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讀希尼的《人之鏈》
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1939—2013)寫的最後一本詩集《人之鏈》出版於2010年。這本詩集的核心是一個不斷擴展的形象:人與人拉起手站在一起,逐漸連成一片,跨越時空蔓延而去。在這個形象里,有關於親情和友愛的倫理,有勞動者之間的互助協作,有搶救病人時的奔忙,對轉世重生的冥想,有抄寫聖書時手掌的痙攣,有對家人亡魂的擁抱,有神秘之光幽微的閃爍,也有對新生兒好奇的凝視。這一切匯成了千絲萬緒,把這本詩集系成了一份禮物,送給了世人。
2006年中風之後,詩人意識到自己所寫的一切,都可能是在向人世告別。倒在地上的時候,他想起了過世多年的父親,覺得自己變回了一個要找爸爸的小孩。那是一種無法再掙扎的無助,聽不到聲音的哭喊。在救護車送他去醫院的路上,妻子坐在他對面,握著他失去知覺的手:
前面的乘客座位給了護士,你
被安排在屬於她的側座,我仰面平躺——
一路上,我們的姿勢保持不變,
千言萬語,一聲不響,
我們的視線交織快如激光,從沒有過
這樣的狂迷之旅,直到那一刻……
——《歷險之歌》
……但我無法感受
你如何抬起這隻手,讓它全程
窩在你的手裡,笨重如鍾繩結
我們全速穿越唐格洛區
格倫多安區,我們的對視迷醉了
被掛起的輸液點滴一分為二。
——《歷險之歌》
在希尼的詩里,被病魔擊倒帶來的不僅是恐懼和痛苦,還有危急時刻對愛的提醒。這樣的詩充滿了「驚奇」。按照愛默生的說法,詩歌中的驚奇並不是表達上的出人意料,而是讓人猛然意識到自身生命力的涌動。這種驚奇以低調、強韌而堅決的方式貫穿了這本詩集。在一個召喚身體記憶的詩歌維度上,肢體麻木的詩人重新描摹出多年前勞動中的場景,用記憶的觸鬚撫摩過去時光中骨骼的運動,筋腱的緊張,生命力的起伏搏動。同時,我們看到風燭殘年的詩人上樓梯時的猶疑和艱難。這是另一個身體與詩歌融合的維度,詩人講述自己怎樣在搖晃傾斜的動作中穩住自己的腳步,感受並微調著存在的眩暈,而他對精準和穩健的追求則一如既往,在時而茫然甚至失去記憶的腦海里如勁帆駛過:
恍然間,我又在犁的兩個把手之間
找對了步調,別人的手來幫著
我的手,每次犁刃倏然推走,每塊石頭上的磕碰
都在手柄的木紋中,握如脈搏。
——《歷險之歌》
……那種撒手而去的感覺不會再有了。
或許,還有一次吧。然後,沒有下次了。
——《人之鏈》
當我老了,名字一片空白,
當我對樓梯不再有把握,
這越來越像船上少年
第一次爬上船帆時感到的頭暈,
當那些值得記憶的
全部放空,不可追回,
這不意味著我不記得
風清新地吹來,錨下沉的時候
那輕微的迎風一顫,那世界的微斜。
——《在閣樓上》
這是一種有「把握」的,需要「體會」的詩。它展示詩人的感官、情感與想像怎樣在時空中重新定位。它不但提供耐讀的意象供人回味,而且邀請我們回顧自己的身體感覺。敏感的讀者,要不要也試試看呢?你上一次擁抱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時候?你伸手從他的口袋裡偷過煙捲嗎?你會怎樣放下一首詩,然後展開雙臂做出擁抱父母的動作?希尼在詩中做了示範,就像伯格曼電影中一個白髮蒼蒼的人物,回想著幾十年前的場景:
如果我有機會在哪裡抱他一下,
應該是在河岸上吧,那年夏天
去寄宿學校之前,他正當盛年,
那時我沒有想到,他老要跟我一起去
是因為我快走了,可我們並沒有擁抱對方。
直到第二次機會出現,
在新弗里,一天晚上他醉得太厲害
需要讓人幫忙繫上褲扣,
我才抱了抱他。第三次
在樓梯台階前,他去世前一周
我扶他去衛生間,我的右胳膊
感受到他腋下,稀疏如網的重量。
——《相冊》
再次感受那種煙紙的質地
是在他最後的日子
我們必須學會
準確地把手伸到他羸弱的腋下
把他抬起來,給他擦身
——《煙蒂》
就像在片刻前,一個兒子嘗試過三次
想在亡魂的樂土上擁抱父親,那感覺
正是在我的雙臂中向上遊動……
——《相冊》
