鮮戰爭士兵,只剩下了23人。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童志安還記得,一次老兵聚會,一個瞎了眼睛的女兵被攙扶著,在聚會上唱了一首電影《上甘嶺》的主題曲《我的祖國》,聲音喑啞但依舊清麗,歌音繚繞,似乎又回到了當年。


(參考資料:《孤島——抗美援朝志願軍戰俘在台灣》張澤石、高延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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