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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們的三觀不一樣?

iFuun導讀:人是一種需要相互認同的生物。當我們三觀不一樣時,還能互相寬容與尊重對方嗎? —— www.iFuun.com


為什麼我們的三觀不一樣?  


What really divides us

起這麼一個英文的篇名不是為了裝逼,主要是因為我最開始設想這個主題的時候還沒從英文思維里回過頭來。另外,我覺得中文寫作現在也沒那麼小氣,用一個外文短語做篇名完全無傷大雅。


可能是因為從小想法都和一般人不太一樣,我對觀念的衝突感受得特別深刻。最開始是關於學習的意義,我和同學,和老師都有過爭吵。高一有一次我拒補(拒絕補課),耶穌(我的班主任)把我拉到辦公室,談了兩個小時發現說不過我,於是我後面一年的日子都很不好過。第二學期期末,他在我的學生手冊里寫著:在我看來,你就是個沒落的「貴族」。這句話讓我結結實實挨了我父親一頓皮鞭,他從來沒有因為別人而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當然,在中國的語境里,很多人會說,這根本不是觀念的問題,而是做人的問題、態度的問題,我那樣頂撞老師,絕對是不會做人,要是會做人,他根本不在乎你腦子裡是不是要揭竿而起。這固然是一種解釋。不過如果馬斯洛說的是對的,那精神需求所帶來的衝突至少會在人滿足了基本的生理生存需求之後出現。事實上我認為,人類的精神需求不會等到生理生存的需求完全滿足後才出現,人類的精神需求以及觀念衝突,在人成為人的時候已經相伴相生。


有人會問,你說的觀念衝突,為什麼我完全沒有看到啊?也有人會質疑說,生理生存需求的衝突是因為資源不足所致,兩個人都要同一個麵包,當然會有衝突,而精神需求不存在這樣的問題,你讀你的《聖經》,他讀他的《論語》,何來的衝突?對於前一個疑問,我可以一句話解釋:你的精神層面要麼太低,要麼太高,太低是低到完全沒有精神層面的生活,太高是高到和光同塵,非一般人可比。後一個質疑看似有理,其實是沒有看到精神衝突的本質:人是一種需要相互認同的生物,或者用黑格爾的話說,人是會為了承認而鬥爭的存在。我看《聖經》,他看《論語》,這件事本身當然沒有衝突,但是當我希望更多的人皈依上帝,他希望更多的人信奉儒家倫理,衝突就出現了。這一種衝突,其實也算是資源不足所致,「認同」本身就是一種稀缺資源


下面我可以粗略列舉一下幾種觀念的衝突,為了說得讓一般人也能感同身受,我決定從最普通的說起。

世界觀


在美國,關於世界觀爭吵得最凶的是進化論者和神創論者。為什麼呢?因為這涉及孩子的教育問題。在公立學校,老師到底是該教孩子說,人類是猿猴進化來的,還是該告訴他們,人類是亞當夏娃的後代?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中國的教育體系沒有這樣的困擾,這多虧我們的黨信的是馬克思主義,而馬克思主義又是無神論的。不過,這不代表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會因為世界觀的問題和別人發生衝突。


中國人雖然大部分不信基督教,但是卻有相當一部分相信中醫。前陣在微博上看到一個段子,說一個留洋回來的女博士,相親時用兩個問題來篩選對象,第一個是:你怎麼看待毛澤東?第二個是:你怎麼看待中醫?第二個問題說明了兩件事:一是相信中醫的人越來越多,二是反對中醫的人也越來越多。為什麼?因為以前生活水平不高,大家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名頭上的東西,中醫西醫,能治得好病的就是好醫,毛時代的「赤腳醫生」,就是中西醫並用,頗能解一時之需。


現在,隨著「養生」觀念的流行,中醫也得到某種程度的復興,一些對西醫的程序化治療抱有反感的人,負擔不起昂貴的西醫治療費用的人,對民族文化有強烈認同感的人,常常會選擇中醫;同時,隨著科學教育的普及,尤其是果殼網一類的科普媒體的興起,「中醫不是科學」的觀念也在知識階層里得到普遍認同(小壹:中醫不是科學,中醫也沒必要是科學。科學是科學,但科學不是全部的真理)。


