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奧茲：以色列是建立在很多不同夢想之上的國家

【編者按】

近日，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呼聲最高的幾位之一、以色列著名作家阿摩司·奧茲應邀訪華。奧茲1939年出生於耶路撒冷，自傳體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被公認為其最優秀的作品，莫言曾評價說，「《愛與黑暗的故事》具有《聖經》般的寬容與誠實」。2015年，好萊塢著名猶太裔影星娜塔莉·波特曼將該書改編後搬上大銀幕，作為其導演處女作，備受矚目。

6月24日，奧茲在其短篇小說集《鄉村生活圖景》中文版新書首發現場做了精彩演講，澎湃新聞經主辦方譯林出版社授權發布演講內容，文中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演講現場照片。

受邀進入一個文化的記憶之中

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國與國之間的外交關係很重要，經濟與外交的關係也很重要，科技的關係也很重要，但是這些都不是合作的關係，如果你想要跟另一個文化、另一個民族、另一個文明有著這樣一種親密的關係，你就要閱讀他們的文學作品。如果你買了機票去訪問一個國家的話，可能會看到這個國家有一些有名的建築物，看到一些景觀，認識這個國家的人，品嘗它的美食，照幾張照片，然後你就回國了。但是如果你閱讀來自於另外一個文化的一本小說、一個故事的話，你就會受邀進入他們這種私有和公開的記憶之中，你就好像是受邀到人家家裡做客，並不一定在會客室，也可以到比較私密的廚房或者用餐間這樣的地方去，甚至會被邀請到人家的卧室裡面去，普通的旅遊肯定不是這麼幸運的。

我們現在在這個星球最古老的兩個文明之間搭建起了一座橋樑。當然我們兩個國家是很不一樣的，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之一，以色列相對而言是一個很小的國家，大家要知道雖然以色列經常在國際上有很大的聲音，但是我們仍然是最小的國家之一，但是我相信中以兩國之間是有共同點的，我們兩國的歷史都充滿了悲慘，充滿了痛苦，我們兩個國家的歷史也同樣充滿了創造力，充滿了我們願意克服困難的意志力。我們兩個國家的歷史也深深地尊崇一些價值觀。什麼樣的價值觀？兩個國家的價值觀到底有什麼區別？為了知道答案，我想我們要閱讀對的文學作品。

《鄉村生活圖景》,（以色列）阿摩司·奧茲/著 鍾志清/譯,譯林出版社 2016年6月。

我忘了我到底忘了什麼了

《鄉村生活圖景》這本書實際上基於很多年前一個晚上我做的一個夢，在我的夢裡，我正走過以色列最古老的猶太村莊之一，這樣一個村莊可以說比以色列建國的歷史要久得多，是國父和國母一百五十多年以前創立的，在我的夢裡，這個村落是空曠的，到處都是空曠的，包括田野、農莊、房屋，都是空無一人的。在我的夢裡，我在尋找某一個人，我現在記不得了，但當時做夢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可能是要找一個女人，突然夢做到一半的時候，大家會遇到這樣的情況，不是要找人，可能是別人要找我，所以我要逃跑，要藏起來，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記不得這個友人是誰，也記不得我要逃離的敵人是誰，但是那天早上我作出了決定，我的下一本書就要把它布局在這樣的村落裡邊。

我也知道這本書應該是關於失去和得到，搜索和藏匿，我最開始的時候也沒有想好我這本書是要寫小說還是一系列短故事的集合。但是在我的一生當中，我都是願意妥協的一個人，我跟這樣一位優雅的女士結婚五十六年了（編者註：指夫人尼麗·奧茲），所以我一定會是很會妥協的，所以我的這本書《鄉村生活圖景》也是一種妥協的產品，這本書里包括了八個短小的故事，但是大家也可以像小說一樣去閱讀它。之所以說可以按照小說來讀它是因為這八個故事裡面的七個都是在同樣的時間段發生在同一個村子裡的，讀者會發現其中一個故事的主人公會在另外一個故事中出現，但是不是那麼重要，所以你看完故事四，看到故事七的時候，突然覺得這個人我認識的，我之前見過的。

