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全世界在為一隻大猩猩的死憤怒的時候，1000個人正在地中海里靜靜地死去
5月底，美國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動物園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名3歲的小男孩不小心掉進了大猩猩的展區，動物園的工作人員為了救他，射殺了這隻大猩猩。
這件事本身並不複雜，讓它變得複雜和詭異的是之後的網路輿論。
1、
這隻大猩猩名字叫哈蘭貝(Harambe)，是一隻珍稀的低地銀背大猩猩，全世界只有十幾萬隻。
事情發生在5月28日，前一天哈蘭貝剛剛過了它的17歲生日。
從現場的監控錄像可以看到，哈蘭貝先是抓住小男孩把完了一會兒，隨後一把抓住他拖到水裡，情況非常緊急，現場的遊客發出驚呼，孩子的母親則大叫「救救我的孩子」。
動物園立即採取緊急措施，在十分鐘後用槍打死了哈蘭貝。
事情經媒體報道後，網路上的主流情緒不是為小男孩得救感到高興，而是為大猩猩的無辜死去感到痛心。
有人指責動物園沒有建好防護設施。但是動物園說，大猩猩展區的護欄有3米多高，符合相關的標準，完全沒有問題；而且這個動物園每年接待的遊客有100多萬，但自從1978年建成開放以來從來沒有出過類似的問題。
還有人認為動物園當時不應該直接用槍打死哈蘭貝，只要用麻醉槍把它打昏就可以了嘛。但是動物園說，麻醉槍起效至少需要10分鐘的時間，而中槍到昏迷之間的這段時間裡，哈蘭貝很有可能會變得更加暴躁，對小男孩的威脅更大。因此，用槍打死哈蘭貝是唯一正確的選擇，很多動物專家也認可這樣的說法。
更多的人開始指責小男孩母親米歇爾·格雷格(Michelle Gregg)的失職，認為她不應該放任一個3歲的小男孩爬上3米多高的護欄；正是她不可原諒的疏忽，造成了大猩猩的死亡。
隨著動物保護組織的加入，新的呼聲也出現了，「大猩猩不比人賤」，「眾生平等」，「動物的命也是命」……
他們自發組織起來，跑到動物園舉牌抗議，還給哈蘭貝舉辦了燭火悼念儀式……
動物園裡哈蘭貝的雕像前，堆滿了悼念的鮮花……
甚至有人悲憤地說，「今天，我們失去了一個辛辛那提人」…… (excuse me?)
悲傷的情緒蔓延，憤怒的情緒開始發酵，而這個時候，小男孩母親格雷格在自己Facebook上發的一段話被人翻了出來。在這段話里，她感謝上帝救了她的兒子，但隻字沒有提到大猩猩的死。
正是這段話讓公眾的憤怒急劇升溫，最終演變成了一場醜陋的社交媒體風暴，而格雷格成了千夫所指萬劫不復的人民公敵……
人們涌到格雷格的Facebook上謾罵，逼得她不得不刪除了自己的賬號……
全美好幾個也叫米歇爾·格雷格的人無辜躺槍，Facebook主頁被前來討伐的正義小將們的口水淹沒……
人們在Facebook上設立了小組，要求追究格雷格的責任，「還哈蘭貝一個公道」……
請願網站 change.org 上也出現了好幾個請願，我剛才去看了一下，其中一個請願已經有6萬多人簽名，另一個請願更是徵集到了將近50萬個簽名……
在推特上，#Harambe 和 #RIPHarambe 成了熱門標籤，人們的帖子里充斥了對格雷格的謾罵乃至死亡威脅……
類似「斃了那個女人」、「我寧願看到她死，而不是大猩猩死」之類的發言到處都是……
在美國，任何事情都會變成種族問題，格雷格和丈夫的黑人身份開始被有意無意地提及，還有無良小報專門去調查了格雷格丈夫的犯罪史……
最可笑的是，這件事情最後演變成了「到底是孩子的命重要還是大猩猩的命重要」這樣毫無意義的辯論。
2、
對於中國人來說，這樣的情形並不陌生。
在憤怒和狂熱的情緒驅使下，人們站在主持正義的道德高地上，發動了一次次的集體暴力——中文互聯網上很多的熱門社會事件，無一例外都遵循著同樣的走向。
一個熊孩子因為淘氣頑皮讓周圍的人不堪其擾，最終卻不慎傷害到了自己……事情發到網上，千百萬人拍手稱快，認為他死有餘辜……沒有人想過，淘氣並不是死罪……
一個小偷在超市行竊被人打死，事情發到網上，同樣是千百萬人拍手叫好，因為他同樣罪有應得……沒有人想過，偷竊也不是死罪……
如果有人為他們叫屈，那就是聖母心，這是百試不爽的標籤。
但是有趣的是，在大猩猩這件事上，聖母心這個標籤其實可以同時用來攻擊立場相反的兩派人：為小男孩和他的母親叫屈的人固然是聖母心；但同樣的，為了大猩猩的死而傷心透頂的人，同樣也被對方認為是聖母，因為他們的同情心泛濫到連大猩猩也不放過。