在各大網站,不管是門戶網站還是社交網站,關於中醫的爭論從來沒有停止過。中醫的背後,是一套完整的宇宙論和形而上學,無需藉助任何西方的科學概念就可以解釋,關於中醫的爭論,其實就是兩種世界觀的鬥爭(所以現在也越來越多中醫的支持者認為,一些專家提出的「中醫科學化」的說法根本不可行,中醫科學化,等於自廢武功,只有等死一途)。

目前我從來沒看到有中醫粉吵贏的帖子,這一方面是因為大部分爭論中使用的語言和概念依然是西方化的,另一方面是,廣大中醫粉也未見得真正地理解《周易》、《黃帝內經》裡面的精髓:老弱殘兵,還要在別人的戰場上打,不輸就沒有天理了。不過可以預見的是,中醫絕對不會因為在辯論場上的失敗而退出中國人的生活,除非國家在制度層面徹底斷掉中醫的後路(比如禁止銷售中藥),否則相信中醫的人還是會越來越多,關於中醫的爭論也永遠不會有一個結果。


人生觀


宗教衝突在西方十分普遍,所以作為宗教衝突之衍生品的世界觀衝突在那裡也並不罕見。相反,由於現代的西方人基本接受了個人主義文化,所以,人生觀的衝突有時在他們看來挺不可思議的。這跟中國的情況完全相反。中國人是這樣來理解「每個人走的路都不一樣」的:有的人做生意,有的人當官,有的人做醫生,有的人當老師,每個人走的路都不一樣。但你要是說,有的人可以中途退學去創業,有的人可以選擇不結婚生子,有的人不想拚命賺錢想儘可能去經歷不一樣的生活,那一個普通的中國人聽了是要搖頭皺眉的,如果聽的人是你爹媽,那他們估計要瘋掉。我們最初關於人生觀的爭吵,基本就是和我們的父母,如果你和你的父母都不肯妥協,那你們可能終其一生都要為此傷害彼此。


在中國人看來,你的人生不只是你的,而是和你的家人甚至親戚朋友連在一起的。一些社群主義哲學家也這麼認為,不過他們的意思是:你需要藉助你和家人、朋友和族群的聯繫來定義你自己的「身份」。而中國人的理解是純粹利益上的,你走什麼樣的路,直接關係著你的父母能過上什麼樣的生活,關係著你的親戚朋友可以得到你多少提攜和幫助。所以你想中途退學創業,你想不結婚生子,你想辭職去環遊世界,你就是個自私的人,所有和你有關係的人都會明裡暗裡罵你忘恩負義。


根據我的觀察,中國的年輕人很可能是世界各國的年輕人里,因為人生觀的問題而遭受最大精神痛苦的。有自己獨特人生觀的年輕人必須不停地和家人、老師乃至身邊的同齡人做鬥爭,有時不惜斷絕關係,以爭取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權利;沒有自己固定人生觀的更可憐,這樣的年輕人,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沒有存在的根本動力,在遭受各種生活的痛苦的時候經常感到茫然無措(其實我還認為,一個人沒有成型的人生觀,大部分時候也是教育造成的);最幸運的當然是那些既形成了自己穩健的人生觀,也得到家人朋友衷心支持的年輕人,不過和前兩種相比,他們肯定是少數。

傳統觀念認為,子女在人格上並沒有真正的獨立,他們是父母所生,在人格上隸屬於父母,所以父母決定他們的人生道路是合理的,這似乎可以解釋中國年輕人與他們父母的這種人生觀的衝突。但是我認為,這個問題的根源還是社會發展不足。「養兒防老」與「親友互助」,是不發達社會內部自發的社會保障機制,只有等到社會財富積累到一定階段,私人保險公司或國家社會保障體系取代原始的機制,父母才不再需要兒女養老,每個家庭也才可以獨立應付各種意外事故。就目前的中國而言,許多城市家庭已經符合這個條件。那些家境相對富裕的家庭,確實更容易寬容子女的獨特選擇。不過這對那些出身貧寒的年輕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好消息,未來的中國社會發展怎麼樣,跟他們的後代有關,但跟他們自己沒太大關係。有生之年,他們依然是被犧牲的一代。