這種詩回放想像中的一幀幀照片(《相冊》),搖著鏡頭拍出天空的全景(《幽靈》),從豐收時的揮汗如雨進入傍晚的清涼的空氣(《滾草機》),滴墜動蕩年代裡斑斑血色(《伍德街》),迷醉在天窗和愛爾蘭的大海之間(《在閣樓上》),仰望長尾彗星般的風箏(《給愛維恩的風箏》),呼吸著人去樓空的沉默(《「門敞開著房子漆黑」》)。這些華茲華斯式的對記憶的塑造是一種朝向領悟的旅程:詩人的現實身份其實是一個起點,他由此出發反向成長,深入過去找回經歷中每一次啟示和證明:
只有他的小孫子才能做到,
突襲到他的扶手椅上,撓他的脖子
證明他對快樂
多麼沒有抵抗力,這證明
就像所有那些偉大的證明,來得很突然
——《相冊》
現在又沖著他去了,我們對視的目光
就此分開了,我感到一陣
失去親人的悲痛,在知道這個說法之前。
——《落單》
啊,借誰的名句
才能恰當地描繪這愛,現在說什麼都已太晚
證明這愛的不是互相對望,而是堅定地注視同一方向。
——《相冊》
「物情小可念,人意老多慈。」也許,我們可以借白居易的詩句來描繪這些記憶之詩,它們總是富於細節,並帶有親密可感的生趣。比如,初次離家求學,希尼得到一個難忘的禮物:
深吸,如灌水入槽,
鼻涕淅瀝,找好角度,
略停,再吸滿,
給我們時間一起觀看
這樣,就不會去面對
晚上的離別
——《康威金筆》
走街串巷去募捐的時候,他有一個自製的小盒子,它的形狀里彷彿藏有人們的祈禱:
……用硬紙板做成的
尖頂盒子,像小小的祈禱室
帶上你的那隻,走街串巷,
去挨家挨戶門前的台階上……
——《捐款盒》
第一次去教堂懺悔,因為太緊張而尿了褲子,這是多麼難堪的經歷啊:
接下來流露的,是一股初融的熱泉
細細流淌在印著圖案的地磚上,
我驚慌地溜走……
——《剪掉的〈斯維尼〉片段》
學童用麵包瓤當橡皮,在畫上鋪一張白紙描出畫面,想起這些彷彿可以把自己郵寄回過去,或者那個有點夢幻的世界也記得你吧:
用麵包瓤的小球可以擦去筆跡,
蓋在紙下面的小鳥和蝴蝶,
描在空白頁上,像來自伊甸園的郵票。
——《隱士的歌謠》
在煤屋裡感到片刻的孤獨和平靜,這個場景可以是很多寫詩的夜晚的原型:
黑燈瞎火
站在煤屋的門裡面
去領受
它那腐爛的紫羅蘭的氣息
——《煤泥》
樸實而清貧的老朋友在家裡自製閃光的小祭壇,材料是包巧克力的錫箔紙:
……從罐子里
給我拿一束麥稈吧,每一根的稈尖兒都有點點銀光
每一顆燕麥粒都裹著第二層外殼,
用他們吃完巧克力留下來的
閃亮的錫箔紙,連掐帶捏地包在上面。
「給這個小祭壇添一點光彩。」
——《110號路》
所有這樣的細節,在回憶之光的暖黃中組合出一個詩人想要完全復原的世界:
一個完全復原的世界:要包括
漢娜·莫爾像火雞咯咯叫的愛爾蘭語,
《紫杉之湖》上夜晚的天鵝,在夏基的店裡
櫃檯上一盎司賣一便士的
克萊爾尼柯·穆瑞帶霜的硬焦糖。
——《紫杉之湖》
鄉野村談(原生的語言),有天鵝的湖景(朝向自然的美學),保留味覺體驗的便宜小食品(細小但有意義的個人歷史經驗),它們結合起來成為一個整體的象徵,代表一個完整而有機的世界。它不僅是鄉愁和回憶的對象,它來自一個完整的詩歌功業,不但包括寫作,也包括保存和傳播文化的社會責任。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希尼已經被譽為「葉芝以來最重要的愛爾蘭詩人」(語出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厄爾)。從此一直都是葉芝《在學童中間》里所說的「微笑的公眾人物」,做得盡職盡責。在這方面,希尼延續並修正了從華茲華斯到葉芝的詩人傳統。他曾經說過:
葉芝賦予自己把思緒錘鍊成一個整體的任務,一個多世紀之前,華茲華斯就有意識地做到了這一點。事實上,直到葉芝出現,我們才遇到華茲華斯之外的另一個這樣的詩人,他真正地而且堅決地結合了情感上的感受性,思想的力量,心理體驗的敏銳,政治上的警醒,藝術上的自覺,以及詩人的代表性。引自希尼為華茲華斯詩選寫的導讀,見William Wordsworth(Poet to Poet: An Essential Choice of Classic Verse).Faber & Faber. Kindle Edition.
