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六二六」：醫師節與階層現實

據說，當年的衛生部聽到這個指示時，極度震驚（參考《「六·二六指示」相關歷史情況的回顧與評價》，張自寬）。按照現在網路語言的時髦說法：當時，衛生部「整個都懵逼了」。

毛澤東為什麼會發表這個指示？一般的說法是，「對農村醫療衛生的落後面貌不滿意」。其實，根本沒那麼簡單。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呢？這個，中國學者不太方便說，還是由外國人來說比較好。大家可以搜索參閱北京《經濟觀察報》刊登的《赤腳醫生的起源:「大躍進」時期的醫療政策》一文，這篇文章由外國學者撰寫，詳述了當時衛生政策背後的政治漩渦。

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在之後十幾年的時間裡，「六二六指示」對於中國的衛生政策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形成了一度備受世界矚目和推崇的「中國式農村衛生經驗」。

去年是「六·二六指示」發表五十周年。去年9月，長期以來備受爭議的衛生政策研究專家李玲教授，在《現代哲學》雜誌上以「毛澤東醫療衛生思想實踐及其現實意義」為專題主持發表三篇文章，紀念「六·二六指示」。雖然我並不太同意李玲教授在衛生政策方面的某些觀點，但我建議大家看了上述李玲教授的專題標題之後先不要忙著噴，可以下載之後耐心地看一看。在這樣的時機發表這樣的專題文章，充分表明，不管屬於哪一派，公共衛生政策方面的學者們都非常清醒地認識到：現實情況已經很嚴峻了。

（二）並不開心的醫師節與階層現實

從2011年設立節日以來，中國的「醫師節」從來都缺少節日的歡樂氣氛。今年亦是如此。

今年的五月份，被稱為「醫界黑五月」。五月初，廣東的陳醫生在家中被砍死；五月中旬，湖南邵東的王醫生被圍毆致死；到了六月，情況也不咋地，湖南益陽醫護人員的孩子被患者尾隨在公交車上砍成重傷。

似乎總有人與醫生群體過不去。那麼他們是什麼人？簡單地把他們歸類為「精神障礙病人」、或者「充滿人性之惡的患者群體」，是不是就可以圓滿解釋了？其實，如果仔細觀察分析，他們都有某些共性。

真正的社會學家，對人群的劃分，從來不會簡單分為「精神病人」和「非精神病人」。採用的最多的，是「階層」的觀點。當下的媒體，並不太會使用「階層」這個辭彙。但並不表明，階層不存在。如果在任何一個中國論文資料庫中檢索一下，你會發現，近些年在社會科學領域，關於中國社會階層的研究越來越多。很多學者，直接將階層現狀與醫療待遇進行掛鉤研究。媒體們不願意說，並不代表學者們不會想。

200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發表《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把當下中國的群體劃分為十個階層：1、國家與社會管理階層；2、經理階層；3、私營企業主階層；4、專業技術人員階層；5、辦事人員階層；6、個體工商戶階層；7、商業服務人員階層；8、產業工人階層；9、農業勞動者階層；10、城鄉無業、失業和半失業人員階層。

我從事醫患糾紛處置和研究工作很多年。據我的觀察，這些年砍醫生的人，主要集中在最後兩個階層。

（三）不太好聽的醫師節贈言

去年七月份，醫院的新職工入院培訓中，我從醫務管理的角度，給這些年輕的同事們提出一些建議。我說，在嚴峻的醫患糾紛形勢下，要學會寬恕、學會平和、學會善待貧病、學會自保。

如果不搞上兩個小時的形勢分析講座，很多醫生，特別是年輕醫生一下子都很難接受我的建議。確實，在一波一波傷醫潮的刺激下，醫護的群體，變得非常憤怒。極端一點的同道，會質問我：幹嘛讓我們寬恕？幹嘛讓我們平和？幹嘛不給我們發防彈衣？幹嘛不給我們發槍自衛？

