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伍佰和媒體，都錯用了「未亡人」！
文 | 陶短房
2016年2月19日晚間，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政治系青年學者江緒林自縊身亡，消息震驚了知識界，一些認識或不認識、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紛紛表達了自己對此事的理解和情緒。
其中一位知識分子在網路社交平台上發出「今夜，我們都是江緒林的未亡人」之感慨，迅速引發了一片嘩然，一度甚至大有喧賓奪主、沖淡對逝者悼念氛圍的勢頭。
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這位知識分子對「未亡人」的理解，是一個非常明顯的重大誤讀：「未亡人」並非按照其字面的意思，是指「還沒有死去的人」，更非如這位知識分子所辯解的，有「朋友不該死卻死去、我們對社會貢獻不大卻還苟活著」的含義，這個詞自誕生之日起就有明確的指代對象。
/電影《幽靈與未亡人》/
「未亡人」最早的出處，是《左傳.成公九年》，這一年是公元前584年，當年二月，魯國大夫季文子（季孫行父）出使宋國歸來，國君魯成公設宴慰問，席間季文子「賦《韓奕》之五章」
*《韓弈》是《大雅》中的詩篇，內容是西周大臣尹吉甫歌頌魯宣王，魯國是周王室同宗，季文子朗誦《韓弈》意在讚美君王並自表忠貞
魯成公的母親穆姜：
「出於房，再拜曰『大夫勤辱，不忘先君以及嗣君，施及未亡人，先君猶有望也！敢拜大夫之重勤』，又賦綠衣之卒章而入」。
《綠衣》是《國風. 邶風》里的一首詩篇，只有四段六十四個字，「卒章」十六個字，是「絺兮綌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有悼念逝者、不忘遺愛之意。
穆姜是魯宣公的夫人，魯成公的母親，其時魯宣公已去世七年，穆姜吟詠此詩
一來藉此激發季文子對先君的感念
二來彰顯自己先君妻子、現任國君母親的身份
三來暗將季文子抬到和先君及自己同輩的長者地位，有囑託對方盡心儘力輔佐兒子的意義，而「未亡人」照訓詁大師杜預的註解，是「婦人夫死，自稱未亡人」。
很顯然，「未亡人」的原始意義，首先必須是寡婦而不能是男性，其次應該是寡婦自稱而不能是別人對寡婦的稱謂——否則不等於在說「你怎麼還不去死」么？
/關於「未亡人」的電影《今天》/
明末歷史小說《東周列國志》里說，吳王闔閭在伍子胥幫助下擊敗楚國，佔領郢都，楚昭王倉皇逃遁，其母伯嬴逃亡未及滯留宮中，闔閭欲行非禮，伯嬴「以劍擊戶」，痛斥闔閭喪失君王應有的道德水準，表示「未亡人寧伏劍而死，不敢承命」，這段傳說是否實有其事且不論，「未亡人」三個字的含義卻是一清二楚的。
此後「未亡人」三個字的使用，大抵遵循「寡婦」、「自稱」兩大原則。
如《資治通鑒》第一百零三卷記載，東晉簡文帝咸安元年（公元371年）十一月，東晉權臣桓溫為擴大專權，強行廢黜皇帝司馬弈為海西公，並逼迫崇德太后褚氏下詔「背書」。
/桓溫/
褚太后對此十分不滿卻無可奈何，當時桓溫甚至已經為褚太后的廢立詔書打好了草稿，心懷悲憤的太后知道無法挽回，就在草稿後添上「未亡人不幸罹此百憂，感念存沒，心焉如割」一行字，「未亡人」同樣是自稱，她是晉康帝司馬岳的妻子，後者逝世於公元344年，距離她寫下「未亡人」三字已有27年之久。
/褚太后/