感情觀


其實感情觀反映的就是人生觀,不過在當下的中國,我覺得有必要把它們分開來討論。我曾經在一篇文章里說過,像深圳這種地方,精神資源匱乏,感情成為了很多年輕人的精神寄託,所以他們對感情的期望很高,但也正因此,他們更難找到自己心目中的另一半,最後不得不「剩下」。其實不僅在深圳,全國的大城市都一樣。結合前面所說的,年輕人普遍不希望在人生觀方面和自己周圍的人起衝突,所以感情觀的多樣性,成為有些人追求差異的一個出口。


不過後來證明,中國人在感情觀方面,未見得就比人生觀方面要更包容。沒錯,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接受裸婚,接受不婚主義,也有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同性戀(其實在西方國家,這應該是個政治議題或社會議題,反正不是純粹的感情觀問題,不過我發現大部分中國人確實是把同性戀看成對不同感情模式的「選擇」問題,這實在有點弔詭,同性戀者之所以要求和異性戀者一樣的權利,就是因為大部分同性戀者和異性戀者一樣,其性傾向是由基因決定的,而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閃婚的現象隨處可見,中國的離婚率也在節節攀升,不過,這都是一些可以「做」,但卻不可以「說」的事。也就是說,我們固然不會因為做了這些事就被浸豬籠或被群眾批鬥至死,但要是你公開宣稱你做過這些事情,並且認為無甚不妥,你還是有可能被口水淹死的。

上個月我在自己的豆瓣日誌發了一篇寫 愛情里的運氣 的文章,本來想說沿襲的是伯納德·威廉斯的道德運氣的思路,探討一下愛情里錯誤歸咎的問題,結果這篇東西反倒應了文章里所批評的,使我收穫了平生最多最密集的「人渣」評價。我把它發給一些一起研究倫理學的小夥伴們,問,你們跟我說說這裡面我犯了什麼道德錯誤,他們說看不出,我說,那是不是我們的研究範式有點問題,跟一般人的道德直覺過分脫節?後來其中一個說,他們可能也覺得不是道德的問題,只是很多女生想起以前遇到過你這樣一個人,再想到自己受過的傷害,實在控制不住。


打我周圍開始有女性朋友開始,我就不斷和其中的一些發生感情觀的分歧。一般都是這樣,當我提到我不想結婚,或者說,就算結婚也絕對不做房奴,她們辯論的興緻就產生了。在列舉了各自的理由之後,她們往往要狠狠地說一句,你這種觀念是沒有女人會喜歡你的,或者說,你還是去找外國的女人吧。我說以前有過中國的姑娘喜歡我,以後也還是會有的。她說,那是因為她們傻!我說,難道你覺得你能代表所有中國女性?她說,女人需要安全感!我說,沒錯,但是也有一些女性認為安全感不需要婚姻或房子來保證,我要找的就是這一種獨立的女性。她們說,我再說一遍,你是不可能找到的,除非她們弱智!


當然,有一些女生認為,你不結婚沒關係啊,你別招惹姑娘唄。偏偏我又不樂意。因為在我看來,這事情只要你情我願,又沒有欺騙,別人完全管不著。至少從兩三年前開始,每次我喜歡上一個姑娘,都會讓她知道我的不婚主義傾向,也會跟她暗示或明示,我談過不少次戀愛,讓她認真考慮。我有理由認為,在這樣的交代過後,她最後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完全是她自己的選擇。後面經過我舅媽的提醒,我意識到有些女孩子沒什麼契約意識,而且還喜歡飛蛾撲火,所謂的「事先說清楚」,對她們沒太大作用。這樣,有時我會替一個女生做決定,如果她讓我覺得她是很想結婚的,那我還是不會去招惹她。