我說這一本書是關於夢、失去、藏匿、尋找和搜索的，這個並不是以色列獨一無二的經歷，我希望這也是一種普世的經歷，我到這裡來也不是問大家問題的，我也希望我有機會問大家問題，因為這比我自己在這裡講要有趣得多，但是我希望每個人都給自己提這樣一個問題——我的人生當中有沒有遭遇過這樣一個非常痛苦的失去呢？有沒有遇到過這種不期而遇的驚喜呢？是不是也有想要逃離的經歷呢？有沒有在生命當中不斷地去搜索某一個人呢？關於這本書有一個非常奇妙的地方，就像魔法一樣，就像做夢一樣，你會感覺我好像丟掉了什麼東西，但是不知道丟的到底是什麼。同樣有人可能在搜尋一樣東西，但是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有人可能也會害怕某一樣東西，但是也不知道具體怕的是什麼。也有人在希冀一樣事物，但是你要問他你到底想要什麼，這個人也說不出來，所以想要問一問大家，你是不是熟悉這樣一種感覺，你不需要回答我，只需要回答你自己，如果這個答案是肯定的，大家可能會發現各位置身於我這樣一本新書之中。很多年前，我在某一個地方做一個公開的讀書會，我記不得是哪裡了，我記得我讀一段書，人們給我鼓掌，然後我就離開了，兩三分鐘之後，我回到房間說我忘了什麼東西，房間里有一個人跟我說奧茲先生你到底忘了什麼東西，我們幫你找一找，我說我忘了我到底忘了什麼了，我相信在座所有人可能都很熟悉這樣一種感覺，我們忘了一件東西，然後又忘了自己到底忘了的是什麼，但是我們一直都會記得這樣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就是我這本新書《鄉村生活圖景》會帶給大家的。

《愛與黑暗的故事》電影海報。

以色列是從夢想當中誕生的

我接下來也跟大家分享一兩件跟我的祖國、跟以色列相關的事情。大家會看到這裡面是有聯繫的，因為我也會跟大家講到夢想。世界上的每一個國家的背景肯定都會有歷史，有它的地理、人口和政治，但是以色列不是，以色列是從夢想當中誕生的，可能以色列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不是立足於歷史地理政治人文，而是立足於夢想之上的國家。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以色列建國之前，甚至在人們相信有以色列建國這個可能性之前，一個猶太人的國家是寫在一個歐洲小說家的作品裡面的。在我們特拉維夫這座城市成立之前十年，這座城市沒有一塊基石，只是空曠的沙漠上布滿了沙子，特拉維夫還只是我剛才提到的這個作家的一個作品的名字，在猶太人回到他們熱愛的故土之前很多年，對這個國家的熱愛也是寫在另外一本小說里的。書籍可以旅行得很遠，它們可以創造現實，它們可以影響現實。以色列這個國家是從夢想開始的，就好像我這本書也是因為做夢才寫出來的，但是我跟各位說的這個話也不一定完全準確，以色列的創立並不是一個夢想，而是很多人不同的夢想，如果大家想要理解以色列這個國家，你就必須要考慮以色列不是建立在一個夢想、而是很多不同的夢想之上的，有些夢想甚至是彼此矛盾的。

以色列建國的時候，我們的一些國父和國母，有些人甚至設想我們可以創造《聖經》裡面的猶太國度和猶太輝煌。但是其他一些人並不是很在意《聖經》裡面怎麼說，他們希望建立的是一個現代的、多樣的、理想化的社會主義國家。還有些人，他們希望可以建立的是中產階級的一個國度，就好像歐洲十九世紀一樣，是中產階級的天堂，每個人都有非常好的禮儀，大家互相見了面之後會尊稱說「尊敬的領導人先生」、「尊敬的小姐」，下午兩點鐘到五點鐘大家都午休，非常安靜的。還有其他的一些國家創始人想要建立的是馬克思主義的天堂，希望我們可以把這個國家打造得非常完美，有一天斯大林過來參觀，他也許會說：「天哪！你們在以色列創造的這個國家比我們在蘇聯做得還要好！」但是大家現在應該打斷我了，要不然我可能會一直說到晚上。我們這些國家創始人怎麼可能有這麼多不同的願景，這麼多不同的計劃，這就好像一個建築物，有不同的建築師，每一個建築師都有不同的藍圖，這樣一棟建築會倒塌的。而它並沒有倒塌，是因為不論有多麼不一樣的夢想，他們有一個共同點，他們要實現這樣一個夢想，就是讓猶太人回到他們的家鄉，不是我在中國的這個家，是遙遠的耶路撒冷的家。