《梁書》里記載，南齊和帝蕭寶融中興二年（公元502年）三月，後來的梁武帝蕭衍逼迫蕭寶融禪位給自己，南齊被梁朝所取代，南齊宣德太后王寶明對此一籌莫展，無可奈何地下詔稱
「西詔至，帝（蕭寶融）憲章前代，敬禪神器於梁，明可臨軒，遣使恭授璽紱，未亡人便歸於別宮」。
/梁武帝蕭衍/
王寶明是南齊文惠太子蕭長懋的妻子，並沒有真正當過皇后，蕭長懋逝世於公元493年，距離蕭衍篡位已過去九年，王寶明自稱「未亡人」，凸顯的是自己和已故文惠太子間的夫妻關係，帶有以南齊遺老自居的亡國悲情。
《宋史》中也記載稱，北宋神宗趙頊熙寧十年（公元1077年），太皇太后高氏交代後事，稱「治隆殿後園池」可能是宋英宗趙曙預留給她，作為死後祭祀用享殿的位置，並囑咐左右將這塊「風水寶地」讓給剛剛駕崩的兒子神宗蓋享殿，自己去世後則「從英宗於治隆」。
/宋神宗/
她是宋英宗的皇后，此時英宗去世已有十年之久，「從英宗於治隆」，意思是等自己去世後不必另建享殿，只要把牌位送進丈夫英宗的享殿——治隆殿一併祭祀就可以了。在這一則史實中，「未亡人」的「寡婦」、「自稱」兩重含義，同樣是一清二楚的。
/宋英宗皇后/
那麼「未亡人」可不可以是他人對寡婦的稱謂？可以是可以的，但這種用法大多出於詩詞，且年代都比較晚：
如清代吳嘉紀《江都池烈女詩》有「朝為未嫁女，暮稱未亡人」的詞句，
《東周列國志》在前述伯嬴故事後引用了明末某人的一首詩，最後兩句是「只有伯嬴持晚節，清風一線未亡人」。
這些明、清兩代的詩詞大多吟詠所謂「節烈」，「未亡人」指代的仍然是寡婦，且雖是旁稱，但語氣也仍然是「寡婦自謂」的腔調。
/黑寡婦/
回到文章開頭的「誤讀」：那位當眾發帖大呼「我們都是江緒林的未亡人」者不但並非未婚之江緒林的妻子，甚至也不是女性，更誇張的是這位男性不但自己要做「未亡人」，還自說自話把其他網友也一併「拉下了水」，無怪乎有些網友一睹之下且笑且吐，曰「你要做自去做，本人已婚男性，可做不來別人的寡婦」了。
「未亡人」直到近代甚至現當代，詞意都幾無改變，如現代作家茅盾《泡沫.趙先生想不通》中說趙先生的大兒媳婦年僅十九歲守寡，做了「未亡人」，儘管這裡是第三人稱，但使用了引號，表明是知道這個詞本應用於自稱的，且「未亡人」指代寡婦的本意如故。
/茅盾先生/
錢鍾書《圍城》中將「上海的寓公們」諷刺為「國家並沒有亡，不必做未亡人」，雖形容的是男性，卻使用了將國家比擬成丈夫、「寓公」比擬成妻子的修辭手法，「未亡人」實際上還是「寡婦」原意。
/錢鍾書/
照理說這樣一個千百年來意思變化不大的詞，是不應產生什麼誤讀的，但實際上誤讀卻屢屢發生：
台灣歌手伍佰有一首《愛情未亡人》中寫自己「愛情未亡人，遊走是為了流浪」，台灣作家郭燦金、劉靖文等出版了一本《不錯：糾正你最常搞錯的文化常識》對此提出嚴厲批評，指出伍佰身為鬚眉男兒自稱「未亡人」已十分彆扭，而「愛情未亡人」的說法更顯得不倫不類。
2008年，德甲足球俱樂部漢諾威96主教練蘭尼克被傳即將遭炒魷魚，上海體育媒體《東方體育日報》赫然刊出一條「漢諾威為主帥辦好後事，蘭尼克成『未亡人』」的標題——即便可以將身為男性的蘭尼克被稱作「未亡人」解釋為「比擬」、「引申」，他的「老公」漢諾威96俱樂部明明活得好好的，用婚姻來打比方，這是「離婚」而非「喪偶」，所謂「未亡人」，又從何說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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