曾經有一個女人聽完我這一番說法,說,你說的確實有道理,但要是所有男人都像你這麼想,我們女人怎麼辦呢?你們男人玩到多少歲都可以,因為你們的魅力和你們的青春關係不大,但是我們女人能得到多少疼愛,跟我們的容貌青春有直接關係。這是我碰到的唯一一個和我持相反觀點,但又願意理性地和我討論這個問題的女性。所以我非常重視她給出的理由。我不能勸她學會享受孤獨,因為這是我人生觀,不是她的,我不能把我的人生觀強加給她;我也不能虛偽地說女性隨著年齡的增長,知性的魅力會增加,因為我知道大部分男人確實是外貌協會。我只能很老實地對她說,對於她的這個困擾,我目前沒有解決辦法,只有隨著社會資源在男女之間的進一步平等分配,男性的外表才和女性的內涵才會越來越得到異性的重視;但在這個流動性越來越強的社會,女人不可能再通過傳統道德逼男人對她負責,把男人綁在家裡,女人只有實現經濟上和精神上的獨立,才有獲得幸福的可能;即使這樣,幸福也依然不是必然的結局,而是運氣,只有在運氣允許的範圍內,幸福才是可以「經營」的。我和你一樣,都在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努力,只是我們的方式不太一樣。我和你不是對立的。


我相信她最後還是能懂的,她是這樣聰明的女人啊。


道德觀


我們倫理學界,從來就沒有哪一種理論真正地一統天下。在規範倫理學領域,懷疑主義者,是所有規範倫理家的死敵。在規範倫理學家內部,最大的兩派是康德主義者和功利主義者,帕菲特認為,斯坎倫的契約主義可以自成一派,而且他致力於將三者整合成一種統一的理論,成不成功不好說。在元倫理學領域,分歧就更多了。站在最外面的是各種非認知主義者,認知主義者里分自然主義者和非自然主義者(直覺主義者和柏拉圖主義者),自然主義裡面又分還原論自然主義者和非還原論自然主義者。在《論真正重要之事》中,帕菲特把直覺主義以外的元倫理學流派都批了一遍,論證通暢,但非常暴力。


好吧,這是我們學院派的糾紛,但你不要以為對於一般人來說,道德觀的衝突就不存在。我的微博微信也加了一些以前的同學,我仔細觀察過,他們在道德上和別人發生的衝突,基本是和感情有關的,比如誰誰背叛了自己,比如自己對戀人說謊啊之類。這些爭論最後經常因為雙方缺乏道德說理的技巧而不了了之,圍觀者依然憑藉自己的觀感來確定對錯。我學術圈外的朋友大部分是文化人,而且是自由派。這些朋友,我很客觀地說,基本是雙重標準的道德虛無主義者或道德相對主義者(主觀相對主義那種)。道德虛無主義者說,道德就是狗屁,而道德相對主義者認為,道德是自己的事情,無法用自己的道德觀去強求他人。這些說法看起來很合自由派的眼緣,而且在中國這樣經常發生輿論「道德綁架」的國家,這些態度有一定程度的消毒作用。不過我對「道德綁架」的看法倒和他們不太一樣,我認為「道德綁架」之所以錯誤,並不是因為道德是狗屁,或者是純粹個人的事情(比如說,違背承諾這種問題,怎麼可能是純粹個人的事情?),而是因為,輿論所挾以自重的「道德」,往往是錯的,或者說,即使是對的,他們表達這種道德判斷的方式也有問題。我之所以說我那些朋友是雙重標準,是因為他們在實際生活中往往還是以某種道德普適主義者的標準來與人交往,或發表其他言論,比如說,他們都會贊成,無緣無故看一個人不順眼就暴打他一頓是錯的,不過他們會覺得,這是個法律問題,而不是道德問題,但他們又不是純粹的法律實證主義者(因為他們認為現有的法律有不少都是惡法而沒有遵守的義務),他們在許多場合都承認存在著普適的基本權利,這些權利,當然不會是法定權利。認為不存在普適的道德和認為存在普適的基本權利(非法定權利),無疑是矛盾的。他們的觀點要解釋得通,只有將「道德」定義為傳統道德才可以。