現實的憤怒，與飄渺的理想交織，會讓人產生很多誤判。我們就拿五、六月份的這三起惡性涉醫案件來分析一下。

五月初，廣東的陳醫生在家中被砍死。媒體曾報道，有很多市民自發悼念。其實，參加悼念並不是各界的市民，而只是醫護人員和醫學生。在騰訊發布的新聞報道的跟帖評論中，有大批的仇醫言論，聲稱醫生該砍。很多醫護人員被這些言論所激怒，把對方視為「網路暴民」，跟對方辯論甚至對罵。最後，自己反而筋疲力盡，因為對方人數太多太多了，怎麼罵也罵不完。其實，對方不是什麼暴民，也不是什麼團體，他們是人數為天文數字的某個階層，他們把對醫療待遇的不滿宣洩到醫界的頭上。與他們龐大的群體人數相比，醫界只是螞蟻。我想問問我們年輕的同道們：與上億人爭吵對抗，明智嗎？你吵得贏嗎？非但吵不贏，一旦衝突過於激烈，反而惹禍上身。

五月中旬，湖南邵東的王醫生被圍毆致死。後來，網路上一度有新聞，說王醫生被授予烈士稱號。我不太相信這條新聞。我覺得，可能的情況是，當地政府為了安撫家屬，可能會按照烈士的標準給予經濟和待遇補償，而不太可能在政治上給予烈士稱號。我們要從施暴方的階層去分析。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死在社會底層人群、或者流氓無產者的手裡，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不太會被視為英雄。除非被權貴所殺，否則「烈士」稱號很難被社會普遍認同。我想對我們的年輕醫生說得再直白一點：如果你被貧困的病人殺掉，不管對方是多麼沒有道理、手段是多麼兇殘，你都是當不上烈士的。

六月，湖南益陽醫護人員的孩子被患者尾隨在公交車上砍成重傷。這件事在醫界引起了極大震動，同時也引發了不同於前兩起事件的內部爭論。很多人主張，不要報道這條新聞，以免引發模仿。還有醫界同道說，這就是普通的報復殺人，不應該往醫療衛生上扯。大家怕了，真的怕了，傷害已經沒有底線了。但是，不報道，就不會出現了嗎？這件事就真的與醫療衛生沒關係嗎？後來，從新聞媒體上，我們得知，處於社會最底層的案犯就是因為三百塊錢的新農合報銷款而報復行兇的。三百塊，十幾刀，這裡有極端的仇恨。目睹孩子的受傷過程，我們都非常難過，估計孩子家長更是心如刀絞。我想，從一個父親的角度來講，如果再來一次，哪怕自己掏錢給那個案犯，也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受害；即便現在政府授予個「保護新農合基金見義勇為先進個人」，那也於事無補。階層矛盾，不講理。我一直告誡我們的同事：對於時代造成的絕望群體，我們絕對不要去充當壓彎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另外，我覺得，即便這一次不報道，也不能阻止類似事件的再度發生。階層矛盾，不以媒體的意志、不以我們的美好願望為轉移。所以，我也勸我們的同事，別太仇視媒體，別一天到晚和媒體死磕，醫患極端衝突這事兒，並不是媒體能夠左右的。或許，五十年前人們打著燈籠滿大街尋找的「XX鬥爭」，如今已經不請自來地跑到我們的身邊。

有醫界同道問我，怎麼做才不會被人砍？我說：要麼，你只為權貴看病；要麼，就對你的貧困病人客氣客氣再客氣。

好了，在這個醫師節，嘮嘮叨叨地說這些，還是希望我們的同道，在這樣一個充滿挑戰的時代，能夠睿智地應對。學會寬恕、學會平和、學會善待貧病、學會自保。

（還是上點歷史照片吧：不管你覺得以前的時代有多麼可笑，至少，那時沒有傷醫潮）

（我收集了很多六七十年代赤腳醫生的照片。我手上的這張攝於上海的照片，拍得很有水平，服飾、造型很經典，光線掌握的也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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