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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郎郎:《局事帖》背後的秘辛

《局事帖》背後的秘辛


文|張郎郎


(作家)

最近,有位老朋友給我發了個帖子:中國嘉德春拍「大觀——中國書畫珍品之夜」拍賣專場,華誼老總王中軍先生以2.07億元人民幣拍下了《局事帖》。我看了一眼就楞在那兒了。早知如此,我應該留在北京,應該親臨現場看看這個場面,至少得去參觀嘉德的預展。


《局事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曾鞏傳世的惟一墨寶,僅124字,流傳有序,曾被不同朝代的大收藏家先後收藏。這些資料這兩天在網上排山倒海,我就不多說了。我為之感嘆卻不是因為這些,而是這幅字以前和我也算是個老相識。

張郎郎:《局事帖》背後的秘辛


曾鞏《局事帖》,鏡心,水墨紙本,29×38.2cm。此件作品是書寫在宋代印刷書籍紙張的背面。


上世紀90年代中,我剛剛從康奈爾大學教完書,想回北京照料照料自己巴掌大的四合院兒。臉盆粗的香椿樹,一池子小魚,爬牆虎把西屋變成了「爬滿青藤的小屋」。回到北京的小院,煮酒烹茶,以文會友,與在美國的心態完全不一樣了。其實,我就是想找找當年的感覺、回憶和樂子,好認真寫點兒像樣的文字,把老故事說得更活靈活現。


一天下午,有人拍門。我開門一看,竟是兩位老朋友,吳爾鹿和江炳強。他們二人走進我這個地道的北京四合院里,上上下下各個房間左看右看,看個溜夠。這時候我才明白,江先生想在北京租個住處。


原來他這次來京,是給佳士得進入內地破冰打前站的,辦公室就安在建國門外的巧克力大樓——中信大廈。按說這地方對他來說很合適,都在長安街周邊,坐車、打車、騎車都很方便。但我覺著他一個國際知名大拍賣公司的中國首代,住我這個小院似乎有失身份。他笑道:「沒問題,五星酒店我都住煩了。你這院子雖然簡樸,畢竟是個地地道道的北京四合院。那我也入鄉隨俗。」我想這也好,一來我也不常在北京,又恰好有空房,還有阿姨做飯,這多方便。這時候阿姨小梅說飯得了,於是入座,酒過三巡,租房的事情就談妥了。


就這樣江先生成了我的房客。其實我們應算是同行。說來我也是生長於藝術世家,在大學的專業也是美術史。晚飯後,我們倆常在屋頂沏壺好茶。晚風習習,香椿葉子沙沙作響,我們倆就閑談著天南海北。自然而然,三句不離本行,古籍字畫是經常的題目。

那時候,我們倆都得時不時地北京美國來回跑。1996年秋我出差去美東,聽江先生說,那次秋拍上有大貨。他有任務在身,必須親自赴會。我問有什麼大貨,他神秘地說:你來看看就知道了。


到了預展現場一看,竟然是一批張文魁先生舊藏的北宋名賢法帖。依稀記得,之前在徐邦達先生的書里看到過。我不是宋史專業,不熟悉其他人,但知道大文豪曾鞏的《局事帖》確是一件國之重寶:不僅書法好,而且文字好,還是學術界共同認定的孤本。拍賣會上其他展品,件件個性十足,古意盎然,其中我只知道富弼,因為他是北宋名相。欣賞完這幾張宋人法書,好比喝了舊存的茅台,不由得心神蕩漾。真如前賢所言:我觀即我有。

張郎郎:《局事帖》背後的秘辛



相傳故宮私自拍賣的北宋書札藏品之一:富弼《兒子帖》

回京之後,圈內人對這次北宋墨寶的曠世拍賣依然津津樂道,討論比利時收藏家尤倫斯夫婦如何以巨款拍下《局事帖》。我聽到的真實故事,令我驚詫也悵然不已。原來《局事帖》這活兒竟然是我的朋友吳爾鹿(代表尤倫斯夫婦)和我的房客江炳強兩人在電話上做的。


後來我陸續聽說了些細節,知道了不為外人所知的秘辛。


北京和紐約的時差是12個小時,紐約開拍的時候北京已經是夜裡十點半,適時老吳和北京古董家具行大腕兒梁廣平正在飯後茶餘。當時沒有手機,更無網路現場直拍,全憑固定電話溝通。拍賣有兩個價錢,一為落槌價,一為含有傭金的總價。落槌之後,老吳問江先生總價多少。然後他重複了一遍:「50.85萬美元!」在那時候,這可不是小數(當時摺合人民幣451.91萬元)。