上面確實是一種學究式的討論,不過有一個時期,我真的對道德相對主義者甚至功利主義者恨得牙痒痒,彷彿道德相對主義者就真的會在暴打一個無辜者的時候想著,每個人的對錯標準都不一樣,只要我認為沒有問題就沒有問題,彷彿功利主義者真的就會為了救五十一個人而殺害四十九個人。不要以為一般人會比我更好,我經常聽到一個人跟另一個人絕交的理由是:「他人品有問題!」而且他們認定這是最正當的理由。至於什麼樣才叫人品有問題,他們卻懶得討論。對於一個正常人來說,道德常常代表著他最看重的那些原則,如果他和另一個人在道德觀產生分歧,那他們因此分道揚鑣實屬平常。有些害怕衝突的人會故意掩蓋這種分歧,長遠來說,這對一個人的「人格健全」反而不利。


政治觀


我把政治觀留到最後來說,是因為這種衝突離一般人最遠,卻又是對未來的中國來說最危險的。四十多年前,我們曾經爆發過全民的政治狂熱,給幾代人留下巨大的夢魘。現在當局有意識地在抑制政治討論,希望繼續「發展就是硬道理」,但是這十年來,在QQ群上,在一些邊緣的網站上,最後是在微博上,這樣的討論只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就我的了解,在低端圈子,「五毛」和「草泥馬」(以前叫「漢奸」或「網特」)的對壘至少從零八年就開始了。「左派」和「右派」的說法,現在已經不太流行,但是為了方便一般人理解,我還是用它們來作初步區分。「左派」里有保皇黨、皇漢、新左、毛左,這幾年加了一個施派(文化保守主義者)。「右派」,或者說,自由派里,一般有左翼自由主義者(「左棍」)、右翼自由主義者(「右狗」)、儒家憲政主義者和基督教憲政主義者,最近我還多聽說了一個派別,叫新墨家。自由派里有「左棍」和「右狗」,這也是「左派」和「右派」的標籤近年來不太流行的原因。在「右狗」里,還有古典自由主義者與自由至上主義者之分,小政府主義者與無政府主義者之分,哈耶克粉與米塞斯粉之分。儒家是最分裂的一個團體,一些施派儒家沉迷於政治神學不能自拔,並且和當權者保持某種曖昧的往來,而像秋風這樣從哈耶克轉向儒家的民間學者,常常被前者罵是特洛伊木馬一樣的人物,「骨子裡還是哈耶克主義者」。


這麼多派別可謂百花齊放,精彩紛呈,這是看客的觀感,但在他們之間,即使不是一種你死我活的關係,至少也是互相嗤之以鼻謾罵不已。去年北航的韓德強在遊行的時候摑了一個老人一巴掌,原因是他認為後者侮辱了毛,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在世界觀一節里寫到的留洋女博士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如何看待毛澤東」,她是反過來,要把對毛持正面評價的人篩掉。這兩年周保松先生在《南風窗》等媒體發表了不少傳播左翼自由主義的文章,在微博上遭受的最猛烈的攻擊不是來自毛左或新左,而是來自同屬自由派的右翼自由主義者;我們圈子裡因為政治觀分歧而撕破臉皮的事比比皆是,我本人也並沒有更「寬容」,因為常年攻擊施派的兩位代表,我和讀研時的室友基本不再往來。前陣網上流傳著一篇劉國師的講稿,似乎是要將毛確立為國父,並要求自由派認同,今天看了他親自校對的講稿版本,發現是誤解,我覺得他在這個問題上應該很清楚:對於很多自由派來說,寧可和左派戰鬥到最後一滴血,也絕對不會接受這樣的方案。


很多人關心的是「中國什麼時候才能實現憲政」,我關心的是「實現憲政後,我們如何共處」,我相信託克維爾說的,一個政治共同體要維持下去,除了有共同的憲法和法律,還需要一些情感性的「基本共識」,這些共識可以是共同的集體生活方式,共同的民情,共同的宗教信仰,共同的文化習俗,或者共同的集體記憶,但選毛這樣一個爭議極大的人做國父,絕對搞不出「基本共識」。前陣自由派、新儒家、新左派各派的代表學者弄出了一個「牛津共識」,我看了一下,實在過分單薄,等於什麼也沒說。當然,更糟糕的是,我們可能連「憲政」這個基本的共識也無法維持。對於很多國家主義者來說,憲政就是西方資本主義和平演變中國的陰謀。我有時絞盡腦汁,實在想不到有什麼自由派能接受的「共識」可以獲得毛左和施派的認同。劉國師自己有一個計劃,他要徹查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到近代啟蒙哲學的是非對錯,以治癒「共和百年」的「精神內傷」,對於這個計劃的可行性,我十分懷疑。


