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搶人的，總有一天會被人搶

本期作者：丁學良（香港科技大學社會學教授）

本期精彩內容：

與美國這樣的巨大市場相比，台灣是一個「平底鍋經濟」——這是筆者1989-1990年在台灣考察時聽到的描述，精確到家——它太淺了，扛不住來自外部的搖晃，難守住鍋里的那點湯水。

搶人的，總有一天會被人搶，這是全球化導致的就業機會劇烈競爭場上的普遍規律。蔡英文執政團隊要抵抗此一規律，勝算有幾何？

一旦某個經濟體進入全球化的滾滾洪流，職場競爭就變得異常不對稱和動蕩不定——你不太明白對手是誰，技能如何，條件咋樣，要價多少，進退餘地有多大。

以下是正文內容：

全球各地關注東亞形勢的政策分析人員大體上有個共識：對於今年5月20日上台的蔡英文執政團隊來說，挑戰多多，其中最大的是兩個——如何推動台灣經濟的發展後勁（提升島內就業階層的工資自然包含在內）？如何處理與中國大陸的關係？

一、川普比你更牛，他也難做到！

眼下信誓旦旦最敢拍胸脯打保票搞定全球化挑戰的頭號政客，非川普莫屬。

就前一個大挑戰來說，筆者今年三月下旬在台灣考察期間，幾次開講一個令某些當地政客和主流媒體很不悅耳的話題：蔡團隊的選戰招數是一回事，他們的應對招數是另一回事。即便他們當初選舉時講的是大實？話，那也很可能快速演變成大空話，因為他們面對的勁敵不是一般的洪水猛獸，而是全球化新浪潮這個世界各地的發達經濟體都發現難纏之極的大怪獸。

環視全球，眼下信誓旦旦最敢拍胸脯打保票搞定這類挑戰的頭號政客，非川普莫屬。他老是指責中國正與美國進行一場「經濟戰爭」，因為中國偷取美國人的工作機會，奪去美國人的飯碗。他把美國對中國的貿易差異比作挨「強暴」，因為中國是美國最大的貿易夥伴，去年美國對中國的貿易逆差達到3660億美元，比起2014年上升了230億美元。川普宣布的首條應對之招，是他若掌管白宮，將實施向中國進入美國的貨物關稅提高至45%的強力反擊（引自BBC 5月5日特稿：「中國呼籲美國選民理性看待中美關係」）。

川普什麼都敢說，儘管負責任的美國政治分析家都不認為他能這麼做，因為美國總統受到的約束太多太繁。蔡英文執政團隊受到的約束沒有那麼繁多，但是，與美國這樣的巨大市場相比，台灣是一個「平底鍋經濟」——這是筆者1989-1990年在台灣考察時聽到的描述，精確到家——它太淺了，扛不住來自外部的搖晃，難守住鍋里的那點湯水。全球化能夠搶走美國這樣的深底鍋里的就業機會，台灣就能抵擋住全球化海潮席捲走平底鍋里的就業機會？

二、你跟誰搶飯碗？對手多少人？

筆者兩個月前在台灣明言：「5/20就職儀式」風光之後不久，蔡團隊在選戰中作出的一個誘人許諾——顯著提升台灣青年就業群體的工資水平——就要被嚴峻的現實反擊一掌。這麼說並不是因為筆者對他們有什麼偏見（筆者是個堅定不移的女權主義者，根本不歧視女士從政！），而是基於一串淺顯的數據：10-13億；10-11億；6億；還有N億。

蔡英文選戰中的誘人承諾——顯著提升台灣青年就業群體的工資水平，能實現嗎？

當最近的一波全球化在1980年代後期啟動之際，中國大陸約10億人口中的潛在勞動力就步步邁進全球生產鏈，然後這個人口基數就漲到不久前的13億。這些索價低廉、表現不差的勞動力只要是在為出口產品加工部分零件或提供相關服務比如運輸，那就潛在地從其它經濟體裡面吸引來工作崗位和收入改善的機會。丟失了這類崗位和機會的，首先是勞動力最昂貴的高度發達經濟體，比如北美、西歐、日本，然後就是勞動力比較昂貴的中等程度發達經濟體，如台灣、香港、韓國等。

從純粹就業者的角度來看，最近一波全球化的可恨與可愛，是蹺蹺板的兩端——這一端的就業機會增多往上彈（可愛面），那一端的就業機會減少往下掉（可恨面）。那些比中國大陸更發達的經濟體，其資本所有者把全球生產鏈的環節一步步先是搬進中國沿海，然後是中部地區，再後來是西部地區的發展過程，就是這些地區最窮的群體收入逐步改善的過程。換句話說，也就是那些更發達的經濟體裡面的職工群體收入緩增甚至停增或（實際購買力）下滑的過程——最近美國大選期間，多家經濟諮詢機構發表的各類數據表明，若把通貨膨脹因素去掉，目前美國勞工平均收入的實際水平與1980年代中期相差無幾！