現在五十年之後，一百年之後，一百五十年之後，這些迥然不同的夢想變成了什麼？幾乎所有的夢想都仍然鮮活，他們可能有所改變，但仍然鮮活，有一些可能變得更加實際，也有一些變得更加理想化，但幾乎所有的夢想在今天的以色列社會當中都仍然存在。

《愛與黑暗的故事》電影劇照。

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想法更好

以色列這個社會就好像是一個非常大的街頭的縮影，我們這個國家差不多有八百萬人口，包括猶太人和阿拉伯人，我說到我們這個國家八百萬人，中國人這邊都會笑，但是也不用笑，中國人加上以色列人就是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了，我們這裡八百萬的以色列人都好像是八百萬的總理一樣，我們是八百萬的教授，八百萬的中產階級，他們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一個公式，用這個公式可以解決世界上所有的問題，每個人一直都在跟其他人宣講，但是很少有人願意傾聽。我有的時候願意傾聽他人，這就是我賺錢的方式了。我作為一個作家，我的工作就是傾聽其他人的故事，我在以色列聽到的很多東西，我本人一點都不喜歡，以色列這樣一個複雜的社會、這個大家庭當中也有很多人一點都不喜歡我，認為我是這個家庭的恥辱，而我也要說在以色列這個大家族當中也有一些角落裡的人我因為跟他們同處一個家庭深以為恥，但是這沒有關係，我很喜歡以色列的多樣性，我很喜歡發出不同的聲音，我不希望以色列就好像是一個獨奏的演唱會一樣，我希望它是一個各個樂器合奏的音樂會，我本人也不是總喜歡聽音樂的，有一些種類的音樂我是很喜歡批評的，但是如果有人找到我說，阿摩司·奧茲，我找到一個魔術一般的解決方法，可以讓以色列的每一個人都喜歡我的方法，都會唱我的歌，我會說謝謝，我不需要，我也知道很多我的想法在以色列是屬於少數意見的，我是不是想讓我這個想法被大多數人接受呢？當然是了，但我想不想我的想法被以色列每一個人接受呢，天哪，絕對不要這樣子！

上千年以來，在以色列建國之前我們猶太人的文化就是一種被質疑和爭議的問題，我們不是很尊重權威，有很多獨立的思考、批判性的思考，很多對於價值的思考，這個並不是沒有目的的，以色列人、猶太人在他們的整個歷史當中永遠都不會只有一個教皇，每一個人都覺得我自己的想法更好，他們絕對不會選出來這樣一個教皇的。我們所有人都好為人師，每一個人從小到大受教育的方式就是每一塊石頭都要把它翻來覆去地看，可能這裡面會有不同的角度，會有不同的地平線。猶太人的文化、猶太人的文明，就是批評他人和自我批評的一種文明，歷史上有很多偉大的猶太人，包括了摩西和耶穌，斯賓諾莎和卡夫卡，愛因斯坦和馬克思，這個清單我可以一直說下去，大家如果閱讀他們的自傳的話，會發現他們有一個非常偉大的思想之父，但是這些偉人又背叛了他們的父親，我也相信這就是創造力的源泉。父親可能對小孩子說，聽我的話，這就是事實，幾代人都遵從這樣的事實，他們每一個老師都會對小孩子說，你現在知道的這個事實就是事實，你的父親跟你說的有幾代人的承認，但是有的時候這個小男孩、小女孩就會說，是的，我知道每個人都認為這就是事實，但是我自己想要試一試，我可能換個角度來看問題、解決問題，這個就是我們的一種反叛，這個可能會帶來憤怒和反感，但是就是這樣一些人會改變世界，他們會通過宗教或通過科學改變世界，通過文學通過藝術來改變世界，通過哲學通過經濟改變世界。