我還有另一個「悲觀」的理由。有一種想法認為,只要社會由一種學說來主導,也就是說,在一個特殊時期利用政治權力將一種學說提升為國家的基本共識,我們的分歧都將逐漸消失,或者變得不足掛齒。歷史證明這種想法過分天真,即使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年代,儒家內部的各種派別依然鬥爭不止,而且派別也越來越多,在明末,光是心學裡的王學就有不知多少個支脈;在新教尚未從天主教分出之前,天主教內部也早已出現各種「異端」,宗教法庭和火刑架,也阻擋不了人類思想的支流漫溢。你不允許自立門戶,他們就以「論」、「註疏」、「解釋」的方式旁逸斜出,所以金里卡批評桑德爾說,對一個傳統的「解釋」的自由,其實也就是思想自由的一種,何必捨近求遠?秋風說,以後中國的各種思想爭論會逐漸以儒家內部各種流派之爭的面目出現,我覺得不會,因為後者是人類思想在強權之下的扭曲狀態,而並非固有之常態;而且,根本的問題是:即使硬來,這樣的辦法也不能為中國建構真正的「共識」,在資訊發達的年代,多元主義(並非伯林意義上的價值多元主義,而是事實上的多元主義)是無法避免的。就算自由的聲音被淹沒,反抗的思想依然會在一個一個不羈的神經元之間悄悄傳播,在一個一個有血性的靈魂內部默默燃燒。


結尾


寫到這裡,有人會說,我真是小題大做,從男默女淚寫到政治哲學,難道是為了將不同類型的讀者一網打盡?我對讀者倒沒有特別的挑剔,我只是覺得,儘管經濟發展還沒到那個層次,但我們時代的年輕人已經飽受觀念衝突之苦。有自己成型觀念的人固然必須面對各種「敵人」,那些有意逃避觀念的人活得也並不快樂,一些觀念上的問題,總會不知不覺爬進他們的腦海里,比如,「你想要過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比如,「你身邊發生這麼多不正義的事情,你真的可以安心過自己的生活嗎?」,比如,「對於人類的苦難,你真的覺得與你無關嗎?」逃無可逃的時候,也就是他們精神最痛苦的時候。


對於觀念的匱乏,簡單的建議當然是讓他們「讀書」,對於觀念的衝突,簡單的建議是讓他們「寬容」。不過,什麼叫「寬容」?可能不同的人的理解還是不一樣。有的人認為,只要不把你乾死,留你一條命,已經是很「寬容」了(一個猶太教徒對一個新納粹主義者,很有可能就是這樣的態度);有的人認為,對立衝突的各種派別要可以坐下促膝談心,相談甚歡,那才叫真正的「寬容」(某些聖母和平主義者真的這麼認為)。


我覺得這兩者都不現實,任何時候只要不訴諸肢體暴力以及高強度的精神傷害,那就很「寬容」了;而且我鼓勵年輕人培養屬於自己的觀念(我不說形成獨立思考的能力,因為這帶有個人主義的色彩,很難被一些特殊的宗教派別接受),正視各種觀念衝突,不是要去認為這些觀念都一樣正確(這是我和伯林之類的價值多元主義者的區別),而是要看到,多元的衝突是人類生活的本質特徵,即使是強權也沒法完全消滅。


在確立了基本的「寬容」之後,剩下的,只能交給「思想市場」去優勝劣汰了。我可以把那套「運氣論」再延伸一下:在「寬容」的狀態之下,「和平」也並不是一種必然,而只是一種運氣。就像我們面對個體多變的人生需要勇氣一樣,我們可能需要更大的勇氣去幫助我們面對多變的人類集體生活。


文/camus    (微信:心靈治癒課,zhiyu365


原題《What really divides 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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