這是一條浪漫主義傳統的明線,從一個完整的個人世界向公共領域擴張,讓個人的聲音變成本民族語言的象徵,成為給民族文化奠基的詩人。在詩歌史上,這是一個偉大而有缺陷的傳統,有些大詩人在自己的詩學中另闢蹊徑,迴避所謂的「代表性」(比如威廉·布萊克),有的詩人則對葉芝式的高蹈的追求進行了猛烈的批判(一個著名的例子是奧登)。
希尼顯然知道,扮演一個代表性的詩人、民族歌者和時代良心的另一面是自我膨脹,成為文化符號,有可能失去獨立的自我世界。在日常生活里,做一個出席很多文化活動的名流也容易讓詩人分心,逐漸疏於寫作。然而,他選擇的是更積極地投入,多年來致力於提升詩歌在社會中的地位,並向讀者大力推薦本民族的文化,以各種方式支持一大批新老詩人。要知道這些事情會耗費大量的時間,也意味著要忍受各種文學政治的困擾,還要面對形形色色的投機分子和文化市儈。實際上,在愛爾蘭,乃至世界範圍,都需要他這樣的人物,堅決為詩歌辯護,給無數個文學節和筆會帶來嚴肅深刻的話題,始終待人以誠,言行經得起檢驗,面對採訪者總是耐心地解釋自己的想法。詩人保羅·默頓甚至覺得,在詩壇上可能只有希尼真正當得起「老好人」這個稱號。從詩歌到公眾行為,他都沒有進行自我崇高化,而是做了一個著名的普通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直在忙活,就像他從事體力勞動的家人一樣,也帶有約翰·克萊爾、諾曼·麥凱格等身體力行的詩人的影子。
在這本詩集里,他樹立的榜樣不是前輩詩人,而是古代的傳教士,他們身上的宗教光環讓位於他們為傳承文明而做的努力,他們的現代化身則是希尼本人和他的同路人,比如詩歌批評家海倫·文德勒。
跟福爾薩、科倫巴
這些解開謎團的隱士成為同道——
比如,里斯莫爾的麥考奇
當被人問起什麼品性
最可貴,他回答說
「韌性,最可貴的
就是把事情堅持到底。從未聽說
誰對此有所非議。」
舌上推敲的詞語,從指尖划出,
反覆划過,默讀在唇間。
——《隱士的歌謠》
對聖徒科倫巴的懷念,在晚年希尼的心裡已經跟他對自己父親作為一個普通勞動者的懷念融為一體,也隱含了自悼:
別看他五短身材,卻總能一伸胳膊
繞過馬脖子給它套上眼罩,
不用第二下……
——《「舔鉛筆的」》
為了懷念他,凝視著那些顏料
它們潤濕,放大以後
就像科倫巴僧袍上的墨痕,
科倫巴去世那天,倒是不用去
按住一匹馬,他坐在路邊的時候
馬朝他走了過來,
正如傳記里寫的,「他渾身倦意」。
而馬「伏在他的胸口哭泣,
打濕了聖人的衣服」。
然後,科倫巴對他的侍從說:
「達爾麥特,讓他哭吧,讓他哀悼我,
哭個夠吧。」
——《「舔鉛筆的」》
父輩從事的體力勞動也是一種藝術,聖徒的智力勞動同樣消耗大量體力。他們勤儉的生活和畢生的努力是社會存在和進步的基石。有了這些,米沃什所信任的「意義」和葉芝信奉的「對愛的想像和記憶」才能延續下去:
一個偉大詩人對「意義」抱有信心,
它像一個驚叫著抗議的詞,
縱橫在宇宙間,另一位
則堅信「詩人對愛的想像
與記憶」;要讓我說