憤怒的水龍頭一旦被擰開，大家熱血上頭，正義感爆棚，沒有人意識到，在正義的名義之下他們所展現的暴虐和冷血，其實比那些他們認為犯了過錯要承擔責任的人，更加可怕，更加恐怖，更加讓人不寒而慄。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同情和正義是一種廉價的情感，因為這是大多數人自然而然會生出的情感；選擇性的同情和正義，更是一種危險的情感。
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都不會不為大猩猩的無辜死去感到痛心，也不會認為小男孩的母親沒有過錯。
但是她的過錯真的不可饒恕、嚴重到必須遭受死亡威脅的程度嗎？冷靜地想一想，答案不言而喻。
用暴虐的手段狂熱地行使集體審判，展現了自己的同情心和正義感，從而獲得虛榮心的滿足和與大多數人站在一起的集體歸屬感——如果說這是正義，那也是暴徒的正義。
3、
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星期，但是網民的憤怒還沒有平息。就在昨天，著名的口炮黑客組織 Anonymous 發布視頻對格雷格宣戰，還公布了她工作單位的地址和電話。
好在並不是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性。
美國的大多數主流大眾媒體都對網民的激烈反應提出了批評。CNN上的一篇評論文章的標題是，「在大猩猩死後，請試著去同情而不是指責」。
文章說，在這個由網路病毒傳播連接著的世界，我們所有人都能在新聞事件發生後切身感受到當事人的震驚和擔心，然後每一次我們都一如既往地伸手指責，行使自己的判決。
「你可以在事情發生後馬後炮去指責孩子的父母和動物園的決定。但是底線是……在選擇救孩子還是救動物的時候，你永遠都要選擇孩子。
事件本身是一個悲劇，孩子安全了，但是另一個生命卻死了。但更加悲劇的是我們那種要為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事情尋找責任者的永不止息的需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所有人都犯了過錯……
我們為什麼不能放棄判決和指責，退後一步，試著去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呢？畢竟那對父母並不是有意把孩子扔進圍欄，當時圍觀的遊客也不是有意要激怒哈蘭貝，而動物園更加不想殺了他。」
還有很多人指出網民那種正義感的偽善之處。
他們提到一個例子，那就是在同一個星期，地中海上又發生了好幾艘難民偷渡船發生了沉船事故，死難者人數在700到900之間，甚至可能達到1000。
在其中一起沉船事故中，一名德國的營救人員從水裡抱起了這個已經沒有呼吸、安穩地沉睡著的孩子。同船遇難的還有44人。
但是，在全美國乃至全世界都在為大猩猩的死憤怒不已的時候，將近1000條人命的逝去卻並沒有引起多大的關注，除了媒體的常規報道，社交媒體上討論的聲量要小得多，似乎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
媒體上也有類似的諷刺漫畫，難民們把大猩猩也帶到了自己的偷渡船上，「這樣人們就能關心我們的命運了」。
一個叫 Matt Walsh 的博主在自己的博客里諷刺了這種愚蠢的正義感，他這樣寫道：「我們生活在一個新異教主義的時代，墮落的靈魂們看起來只能對野獸揮發他們的同情；而對於人類，他們卻只有輕蔑和冷漠。(We are living in the days of neo-paganism, where legions of depraved souls seem only capable of mustering compassion for wild beasts. As for human beings, they feel only contempt and indiff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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