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消失的來訪者》

文 |  石欣（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 iFuun認證）

一個普通的周一，A女士通過網路平台找到了我，表示希望預約進行心理諮詢。A女士簡單談了談她的情況，主訴為近十年來抑鬱反覆發作，最近嚴重的一次是在去年秋天，具體癥狀表現為沒有食慾，偶爾不能進食，拒絕交流，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對一切絕望。今年6月通過旅行使癥狀有所緩解，目前獨居。她為是否要工作，從事何種工作而困擾，想要戀愛成家，但一直以來的努力卻沒有結果。A女士最後說希望我針對她的情況給予些心理建設。

看完A女士的郵件，我腦子裡最大的一個疑問是她所稱的「抑鬱」是否得到過確診。「抑鬱」作為現代都市人常用來給自己貼的一塊流行標籤，不少時候，並未達到抑鬱症或抑鬱性神經症的當事人在這樣的自我暗示下反而容易讓自己陷入更加低落的情緒之中。還有一點關鍵在於，我需要弄清楚如果有醫生為A女士下過抑鬱的診斷，那麼是內源性還是神經症？如果是前者，免不了藥物治療；如果是後者，那麼則跟A女士的人格有關，有接受心理諮詢及治療的必要。

而這些問題都需要在心理諮詢的初始訪談中得到解決，作為諮詢師和來訪者的雙方互相評估階段，經過一次或幾次的訪談後，我們才得以和來訪者建立正式的諮詢關係。

我想儘快和A女士約定一次訪談是合適的，於是告訴了她近兩日我的可預約時段，以及網路諮詢的具體工作方式。隨即，A女士便加了我的QQ。

我意識到，一場劇幕即將拉開。

 

人們經常聽到或討論「移情」這個心理諮詢中的最重要概念，有時候會誤以為移情是在諮詢關係建立一段時間後的產物；或者是以為只有諸如「愛」與「恨」這樣張力頗大的字眼才代表移情。實際上，移情在來訪者選擇諮詢師之時已經出現了，並且會以豐富多樣的形式表現出來。

雖然正式諮詢開始前和A女士屬於遠程文字交流，不同於面對面諮詢能夠對來訪者的形象有一個直觀的感受，但A女士所使用的QQ頭像就好比是來訪者的穿著打扮會提供給諮詢師大量的個人信息。一片灰色的背景中一個身著黑衣的小人正含著一根輸氧管搖搖欲墜，A女士使用的黑色卡通頭像明顯地投射出她目前心靈受困的局面以及其內心深處的呼喚與吶喊。

接下來，A女士說了第一句話：「你好，諮詢師，我想預約今天晚上19:00-19:50的諮詢。」A女士使用的是英文名預約，QQ交談時也沒有透露真名，這點雖不提倡，但可以理解。畢竟，姓名雖然只是一個符號，但它代表的卻是當事人對自身的一種認同。如果一位當事人習慣於通過化名與諮詢師溝通，那麼反映的一方面是她不信任自己的諮詢師；一當面也反映當事人對自己的身份有所懷疑。或許在潛意識裡，她拒絕了這個名字下所包含的人生。這裡面充斥了來訪者對現實的不滿以及對自我的否定。

當然，以上只是我個人在咨訪關係建立前類似於野蠻分析的思路，並不會透露給來訪者。值得注意的是，A女士對我的稱呼里也沒有姓名之類可以提供個人身份的信息，只是三個毫無感情色彩的字——「諮詢師」。這讓我意識到了些什麼，而後來，我的猜測立馬得到了印證。

 

我表示A女士的預約時間可以確定之後，A女士接連扔出兩個問題：「諮詢開始前付款就可以嗎？「」請問您多大年齡？給我一個範圍就好。「

針對於A女士的第一個問題，我詳細解釋了心理諮詢的預付費模式，以及網路諮詢的付費注意事項。

而在我回答期間，A女士又針對我的年紀以一模一樣的句式，問出了同樣的問題。說實話，我開始感到有點不舒服，並馬上開始探究自己的不舒服來源於何處。

首先，諮詢師的年紀其實是個很值得討論的話題。許多來訪者傾向於選擇年紀大的一些的諮詢師，理由通常是閱歷更多。實際上，如果一個有親子關係問題的母親來到諮詢室只是希望另一位成功的母親和她分享育兒經的話，這就背離了心理諮詢的軌道。因為諮詢師在諮詢室里的身份之所以有別於普通人，正是在於其使用的是心理學專業知識和技術，否則來訪者只需要找一位年長的朋友就可以解決其困擾了。

另外，如果諮詢師的年齡小於來訪者，來訪者意識層面往往難以對諮詢師形成正性移情。而對諮詢師年齡的質疑，這種懷疑背後的攻擊性作為一種負移情已悄然滋長，它反映的是來訪者感到面前的諮詢師是一個沒有能力實現良好餵養功能的母親。記得我試圖對一位來訪者澄清也許她是將過去的諮詢師當成一個理想化的母親了，結果這位來訪者斬釘截鐵地否認，表示她和諮詢師的關係類似於朋友，她從未將諮詢師看做母親。很顯然，她只是將一個無法滿足其嬰兒般全能感的壞客體投射到前諮詢師身上罷了。