我現在願意相信書籍里葆有的
那種堅韌持久
拒絕褪去的手感。
里斯莫爾之書。凱爾經。阿爾瑪書。
偉大的勒坎黃卷。色如褐莓
被奉若神明的「戰場寶書」。
熏制的牛皮。反覆試煉的筆。
——《隱士的歌謠》
有抄寫書籍的古人,才會有現代的學童,他們遠隔時空,但都是書籍的保管者(keeper):
我小而淅淅瀝瀝的筆
不論任務輕重,穿行在書籍間
增益著學者的收藏——
讓我手掌痙攣的書寫。
——《科倫巴吟唱》
黑色印花布的邊角料,
來自燈火管制期的老百葉窗,
熨過,用交叉的線鎖好邊,
我們用它,給派發的課本包書皮。
沒那麼耐用,但更吸引人的
是質地綿軟如面的牆紙:
那盛開玫瑰的花飾
用輕撫而過的熨斗壓好,整平。
如有需要,也用褐色的包裝紙。
連報紙都可以。只要能包住那一層嶄新,
任何東西都好,要知道
你無非是一時的保管者。
——《隱士的歌謠》
老百葉窗來自「二戰」期間燈火管制的日子,它的邊角料被希尼和他的同學們用來包書皮,還有其他的材料也會派上用場。在物質匱乏的時代,取暖用的燃料是能壓住火、延長燃燒時間的煤泥,它成為了另一種「保管者」(keeper),保證薪火相傳:
那時候的生活,要為苦日子做準備,
它堆在那裡,疲塌塌地等著
去壓住爐火,延長它燃燒的時間,
給想要揮霍的財神
一個節制,用自己的方式
成為火焰的保管者。
——《煤泥》
保管之外,還要有傳承,希尼鍾愛的方式是翻譯。從小時候到生命最後的幾年,希尼都在翻譯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的第六部,它講的是亡魂的世界,埃涅阿斯與父親的鬼魂重逢,以及人的來世。在希尼的筆下,故鄉的風物跟史詩中的描寫都融進了希尼的個人生命:
……晚間水上的飛蛾
自然不是原詩里陽光下的蜜蜂,
蚊蚋的紗幕,也並非百合花圃;
其他的就完全一樣了:柳葉泛著
仙境的銀光,草叢繁盛
沒有足跡,以至於不會讓人想到
曾有鬼魂列隊經過……
——《河岸之野》
「用自己的話來翻譯」曾經是老師的要求。如今,通過新的譯本,經典的詩句來到了新的語言的天穹下:
「所有這些眼前的鬼魂
推動時間之輪千年之久
然後,被招來飲下河水
他們對陰間的記憶都會逝去,
靈魂,將渴望住進血肉之軀
回到天穹之下。」
——《河岸之野》
在《110號路》這首較長的詩里,希尼從去書店買書寫到夜間在河岸邊釣魚,從去鄰居家參加守靈,寫到慘痛的民族歷史,從自己保守的少年時代,一直寫到家中迎來新的生命。他一次次把史詩化進自己的生命之旅,比如:
維吉爾筆下快樂的鬼魂
身穿乾淨的白袍,在綠草地上競賽,
俄耳甫斯穿梭其中,掃著弦
隨著自己演奏的律動迴轉,躲開
草地上的摔跤手,舞者,跑步的人們。
這並非不像伯拉齊村一個遊樂的日子,
瘦子惠特曼顫動的高音
給音箱放大,籠罩著擦出火花的碰碰車,
飛來飛去的空中座椅,夕陽中停出一英里地的車輛
——《110號路》
在文化的意義上,翻譯和轉世可以互為比喻,而詩人的一生彷彿是漫長的,迎接新生命的等待:
堅實的土地,在暮光的映照下,