第二天又是晚上十點半,老吳突然接到古玩傢具泰斗馬未都先生的電話。對方開門見山問:「聽說曾鞏的《局事帖》是你買的?」

「我哪有這等銀子!」


「你昨天晚上花了50多萬美元買的是什麼?」


老吳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昨晚上誰在你家?」


「哦,我是幫朋友買的。」


馬先生說:「這件東西其實政府要買,北京文物局的秦公派人去了。頭一次出國買東西沒經驗,去的人估計不足,沒有買下來。你能不能把這東西讓給他們?」


「那你可真趕巧了,我和我朋友設定的預算是五十萬美元以內。我舉冒了。我朋友挺忙,要是這幾天他不給我打電話,這東西就是你們的了。要是他給我打電話,我必須如實告知。他如堅持要,東西就得給人家。你們要想拿,必須快!」


「太好了!等會兒我再跟你通電話。」過了一會兒馬先生又來電話:「國內調匯走手續需要時間。最多能等多久?」


「我朋友一般是十天半個月通一次電話,最多給你們七天,以後就不好說了。」


十二天後,政府方面沒有一點消息,老吳卻等來了尤倫斯先生的電話。老吳告訴他,東西買到了,稍稍冒了點兒。他高興地說:「謝謝你,沒關係!太好了,我終於有了宋!把賬單給我傳過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馬先生來電話問:「《局事帖》的情況怎麼樣?」


老吳告訴他賬已經結了。


「啊?!怎麼就結了?」


隨後我聽說,這次拍賣政府也並非空手而歸。秦公先生派去的人買回了北宋先賢墨寶五件,分別為富弼《兒子帖》、石介《與長官執事札》、左膚《與通判承議札》、何栗《屏居帖》、呂嘉問《與元翰札》。第一次海外出擊,雖非全勝,也算是不辱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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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介《與長官執事札》


我出於好奇心,對秦公先生買回的這幾件國寶下落進行了檢索,赫然發現這五件宋賢墨寶竟先後於1997年5月、2005年6月、2009年10月集體亮相拍場。


第一次拍賣,據網上公開信息透露,是被故宮博物院買走。第二次又在拍場亮相時,就有人提出質疑:為何故宮購入的寶藏竟又釋出?沒有回答或解釋。然後呢,天哪,2009年11月份,五賢墨寶又集體亮相拍場。這次終於有了正式的答案:國家文物總局高調叫停,國企擁有的特級文物不可進入市場流通或當成兒童玩具。隨後聽說北宋先賢五札已進入了徵調程序。


行文至此不由感慨萬千,本應一步到位的事情為何走得如此艱辛曲折?當年在佳士得拍場,北京方面已標得五幅,剛好也需五十多萬美元,到手的五幅已穩拿,只是付款遲早的問題。如果用手中已握的五十多萬美元去了結他人善意度讓的曾鞏《局事帖》,似乎是最佳走法。以七天的深思長考而走出脫先這步暈著,恐不是學術或專業上的誤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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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膚《與通判承議札》


可能的解釋大概是,因擔心調匯遲緩,因此遲付自己標得的五賢墨寶而造成違約風險。遲付在當時還是大忌;其二,當時國企以正當理由調動五十萬美元太難。想起上世紀50年代初朝鮮戰爭尤酣,周恩來總理聽說《二王帖》因被銀行抵押到期,面臨易主風險,親自批准35萬港幣寶貴外匯,才將其贖回,如今《二王帖》成為故宮博物院鎮館之寶;其三,或許是因為老吳上來就交底,自己拍冒了,而引起他人對小概率事件發生的期盼。


明代石刻本《二王帖》卷二王羲之行草書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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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許終究是也許,如果沒有以上這些也許,《局事帖》這幅國寶也不會在市場流通,王中軍先生也不可能成為受人尊重的收藏家。過去收藏圈裡有句老話說:得名帖者得天下,當然是指收藏圈的天下。細想也是。近世收藏大家如張伯駒先生凡被提及,必是被綁定在《平復帖》上。郭世五先生亦是因收藏《二王帖》,而被記載在收藏史上。


《局事帖》全文:


「局事多暇,動履禔福。去遠誨論之益,忽忽三載之久。跧處窮徼,日迷汩於吏職之冗,固豈有樂意耶?去受代之期雖幸密邇,而替人寂然未聞,亦旦夕望望。果能遂逃曠弛,實自賢者之力。夏秋之交,道出府下,因以致謝左右,庶竟萬一。余冀順序珍重,前即召擢。偶便專此上問,不宣。鞏再拜運勾奉議無黨鄉賢。二十七日。謹啟。」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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