三、後來者多多，你勝算有幾何？

像台灣、香港、韓國這類發展水平低於北美、西歐、日本的經濟體，在它們經濟起飛的早先階段，搶的是後者勞工的飯碗；等到它們本身的勞動力和環保成本上浮到比較高的水平後，它們勞工的飯碗就被他人搶走了。搶人的，總有一天會被人搶，這是全球化導致的就業機會劇烈競爭場上的普遍規律。蔡英文執政團隊要抵抗此一規律，勝算有幾何？

即便蔡執政團隊出於政治動機，能夠快速擰緊台灣資本進中國大陸的管道開關，那也是把「平底鍋」這邊的水從那邊流淌出去，這就是上面提及的那一串數據的後面幾個：印度十多年前放開的融進世界經濟大循環的管道，使它的10億人口步步邁入全球生產鏈，馬上就要增到11億。差不多是同時，東南亞的6億人口也在邁步進來。這後面不久還有南亞和非洲的N億人口，至少有3億。它們一個比一個要價更低，後一個進來的搶前一個進來的飯碗——從最容易搶的勞工密集型產業先下手，再努力著手搶產業鏈的中端。

四、故事講到咱這邊，苗頭已經在顯現

最近幾年裡，中國大陸沿海和大中城市周邊的眾多加工業，都陸續遷走；筆者在東南亞和南亞的許多地方，看到新開張的這類工廠不計其數。隨著中國大陸的勞工和環保成本的上升，更多這類的工廠還要搬家。面對此種壓力，台灣青年過去二十年里承受的22K月薪多年不漲之苦，也在大陸日益顯現了，這就是本文標題的含義——兩岸都上了全球化之舟，只不過上船的時刻有先後。

大陸青年就業難早已不是新問題

大陸青年也有部分人接近台灣青年的苦惱了，你若不信，問問每年新進入就業市場的大陸青年特別是受過大專教育的，他們的起點月薪比此前幾屆的學兄學姐們，增加了多少？不瞞你說，不減就是好消息了！全球化導致對產業鏈中端工作崗位的跨境搶奪，影響的主要就是這些人。

筆者坦白：雖然這個過程遲早會來到中國大陸，是我們大多數研究者的預期；但它來的速度之快，卻超過我們很多人的預期。這個過程直接牽涉到所謂的「中等收入陷阱」等一連串的爭議問題。在與讀者們一起細細探討可能的應對之道之前，讓我們把以上的討論作個小結，以便為此後的「難聽話」鋪墊——實事求是的研究和討論，決不能迴避「難聽話」，此乃大實話也：

五、「醜話」講在前頭，勿謂言之不預！

近三十年來全球化洪流迫使相對發達的經濟體裡面的青年人，不只是與身邊的青年同代們競爭，儘管僅僅這一點已經夠壓力山大了。更殘酷的是，它迫使這些青年人越來越跟其它的同等發達和相對低度發達的經濟體裡面的青年人競爭。在傳統的「國民經濟體系」（the national economy）中，求職者大體上是與同一體系訓練出來的對手們拼比，對方是啥樣的，自己基本了解；對方能幹的，自己基本上也幹得了、願意干。可是，一旦某個經濟體進入全球化的滾滾洪流，職場競爭就變得異常不對稱和動蕩不定——你不太明白對手是誰，技能如何，條件咋樣，要價多少，進退餘地有多大。

六、你不太明白，誰更明白？

僱用者一方（這是複數）的更明白！因此，你作為求職者一方（這也是複數），討價還價的地位就大大弱化了；換句話說，從低收入水平往上爬的概率就大大降低了。你要是不信，跟你講個真實的案例：

美國「自由槍手」型職員越來越多

幾年前，當IT技術快速普及且成本下跌後，有些美國青年人一圖自在沒人在頭上髮指令，二圖時間安排靈活盡多享受人生照顧家庭，於是成為「自由槍手」型（freelancers）的職員——在家裡幹活，在互聯網上找活，與不見面的僱主討價還價。可是，最近一兩年來，越來越多的美國僱主把本土的「自由槍手」跟遠在印度的「自由槍手」拋進一口鍋里翻炒：你在紐約市要價6000美元，36小時後交活。還有一個人在新德里市，要價1200美元，24小時後交活。都是先交活驗收質量過關，然後拿薪水。

你說僱主會把這份活給誰？美國的「自由槍手」越來越不自由了！

「可恨的全球化，我詛咒你！」——美國的槍手說。

「可愛的全球化，我擁抱你！」——印度的槍手說。

中國大陸有這樣的「自由槍手」嗎？他們會怎麼說？這是一個大問題。

丁學良

丁學良，出身於皖南農村，求學於上海高校，見習於北京中心，遊學於美國東北，就業於亞太美歐。1992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後，先後在哈佛本科生院、國立澳大利亞大學亞太研究院、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教學或研究。目前是香港科技大學教授、深圳大學中國海外利益研究中心指導。他的英文和中文著作分別由 劍橋大學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台灣聯經出版公司、韓國成均館大學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等出版發行。他的新近著作包括《中國模式：贊成與反對》，《我讀天下無字書》，《革命與反革命追憶》，《中國的軟實力和周邊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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