蚊蚋飄飛,彷彿我們已經跟翕動在岸邊的
鬼魂,陰影融為一體,
並站在那裡等待,觀看,
渴望,越來越渴望翻譯。
——《110號路》
那麼現在,我在綠蔭下的河岸上漫長的等待
已經結束,我來了,帶著感恩的祭獻
一捧麥稈和包著銀光的稈尖
像不會暗淡的一簇簇燭芯,
她的大地之光已經破曉,我們聚在周圍
說的都是小寶寶的話題。
——《110號路》
希尼去世前完成了《埃涅阿斯紀》第六部的翻譯,以它來向去世多年的老師邁克爾·麥克格林奇(Michael McGlinchey)致敬,重新交給老師一份小時候的功課,也象徵性地在翻譯中再次擁抱了自己父親的影子。這部書稿是他的女兒在詩人的遺物發現的,已經於2016年3月出版。
希尼對維吉爾和多種古代詩歌的翻譯,達到了重塑經典的高度。動詞生鮮活躍,激活了人們熟悉的畫面,名片語合出浮雕一樣的凝重感,恰如其分的形容詞則像冰棱中透明的氣泡,給詩句增添獨特的質感。詳細對比希尼的翻譯和各種學術譯本之間的差異,是一個需要另外專門探討的話題。在這裡,我想引用詩人翻譯家周琰給我的信里的一段話,來幫助我們理解希尼的翻譯事業的特點:
希尼是詩人中最博學者之一,尤其在古典學和詩歌傳統方面。他在詩歌傳統方面的繼承和翻譯、傳達方面做了很多,不只是維吉爾,還有其他史詩。國內對希尼的理解還比較片面,很多人僅僅把他當作一個鄉土詩人。希尼的了不起,正是因為他不離根,土地與傳統的根,但是又視野廣闊、胸襟廣大,容納各種不同的刺激,最終全部被提煉升華到自己的感受和聲音里。博學而不學究氣、知識分子氣,接地氣但又不粗糙。有民間歌謠的調子,唱得卻比歌謠複雜深刻。
根植於傳統,根植於土地,這些暗含比喻的說法,在希尼短小的三四行的詩節里,重新回到了根須、土壤和岩石:
無論在哪裡,植物
都在墓地茁壯成長,
把根系沉入
死者們經歷的
所有王朝。
——《本草經》
板岩的感覺
滲入了黑莓
有礦石感的汁液。
——《本草經》
在他眼裡,墓地其實是一代代植物的樂園。這首詩里有很多超然的描寫,其情感時而深沉,時而幽默,給我們指出敞開的秘密:
歐洲蕨
就沒那麼能吹牛了。
它收緊,
彎向自己的秘密,
土地上
保守得最好的一個秘密。
——《本草經》
孩童般的好奇,博物學家的觀察,思想者的反省,幫助我們進入詩人的幻象:
如果你對宇宙
略有所知
那是因為
你曾經體驗過它,
像全力反觀自己一樣,
透過野豌豆
羊齒草的遮掩
去深深地探察
老鼠洞。
——《本草經》
飄上灑著陽光的柏油碎石路,
踏著對靈車的回憶,
以走路的速度,
在草木蔥蘢的街角之間,
這裡的死者
被帶往未來。
——《本草經》
諸如此類。希尼晚年的詩作,獲得了一種平靜的光亮,用他自己的比喻來說,就像夏天的夜晚不是黑暗下去,而是越來越晴朗。它們清新、貼切,有一種讓人容易接納的溫和。這本詩集雖然篇幅不長,但作品之間以各種方式勾連、映射、互襯,就像詩人觀察到的草窩:
去哪兒還能再找到它,
一個別處的世界,在一張張地圖
與地圖集之外,
在那裡,一切都編織進了它
也屬於它,就像用草葉
交叉編出的窩?