自傳體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被公認為奧茲最優秀的作品。

每個好故事，都是小時候去觸摸「油漆未乾」的手指

我打算從宗教裡面從《聖經》裡面給大家舉一個例子。我們在《聖經》裡面被教導說亞伯拉罕是我們永恆的父，是我們所有事情的源泉，但是亞伯拉罕跟上帝有不同的意見，上帝非常不喜歡索多瑪這座城市，就決定要把這座城市從大地上完全抹除，但是在《聖經》當中亞伯拉罕就對上帝說，稍等一下，如果索多瑪這座城市裡面有五十個好人，你還想毀滅這座城市嗎？上帝說不是，這座城市太糟糕了，你絕對找不到五十個好人。亞伯拉罕繼續說，如果四十個人怎麼樣？找不到四十個好人的。三十個人？二十個人？可能有十個人是好人呢？好像跟上帝推銷二手車一樣，討價還價，他也不覺得是羞愧的事，他也不害怕，但是跟上帝的這場爭論，他輸掉了，他並沒有跪下來懇求：天哪！上帝！請你原諒我，我怎麼敢跟你爭論呢！亞伯拉罕說的事情是完全不一樣的。整個宇宙的公正難道不願意給人類一個公正的待遇嗎？大家知道我們猶太人之父用這句話向上帝在表達什麼？他說，是的，你是宇宙之主，但是你也不能超越法律，你給我們這些法律，但是你本人不能超越這種法律，雖然你創造了整個世界。這就是我們在好的時候所有猶太文化的中心。當然我們也不是每個時候都是這樣好的，有時候也會妥協，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非常保守的，也有很長一段時間幾乎沒有創造力，但是在好的時候，我們所有猶太人的創造力的源泉就是這個，不要把一件事情引以未然，即便是老師說的話、家長說的話也不要認為他直接就是正確的，即便是上帝跟你說的也不要認為這百分之百是正確的，試試看這裡會不會有一個其他的角度，是不是有不一樣的方式來發現這種事情。

大家所有人以前都是孩子，大家作為孩子的時候有沒有見過有的時候大樓上會有這樣的字：請小心，這的油漆是新塗的！但是大家當孩子的時候，哪怕你看到上面貼著「油漆未乾」的時候還是要摸一摸，這個就是創造力，這個就是猶太人的生活方式，這個是猶太人帶給整個世界文明的禮物。當然這不僅僅限於猶太人，可以說世界上每一本小說都是一根纖細的手指，伸出去試一試油漆到底有沒有干。每一個好的故事，不論是猶太人寫的還是中國人寫的，都是你小的時候伸出去觸摸油漆的這根手指。

就是我本人的好奇心讓我成為了一個作家。

好奇心是所有人崇高的道德之翼

我個人信仰的是好奇心，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好奇心對於我們科學技術的進步非常重要，但是我個人想要說，好奇心是我們所有人很崇高的道德之翼。我一直都相信一個有好奇心的人是會比那種沒有好奇心的人更好的人。大家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樣一個有好奇心的人有的時候就會問自己說，如果我不是自己，我是這個人或者我是那個人會怎麼樣呢？我會有什麼樣的感覺？我想要什麼東西？有什麼樣的事情會傷害我，什麼樣的事情會讓我高興？好奇心有的時候就會把我們變成另外一個人，不是說要把我本人的存在全部抹除，不是這樣的，但是會希望能夠把你自己的視野做一個拓展。我也要跟大家說這樣一個有好奇心的人會成為更好的父母，成為更好的合作夥伴。有好奇心的人，並不僅僅會成為更好的學生、更好的學者，哪怕是在路上開車，有好奇心的人也會比沒有好奇心的人開得更好。為什麼？因為他可能會問自己說，你看那個路上的傻子接下來會做出什麼傻事呢？對於司機來說這實際上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這都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作為今天這場宴席最後一道菜、作為甜點，我會跟大家說，有好奇心的人也會成為很好的愛人，我知道大家這個時候期待我講一些細節了，但是這個地方的細節的答案最終成果就是在文學作品裡面，就是我本人的好奇心讓我成為了一個作家，也是各位的好奇心讓大家成為優秀的讀者，可能有一天也是一個最優秀的作家，也是各位的好奇心會讓你成為更好的愛人，這個時候不要想到我，要想到你本人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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