就我個人而言，並不對自己生於80年代中期而感到不安，讓我感到不舒服的其實是既然有關我的詳細情況在預約平台和QQ資料里均有介紹，那麼這讓我開始懷疑A女士是否有針對性地選擇過諮詢師。如果沒有，咨訪關係中重要的匹配度就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了。而以上的種種明顯都需要在咨訪關係建立後，並相對穩定時才可能一個深入探討的時機。

 

第二點勾起我情感體驗的是，A女士在得不到回答後的兩分鐘便再次追問，這讓我感到了一種得不到母親及時回應的嬰兒般的焦慮。然而，我與她的咨訪關係並未真正形成，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作為一個普通人感到的是被壓榨以及被操控。而我不禁在想A女士之前說希望戀愛成家一直沒能成功，如果來訪者以一種控制欲過強的自戀模式和他人打交道，建立穩定的親密關係確實存在難度。

在我回應了我的年紀後，A女士補充了一句抱歉，表示需要確認她的疑問，鑒於過往心理諮詢的經歷，她更傾向於相信心理學而不是人本身。並強調她不針對任何人，只是不太容易信任。

這一段話里又隱藏了大量值得分析的內容。「抱歉」說明A女士自己已感到之前一上來就對諮詢師年齡的再三詢問是有失禮貌的，但隨即用過往心理諮詢的經歷對自己這種攻擊性做了各種合理化的防禦。作為諮詢師雖然很清楚一個來訪者過往諮詢經歷被探討的必要和重要性，但如果無法和來訪者形成相對穩定的咨訪關係，這種探索就沒有辦法進行。因為很可能在我們試圖與來訪者面質之前，來訪者就已經因為她的強迫性重複脫落了諮詢。

A女士強調她更相信心理學而不是人本身，這點一方面和我們前文分析過的她缺乏對自身的主體認同有關，另一方面是典型的情感隔離，將書本上的心理學視為和她一同工作的對象，而不是面前活生生的諮詢師。而這種隔離造成的結果就好像是不少人試圖通過看書來自我療愈一樣，不願納入沒有新的客體來到自己的內部世界，相當於來訪者還是一個人和自己玩，本質上不會發生改變。

可見，不僅移情會在諮詢之前出現，阻抗也一樣。A女士雖然能意識到自己是缺乏對人的信任的，但她卻無法努力去信任她的諮詢師，依舊保有強烈的抗拒和敵意。這點通過隨後A女士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

 

「如果你忙不能及時回復，我們換個時間也可以。反正我的問題也不能一次解決，我也不急，只是試著聊聊看。」

A女士的敵意再次出現於我沒有回復的三分鐘後，並為了掩蓋這種敵意，再一次使用了合理化的機制，諮詢師是因為「忙」沒有及時回復，而不是其他的原因，比如說來訪者最害怕的被厭惡，被拋棄。

A女士看起來比一些試圖在短期內解決心理問題的來訪者要具備自我覺察能力，她清楚自己的問題不能一次解決。但「換個時間也可以」，「試著聊聊看」其實反映的是A女士試圖打破心理諮詢設置的見諸行動，也即是她希望和諮詢師能在無固定時間和頻率的情況下先談談，並且是免於支付費用的。這種情況其實讓我聯想到當下社會裡的流行的一種男女婚戀模式。女方需要男方在房產證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才同意結婚，男方告訴女方懷上自己的後代才給女方名分。其實這些都屬於當事人內心的不安全感作祟，希望關係中的一方先做出保證，甚至是犧牲，然後自己才能帶著較小的風險性繼續這段關係。

A女士不斷地表達試探和攻擊性，試圖驗證我是否為一個她可選擇的諮詢師，但遺憾往往是諮詢里的常事，當我向A女士說明了她的疑問需要放在心理諮詢里探討，以及心理諮詢中諮詢師和來訪者的關係遠遠重要於諮詢師的技術後，A女士突然從我的QQ名單中消失了。

 

「如果你覺得我不適合你，也可考慮其他的諮詢師。如果你考慮嘗試和我一同工作，我隨時歡迎。」任何時候，給予來訪者獨立自主選擇權，都是促進其人格成長的最重要保障。

「來者不拒，去者不追。」這條心理諮詢里的金科玉律絕對存在其適用性及必要性。類似A女士的來訪者並不少見，一方面和當事人本身的特質相關，另一方面也和國內目前心理諮詢行業的認同缺失有關。如果心理諮詢能夠向醫療行業的規範化靠攏，如果大眾能了解就像身體疾病需要挂號交費排隊就診一樣，心理諮詢也有具有某種程度上更加嚴格的設置需要遵守，也許消失的來訪者們能在重新選擇的軌道中找回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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