——《本草經》
在草葉一樣樸素簡練的表達之外,希尼也會隨手揮灑出奇異的音符。比如,他要復活的神話既不是存在於縹緲的遠空,也不是寄身於深山密林,而是閃爍在略低於地面的小丘之下,角度和手法都非常別緻:
我們站在小丘的地下,脫離了白天
卻面朝外面的日光,手拉手,吸著
鑿出的儲藏室的氣息。
在我們的肩頭上放大畫面吧,
一束地道般的鏡頭加速著,閃耀。
來這幽怪的明亮中,找到我們。停機。
——《幽靈》
在整本詩集里,作為核心比喻的「鏈」(chain)一詞,除出現在同題詩里外,還出現過一次,可以用來形容希尼驚人的技藝:
……庫楚蘭為了娛樂刺繡的女人們
把一根根針擲向空中
它們落地的時候,每一根的針尖
都穿進了另一根的針眼
串成一卷光彩照人的鏈子——
就像在我的夢裡,一大盒筆尖
從架子上撒下,又升到空中,
相互鏈成炫目的鍍金王冠。
——《隱士的歌謠》
這位被譽為擁有英語的「絕對音高」的詩人,可以把一切詞都當象聲詞來使用,也能讓詞的視覺形態產生韻律。這裡提供的幾處譯文只是一種重現其效果的嘗試,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對比原文,可以創造出不同的或者更好的譯本:
在簌簌草
這個俗稱里,
聽聽風,吹過莎苔草,
在啵兒樹
這個別名里
聽到接骨木,那潮濕的沉溺,
在板板草
這個叫法中
聽出千里光菊,獨有的不屈不撓,
在淅淅檐
這放鬆的詞語里,聽到屋檐上
滴落的夜雨。
——《老歌謠的疊唱》
那種我老早就熟悉的
讓珠落漩渦、流蘇潺潺的水族精靈,
裸游的斑紋君。
——《鰻魚廠》
它發出的聲音
對我來說
超出任何寓言。
喳喳的煤泥碴,呲呲的次品。
匆匆的煤桶,急沖沖地拖走。
沙沙來,沙沙去。
——《煤泥》
詩人彷彿一個從病床上醒來的鋼琴家,朦朧中看到陽光繪出斑駁的樹影,他的手指在床單上飛速地加入了彈奏。寂靜的、存在於詩歌的空間的音色,化為生命力的電網,接通了地下的亡靈的世界,輝映著遠空的斜月,造就出人的樹林,社會變遷的風俗畫,悠遠文明聚散的雲朵。
《人之鏈》里有很多當代漢語詩歌界里很罕見的詩,他的詩藝高超,卻並非不可學,因為他總是細心地展示他的手法,並不故意製造額外的難度。同時,希尼也是可以給我們的詩歌界提供示範的詩人。在世界範圍內,很多國家成就最高的當代詩人年齡大概在75歲以上。這些詩人經歷過大規模的社會動蕩和變遷,從「二戰」後的世界直到如今網路的時代。在年輕的時代,他們有機會結識上一代的偉大詩人,並跟前輩進行過長期的學習和對抗。他們基本上沒有中斷過寫作上的探索,僅以英語詩人為例,理查德·威爾伯、約翰·阿什伯利、傑弗里·希爾等人80歲以後仍然在出新詩集。因為種種政治和文化的原因,我們缺少這一代大詩人。1950年前後出生的詩人,已經是詩歌界的老前輩;1960年以後出生的一些有名氣的詩人,已經習慣了長年在文化領域裡扮演驕傲而神秘的大師,如果缺乏個人反省,很難保持一種相對正常的寫作心態,也會給年輕詩人製造不良的影響。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應該認真地對待希尼,不是說詩人不能當文化名流,而是說需要有經得起考驗的品質。
從長線的文學史來看,在未來的時代,希尼也許會主要被看作一位真正地接續了西方輓歌傳統的現代詩人。他在這方面的成就,可以比肩哈代和奧登。無論是寫家人,寫民族的動亂,寫自己的一生,他的作品都浸透著古老的哀悼的情感,生髮出一種強大的凈化的力量。他的作品對很多讀者來說都是一個有精神健康價值的參考。舉個例子,《「如果我沒有醒著」》是一首關於蘇醒的詩,寫於詩人中風後的康復期間。它告訴我們的一個簡單道理:醒著意味著還活著。我們會因此驚喜,也會突然感到危險,會渴望不朽,也會像希尼那樣,想要把握住那一刻的一切。
偉大的詩歌常常具有一個特點,不管它說的是什麼,它做的同時就是它說的。它說的是自然它成為自然里的一道泉源,它說的是死亡它滑下生命的懸崖要死給你看,它說的是虛無它變成虛無的容器讓你聽個迴響,它說的是人之鏈——它一次次聯結了我們。在更高的存在看來,它跟人沒區別,在我們看來,它似乎有神性。它存在於讀它的人的呼吸、身體的造型之中,偶爾重合,再變成稍縱即逝的光圈。
2016年4月23日
(本書譯文根據的是費伯出版社2010年的版本,譯者感謝以下朋友的幫助,胡一紅,周琰,楊鐵軍, Richard Stack,Eleanor Goodman,還有編輯吳小龍)
須彌:我遁: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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